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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部分

冰心作品集-第1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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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现的漫游景象,加倍生动地在我的想象中重复地掠过。看到这个喀布尔人,我立刻神游于

光秃秃的山峰之下,在高耸的山岭间,有许多窄小的山径蜿蜒出入。我似乎看见那连绵不断

的、驮着货物的骆驼,一队队裹着头巾的商人,有的带着古怪的武器,有的带着长矛,从山

上向着平原走来。我似乎看见——但是正在这时,敏妮的母亲就要来打扰,她央求我“留心

那个人”。

敏妮的母亲偏偏是个极胆小的女人。只要她一听见街上有什么声音,或是看见有人向我

们的房子走来,她就立刻断定他们不外乎是盗贼、醉汉、毒蛇、老虎、虐疾菌、蟑螂、毛

虫,或是英国的水手。甚至有了多年的经验,她还不能消除她的恐怖。因此她对于这个喀布

尔人充满了疑虑,常常叫我注意他的行动。

我总是笑一笑,想把她的恐惧慢慢地去掉,但是她就会很严肃地向我提一些严重的问

题。

小孩从来没有被拐走过么?

那么,在喀布尔不是真的有奴隶制度么?

那么,说这个大汉把一个小娃娃抱走,会是荒唐无稽的事情么?

我辩解说,这虽然不是不可能,但多半是不会发生的。可是这解释还不够,她的恐怖始

终存在着。因为这样的事没有根据,那么不让这个人到我们家里来似乎是不对的,所以他们

的亲密友谊就不受约束地继续着。

每年一月中旬,拉曼,这个喀布尔人,总要回国去一趟,快动身的时候,他总是忙着挨

家挨户去收欠款。今年,他却匀出工夫来看敏妮。旁人也许以为他们两人有什么密约,因为

他若是早晨不能来,晚上总要来一趟。有时在黑暗的屋角,忽然发现这个高大的、穿着宽大

的衣服背着大口袋的人,连我也不免吓一跳,但是当敏妮笑着跑进来,叫着“呵,喀布尔

人!喀布尔人!”的时候,年纪相差得这么远的这两个朋友,就沉没在他们的往日的笑声和

玩笑里,我也就觉得放心了。

在他决定动身的前几天,有一天早晨,我正在书房里看校样。天气很凉。阳光从窗外射

到我的脚上,微微的温暖使人非常舒服。差不多八点钟了,早出的小贩都蒙着头回家了。

忽然我听见街上有吵嚷的声音,往外一看,我看见拉曼被两个警察架住带走了,后面跟

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喀布尔人的衣服上有些血迹,一个警察手里拿着一把刀。我赶紧跑出

去,拦住他们,问这是怎么回事。众口纷纭之中,我打听到有一个街坊欠了这小贩一条软浦

①围巾的钱,但是他不承认他买过这件东西,在争吵之中,拉曼把他刺伤了。这时在盛怒之

下,这犯人正在乱骂他的仇人,忽然间,在我房子的凉台上,我的小敏妮出现了,照样地喊

着:“呵,喀布尔人!喀布尔人!”拉曼回头看她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今天他胳臂底

下没有夹着口袋,所以她不能和他谈到关于那只象的问题。她立刻就问到第二个问题:“你

到公公家里去么?”拉曼①离德里不远的一个印度城市。——译者笑了说:“我正是要到那

儿去,小人儿!”看到他的回答没有使孩子发笑,他举起被铐住了的一双手,“呵,”他

说,“要不然我就揍那个老公公了,可惜我的手被铐住了!”

因为蓄意谋杀,拉曼被判了几年的徒刑。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被人忘却了。我们仍在原来的地方做原来的事情,我们很少或

是从来没有想到那个曾经是自由的山民正在监狱里消磨时光。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连我的快

活的敏妮,也把她的老朋友忘了。她的生活里又有了新的伴侣。她长大了,她和女孩子们在

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她总是和她们在一起,甚至不像往常那样到她爸爸的房间里来了。我几

乎很少和她攀谈。

一年一年过去。又是一个秋天,我们把敏妮的婚礼筹备好了。婚礼定在杜尔伽大祭节举

行。在杜尔伽回到凯拉斯去的时候,我们家里的光明也要到她丈夫家里去,把她父亲的家丢

到阴影里。

早晨是晴朗的。雨后的空气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阳光就像纯金一般灿烂,连加尔各答

