冰心作品集-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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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得到了满天灿烂阳光的一角!
在模糊断续的市声里,我只闭着眼,静静的躺在床上。
一阵浓烟,卷了进来。我赶紧爬起关上窗户。这是一个“杂院”式的庭宇,院子本来
小,又被日本人横串的盖起一条大走廊,廊子两边便只剩了两线天!日本人走了,一切居室
的形式,没有跟着走,房东是不但“盖”不起,而且“拆”不起,于是这七八家子便在“床
之间”,“它它迷”,“假山石”,“天窗”的中间和上面,杂住了下来。
这杂院里,厕所多,而厨房少,于是这七八个煤炉便杂乱的放在各家的门口,各家的吃
饭时间不同,这些煤炉也是连续不断的生起。我这屋子,难得有没有烟的时候。
我关起窗门,又回去躺下。
“老太太,借您的火上,给小黄炖点鸡肠子罢!”
“炖上罢,真是的,还问!”
“咳,小黄这些日子也显得瘦了,天气热不是!我说这年头就甭养这些小活物,人都吃
不饱,别说猫狗了!当初小黄它妈是怎么喂的,说话有十年了,老头子上街买菜,总短不了
给它带点牛肉呀肝儿的,您没瞧见它那个胖!这会儿呀,我喂着喂着小黄就会掉眼泪,我
说,‘小黄呀,委屈你了,可是连我连老头子也没得吃呀。’老太太,您看我们大小子,到
南边去了十年了,和平以后,倒是有信来,说是那边苦,竟发疟子,钱也不够花。小二和二
妞呢,打去年到北边去,就没有音信了。就剩下我们这大妞儿,黑夜白日的做活养着我们
俩。瞧着她也可怜,眼睛整天是红的,晚上一躺下就咳嗽。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老头子
这么大岁数了,我呢,给人当老妈子去还许行,可是家里也得有人呀。妞儿整天在工厂里,
老头子又是个病身子,昨天上了一趟菜市,跟卖鸡的要了一段鸡肠子,他说他‘瞧着小黄怪
可怜的,我跑一趟罢’,回来这就又躺下了。咳,这年头连人带狗,饿死了算!……”
这屋子比十年前挤多了!从前这客厅的色调是绿色的,绿窗帘,绿地毯,绿椅罩,绿镜
框,绿花瓶……进屋来是夏凉冬冷的感觉。如今呢,五光十色的,像草地边的“十样锦”一
样,显得热闹,但并不难看。
几件是你认得的?我们几个人回来以后,把残余的东西收拾收拾,便住在这里来了。这
屋里显得挤点乱点,是不是?
“本来住在这里的S和W都不回来了,潍县的经验,对她们的神经上,恐怕有点刺激。
W现在看什么都讨厌,都不顺眼,动不动就生气,就哭,她骂日本,骂中国,骂美国,没有
一个国家是好的。她就要不用脑筋,松懈,躲懒……”
“这是她年龄的关系,再过些时候也许就好了。”
“也许,不过你知道S很受她的影响,她也推说她母亲有病,她不能远离就不来了。但
她并没有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却和W在一个女子中学里,呆了下来,一个当校长,一个当教
务主任……
“告诉你,我来的时候,许多亲戚朋友都劝我,说我回国去好容易胖了起来,再到中国
恐怕又要瘦了。本来是,我在潍县集中营里,减了二十二磅,瘦得像一根竹竿。但是我呢,
仿佛‘心’总是在中国,我生在这里,这边认识的人也多。他们说北平城外还听得炮声呢,
但我告诉他们,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城外没有炮声的时候就很少。
“现在B也住在这里——她从前是一个人住一所房子的——还有新来的J和H。我们四
个人合起来过日子,吃的还好一点。不过今年冬天的煤还是有问题,太贵了,而且还来不
了。
“这一切都不要紧,这十年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只是有一样,我们要有个‘希望’,一个—安—居—乐—业—的希望,好让这些年青人
好好的读下书去,你刚从南边来,告诉我,照你看来,中国前途有希望没有?”
在高低不平的一大片空旷地上,忽然凸出了一堆土山,据说那便是清凉山。由崎岖不平
的破碎的石阶上去,穿过九个穹门,引到扫叶楼。
路边的新灰过的墙上,贴了许多标语,那是清凉山中学贴的,什么爱护学校啦,爱惜上
课的光阴啦。我对于标语文学,素来不大注意,因此这些字句,也没有渗进我的记忆里面
去,只知道那是针对那九天的罢课请愿而发的。
穿过几座庙堂式的屋子,神像都破烂了,钟鼓旁边堆着些农产物和稻草。这庙里似乎住
着人家,有个老妇人坐在台阶上,端着只破碗吃饭。走到末一进,上了楼梯——这楼梯虽然
是最近的建筑物——迎面三间开着窗户的楼屋,便是扫叶楼了!
左壁上贴着卫戍司令保护风景区的布告。中间是扫叶僧的画像,两旁一副对联。右壁梁
上有“古人”的题诗。地上摆着八个茶桌,有些军人和女人杂坐,喝茶吃瓜子。
我们也拣了个桌子坐下去,隔窗外望我们来时所看见的,一大片高低不平的青黄的土地
——“……这时候当然没有红叶!‘红’是不必说了,怎样连‘叶’也没有?树都哪里去
了?”
“我怎么晓得?我是第一次来。告诉你,对于我们的风景区,我根本不抱什么希望。无
论到哪里,一定是满墙满柱的歪诗,和‘××××××到此一游’的留题。一定有黑黄色的
‘白’桌布,一定有满地的瓜子皮,花生壳。此外是‘所余无几’的建筑和风景。处处表现
出‘不肖子孙’的肮脏,懒惰,苟且,贪婪的习气。我们的祖宗也许喜欢种树,建筑,游
山,玩水;而我们只喜欢闲坐,吃茶,吐痰,嗑瓜子,完了往墙上写上我们的大名——”
隔街楼下忽然有人吹起笛子,仿佛是《茉莉花》的调子。
“你说这个可以不可以入诗?题目是《扫叶楼闻笛》!不信我明天写出一首七律你看
看,什么‘红叶’啦,‘黄花’啦,‘怀人’啦,‘感遇’啦,用五十六个陈旧滥污的字
形,来维持这人们幻想中‘云鬟雾鬓’的扫叶楼,把花生皮和瓜子壳且都藏在佛桌底下
去……
“若不是你拉我,我是不会来的!因着近代的风景,和今人的诗,我连古代的山水和古
人的诗,都起了怀疑。真的,一切离实际太远了!”一九四七年八月廿七日,日本,轻井
泽。
版。)致赵清阁
清阁:
得你从青岛来信,知道你去过海边,太好了!青岛我去过,不错,可惜洋气太重,这点
上,不如烟台。上海是太闹,交通又那么坏!人都喘不过气。我一回来,就好得多,不过仍
在忙《无题》,一两天内交出。别忙,一定有!听说你替放园画了画,他一定高兴。得一樵
信,他去了南京,这事是否好?我很怀疑。端木又去就粮食部,这也是“赴汤蹈火”!上海
朋友又少了些。你是否也作离开的打算?假如青大有教书的机会,是否也好?是否有时也太
闷?托你一件事,请你从信内,给我寄三四万块钱的邮票来(五百的和八百的),我的邮票
都完了。上海凉了没有?我这里都好,就是客人多,门铃又响了。
匆匆,祝好。冰心四七、九、七致赵清阁
清阁:
附上给业雅一信,请转,为的是叫你看看内容。我们现在在轻井泽。我想写那一篇“无
题”,明天希望可以开始。这里静极了,(一切又都方便),比歌乐山还大还深。不过每逢
好地方,我总会想起朋友,能多有些人来住住多好!多热闹!
这两夜已有半月,过两天就圆了。我们要住到八月底,正在月圆以后。——回来后又忙
日本人,同团里的应酬。以上两种都得费时间。不过有时候时间过得快些也好。你如何?上
海还热否?为杰(冰心二弟)不久回中国去,你要什么东西否?请告我,以便寄上。文藻忙
得很,这是他唯一能休息的时间,因为这星期盟委会不开会。英俄团长走了,美团长艾其森
坠机死了(今天追悼会)两星期前我们刚宴请了他!人生真无常。朋友们开封(?)去了?
能够安定一下否?你的剧本为何分洪深稿费?到底新金圆有无黑市?若有黑市,就不得了。
这边也是物价高涨,仿佛到处都是困难。本来文藻有离此机会,现在又走不了,大概至早要
年底了。实在想“家”得很,北平人都叫我回去一趟,就是太花钱,也心痛!
匆匆,附放园一则。冰心四七、九、十七中秋夜致赵清阁
清阁:
以上是轻井泽写的。本来想写满四千字再寄给你,日内忙得要命,接不下去。朱世明太
太近来回沪,就托她带去,怕家璧着急,先行奉上。信,邮票都收到,等客人走了再复。冰
心四七、九、廿一致赵清阁
清阁:
廿五日信收到。昨夜是中秋,月亮出来一会儿,就没有了,但是天空仍是很亮。有几个
朋友在此过节,顺便也给我过生日。大家吃了不少的酒,半夜还出来在街上走,凉嗖嗖的!