小巷里肮脏的砖墙,都被照映得发出美丽的光辉。打一清早,喜事的喇叭就吹奏起来,每一

个节拍都使我心跳。拍拉卑①的悲调仿佛在加深着我别离在即的痛苦。我的敏妮今晚就要出

嫁了。

从清早起,房子里就充满了嘈杂和忙乱。院子里,要用竹竿把布篷撑起来;每一间屋子

和走廊里要挂上丁丁当当的吊灯。真是没完没了的忙乱和热闹。我正坐在书房里查看帐①一

种印度音乐曲调名。——译者目。有一个人进来了,恭敬地行过礼,站在我面前。原来是拉

曼,那个喀布尔人。起先我不认识他。他没有带着口袋,没有了长头发,也失去了他从前的

那种生气。但是他微笑着,我又认出他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拉曼?”我问他。

“昨天晚上,”他说,“我从监狱里放出来了。”

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我从来没有跟伤害过自己的同伴的人说过话,我一想到这里,我

的心瑟缩不安了,我觉得碰巧他今天来,这不是个好的预兆。

“这儿正在办喜事,”我说,“我正忙着。你能不能过几天再来呢?”

他立刻转身往外走,但是走到门口,他迟疑了一会说: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小人儿呢,先生,只一会儿工夫?”他相信敏妮还是像从前那个样

子。他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向他跑来,叫着:“呵,喀布尔人!喀布尔人!”他又想象他们

会和往日一样地在一起说笑。事实上,为着纪念过去的日子,他带来了一点杏仁、葡萄干和

葡萄,好好地用纸包着,这些东西是他从一个老乡那里弄来的,因为他自己的一点点本钱已

经用光了。

我又说:“家里正在办喜事,今天你什么人也见不到。”

这个人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不满意地看了我一会,说声“再见”,就走出去了。

我觉得有点抱歉,正想叫住他,发现他已自动转身回来了。他走近我跟前,递过他的礼

物,说:“先生,我带了这点东西来,送给那小人儿。您可以替我交给她吧?”

我把它接过来,正要给他钱,但是他抓住我的手说:“您是很仁慈的,先生,永远记着

我。但不要给我钱!——您有一个小姑娘;在我家里我也有一个像她那么大的小姑娘。我想

到她,就带点果子给您的孩子——不是想赚钱的。”

说到这里,他伸手到他宽大的长袍里,掏出一张又小又脏的纸来。他很小心地打开这张

纸,在我桌上用双手把它抹平了。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手印。不是一张相片。也不是一幅画

像。这个墨迹模糊的手印平平地捺在纸上。当他每年到加尔各答街上卖货的时候,他自己的

小女儿的这个印迹总在他的心上。

眼泪涌到我的眼眶里。我忘了他是一个穷苦的喀布尔小贩,而我是——,但是,不对,

我又哪儿比他强呢?他也是一个父亲呵。

在那遥远的山舍里的他的小帕拔蒂的手印,使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小敏妮。

我立刻把敏妮从内室里叫出来。别人多方阻挠,我都不肯听。敏妮出来了,她穿着结婚

的红绸衣服,额上点着檀香膏,打扮成一个小新娘的样子,含羞地站在我面前。

看着这景象,喀布尔人显出有点惊讶的样子。他不能重温他们过去的友谊了。最后他微

笑着说:“小人儿,你要到你公公家里去么?”

但是敏妮现在懂得“公公”这个词的意思了,她不能像从前那样地回答他。听到他这样

一问,她脸红了,站在他面前,把她新娘般的脸低了下去。

我想起这喀布人和我的敏妮第一次会面的那一天,我感到难过。她走了以后,拉曼长长

地吁了一口气,就在地上坐下来。他突然想到在这悠长的岁月里他的女儿一定也长大了,他

必须重新和她做朋友。他再看见她的时候,她一定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在这八年之

中,她怎么可能不发生什么变故呢?

婚礼的喇叭吹起来了,温煦的秋天的阳光倾泻在我们周围。拉曼坐在这加尔各答的小巷

里,却冥想着阿富汗的光秃秃的群山。

我拿出一张钞票来,给了他,说:“回到你的家乡,你自己的女儿那里去吧,拉曼,愿

你们重逢的快乐给我的孩子带来幸运!”

因为送了这份礼,在婚礼的排场上我必须节省一些。我不能用我原来想用的电灯,也不

能请军乐队,家里的女眷们感到很失望。但是我觉得这婚筵格外有光彩,因为我想到,在那

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久出不归的父亲和他的独生女儿重逢了。《弃绝》〔印度〕泰戈尔著1

这是帕尔贡①季初的一个月圆之夜,早春到处吹送着满含芒果花香的微风。一只杜鹃藏

在水塔边一棵老荔枝树的密叶中,它不倦的柔婉的鸣声,传进了慕克吉家一间无眠的卧室

里。在这里,赫门达不停地把他妻子的一绺头发在他手指上绕着,一会又摆弄她手腕上的一

串金钏,使它发出了当的响声,一会儿又拉下她头上花串里的花朵,让它垂覆在她的脸上。

他的心情就像一阵晚风,在心爱的花丛中嬉戏,轻轻地把她摇到这边,又摇到那边,想使她

活泼起来。

但是库松坐着不动,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眼神沉没到月光笼罩的无边的太空里。她对

于丈夫的爱抚,仿佛毫无感觉。

最后,赫门达握住他妻子的双手,轻轻地摇着,说:“库①印度一年分为六季,就是

夏、雨、秋、冬前、冬和春。帕尔贡就是春季。——译者松,你在哪儿呢?从一个大望远镜

里耐心地寻找,也才看得见你是一个小黑点——你仿佛离我那么远。呵,靠近我一点,亲爱

的,你看夜晚是多么美呵。”

库松的眼睛从无边的太空转向她的丈夫,慢慢地说:“我会念咒,在一瞬间把这春夜和

明月打碎。”

“你要是真会念咒,”赫门达笑着说,“请不要念吧。要是你会念什么咒,能在一个星

期内变出三四个星期六,还能把夜晚延长到第二天早晨五点钟,那你就念吧。”

一边说着,他想把他的妻子拉得更靠近一些。库松却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说:“你

知道吗?今天晚上我很想把我决定在临死时才说出来的一件事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觉得不

管你给我什么责罚,我都能忍受。”

赫门达正在想开一个玩笑,罚她背诵一段○耶提婆①的诗,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拖鞋声

很快地走近了,这是他父亲哈利赫·慕克吉的熟悉的脚步声。赫门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感到心慌意乱起来。

哈利赫站在门外,吼叫道:“赫门达,马上把你的妻子赶出去。”

赫门达看着他的妻子,看不出她脸上有惊讶的痕迹。她只是用一双手捂着脸,用她整个

灵魂祈求让她立刻化为乌有。

杜鹃的鸣声仍旧随着南风飘了进来,但是没有人听到。大地的美是无穷无尽的——但

是,唉,一切事物的样子多么容易改变呵!

①○耶提婆,印度一位著名诗人。——译者赫门达从外面回来,问他的妻子:“这是真

的么?”

“是真的,”库松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好几次我想告诉你,可是总说不出口。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呵。”

“那么现在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库松用坚定平稳的声音,把她的事情严肃地说出来。她仿佛是赤着脚,迈着无畏的脚

步,一步步地慢慢从火焰里走过去,却没有人知道她被灼伤得多么厉害。赫门达听她说完

了,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库松料想她丈夫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并不感到惊奇。她和对待日常生活中任何其

他事变一样地泰然处之——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她的心情已经变得那么枯燥、那么淡漠。

世界和爱情,自始至终似乎对她都是空洞虚幻的。连她丈夫从前对她谈情说爱的回忆,

也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刺透了她的心,只给她嘴唇上带来了枯燥、冷酷、忧郁的微笑。她想,

也许是那仿佛填满人生的爱,它带来了多少爱慕和深情,它使得小别那么剧烈地痛苦,短晤

那么深切地甜蜜,它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生生世世永远不会停息的——爱原来就是

这样!它的支柱多么脆弱!一经祭司触摩,你的“永恒”的爱就化为一撮尘土了!赫门达刚

才还对她低语说:“夜是多么美呵!”这一夜还没有消逝,那只杜鹃还在歌唱,南风还在吹

拂着房间里的帷帐,月光还躺在打开的窗子旁边的床上,像快乐得疲倦了的美丽女神一样。

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爱情比她自己还要虚幻呵!

赫门达整夜失眠,疲乏很像个狂人一样,第二天早上,他到波阿利·山克尔·扣萨尔家

去。波阿利·山克尔和他招呼:

“有什么事吗,我的孩子?”

赫门达烈火一般暴跳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亵渎了我们的种姓。你给我们带来了

毁灭。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他觉得哽住了。

“你却保全了我的种姓,使我没有从社区里被驱逐出去,还亲昵地拍拍我的脊背!”波

阿利·山克尔带着讽刺的微笑说。

赫门达恨不得用他的婆罗门的怒火,立刻把波阿利·山克尔烧成灰烬,但是他的愤怒只

灼焦了自己。波阿利·山克尔安然无恙地坐在他面前,而且非常健康。

“我伤害过你么?”赫门达结结巴巴地质问道。

“我且问你一个问题,”波阿利·山克尔说,“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孩子——她伤害

过你父亲么?那时你还很小,也许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件事。那么你听着吧。你不要太激动。

我要说的事情还很有趣呢。

“当你很小的时候,我的女婿那布格达偷了我女儿的珠宝,逃到英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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