你要到北平,我·十·分·赞·成,业雅一定高兴。她的文章、信亦收到,另复。旅行也会
给你许多材料。我那商务版税,·请我三弟妇——“上海北苏州路二百七十号(河滨大厦)
三楼,谢为楫太太,北平需要用钱的。听说上海热,不知热至什么程度?秋老虎之下,千万
珍重!上次给家璧一封日本翻新文学大系的信,他未复,译者来催了,·请·他·即·复一
下。(回信一定要跟日本人言明版税事。他们翻我们的书太多了,因为没有协定,简直是盗
印!)上次信中,邮票已收到,够我用一些时了,谢谢。上海朋友看见请代道念。一樵家眷
是否在沪?他常回来否?他信我尚未复请代道歉,并报告他说我们都好。此间正准备国庆热
闹,完了,我们想到日光去看红叶。匆匆,即请秋安冰心四七、九、三十致赵清阁
清阁:
七日信收入,开明直接有信来,故已请三嫂代取了,以后有必要时,再麻烦你。你不能
去平了,多可惜!这边物价也在飞涨,但市面上多的仍是升平气象。没有打仗到底好得多。
上海秋深,这里也不浅,竟下雨,蟹还没有吃到;屋内也冷,你患贫血,最好打肝精,上海
买药到底方便。(这里有病时,美国医院一天八元美金,别的在外。有病都不敢看了),千
万不要再大意。平常有什么朋友来往?有何新作出版?
甚念。匆匆,祝好。冰心四七、十、十七致赵清阁
清阁:
信和《无题集》都收到。甚好。信内之菊花瓣拜领。附上日光之红叶为报。日光是日本
最美的地方,——华严泷即在其地,湖好,山好,泉好,瀑布好,红叶尤好。正是:“满山
满谷,红叶黄花,正是伤感凄凉的时候,断肠人在天涯”。
这小曲太伤感了,不过满山满谷的红叶,的确是奇景。我们是上月下旬去的,正在红叶
节中,住在日光一夜,住在五千尺以上的汤本一夜,洗了温泉。傍晚看虹,早起看雪,那时
还是满月,我就想起你,可惜你不在!天下事往往如此。虞山之游,我知道你也会想到我
的。日本菊花也好,肥极大极,朋友来看我总带花来又可惜寄不到国内去。螃蟹还未吃到。
让你一说,倒怪馋的,明天我就去买。听说放园曾去访你,此公肚里东西颇多,大可一谈。
老来常常牢骚,不过对年轻人还不大发泄。你听他说五四左右的人物,甚有意思。大妹已于
廿号下午抵此,身体较好,胃口亦健,还有半年(直至明夏)就不让她读书了。学学琴,念
念英文,也就算了,横竖明年一块回去了。我正打算向你夸口我的身体,说是好久不吐血
了;就在前天,忽然又吐了一次,不少。原因是吃酒太多。我好久不敢吃酒,最近试了两次
(黄酒),结果甚好,胆子就大起来。到底血管还是不行。第三次就炸了。你不必骂我,我
报告之后就是说从今不喝酒了。这里吃酒机会太多,碰见熟人就危险得很。你也得勤打肝
针,好罢?忙得很,文章总想写,但总是没功夫。老舍第三部《饥荒》出了没有?请寄我一
部。匆匆,叩安。冰心四七、十一、廿四1948年新年感言
在圣诞和新年的氛围之中,酒绿灯红之夜,照自古至今的心理习惯而言,人们应该是充
满喜乐,充满希望的,然而实际上并不如此!在满天朔风,满地寒雪的当中,饥饿冻僵的人
们,口中自然是充满了悲哀,怨抑,和愤激,就是比较饱暖的人们,心中也只是黯淡,失望
与肃索。最可惨的是这种情形太普遍了,全世界上几乎没有几个角落,能逃出这“饥寒”的
压迫!
席卷全球的战争,造成了普遍的不安;工业的停滞,食粮的减少或断绝,物价的飞涨,
失业的指数日益增高,在凛冽寒冬的几个月里,更造成每日盈千累万的死亡!
听着窗外怒号的朔风,在温暖的衾被里,有几个能够熟眠?看着道旁颤抖匍伏的贫民,
在丰盛的筵席上,有几个能够吃饱?
我们耳闻目击的眼前和海外的一切,都使我们失望,使我们悲哀,使我们愤慨……但是
一切事物,没有得到合理解决以前,我们仍须尽着最大的努力。我们要在广大的急需帮助的
群众中,挑出我们认为要最先援手的对象。
我们要帮助无辜,天真,而前途充满了责任与希望的儿童。前人掀起的战争,造成了他
们的无家,饥饿与死亡,尤其是被侵略国家的儿童,他们是加倍的不幸。我们要对他们伸出
热烈的手臂。我们微薄的力量,也许不能使他们普遍的温饱,我们希望因着小小的物质上的
帮忙,可以略予他们以补充,休息的效果。
我们要帮助含辛,忍痛,没有战争责任而备受战争的痛苦的妇女,尤其是被侵略的国家
的妇女,她们的父,兄,夫,子被杀戮,她们的家庭田园被破坏……战后的她们,仍在咬牙
忍受的挣扎奋斗,来渡过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