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2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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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并不常是特别引人入胜的——一片伸展的没有草树的黄黄的沙岸;一条空船系在岸
边;和天空一样朦胧的绿水流了过去;但是我说不出它们是怎样地感动了我。我猜想是我那
被奴仆看管的童年的愿望和追求——当我自己在寂寞的囚室里,我熟读了《一千零一夜》,
参加了海员辛伯达的在许多异地的探险——在我心中还没有死去,而看到任何一条空船系在
岸边的时候,旧的愿望和追求就又被唤醒了。
如果我在童年没有听过童话,读过《一千零一夜》和《鲁滨逊飘流记》,我知道,远远
的河岸和对岸的广阔的田野的景色,决不会这样地激动我——事实上,整个世界,对我将会
有不同的魅力。
在人的心里,幻想和事实纠缠成怎样的一个迷阵呵!不同的几股——细小和巨大——的
故事、事件和图画的线索是怎样地纠结在一起呵!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二日
清晨很早,我还在床上的时候,听到浴场上的妇女叫出快乐的“乌鲁!乌鲁!”①的笑
声,这声音非常奇怪地感动了我,虽然说不出是为什么。
也许是这种快乐的呼声,使人想到这世界上前进着的、庆祝活动的大流,而个人和这些
庆祝活动的大部分,都没有什么联系。世界是那么大,人们的集会是那么浩阔,但是一个人
和这些集会的连结是多么少呵!遥远的生活的声音,飘送过来,带来了不相识的家庭的消
息,使人体会到,大部分的世人不是他的亲属也不认识他;这时他感到被遗弃了,他和世界
只有很松弛的连结,一种隐约的愁闷爬满了他的心头。
因此,这“乌鲁!乌鲁!”的呼声,使我的过去和将来的生活,变成一条长长的道路,
从道路的两端,这声音向我飘来。而这个情感替我这一天的开始染上色彩。
等到经理人和他的同事以及佃户们一来见我,他们一走进这个场面,这个暗淡的对于过
去和将来的忆想将立刻被挤了出去,而一个极其强壮的现在,将行着礼站在我的面前。
①妇女们在节期所喊出的特别的尖脆的欢呼。——译者沙乍浦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五日
在今天的信里,提到了A的歌唱,使我的心中起了一种无名的热望。生命中每一种小小
的快乐,夹杂在市嚣中间,没有得到欣赏的,现在向游子的心提出了要求。我喜爱音乐,而
在加尔各答没有声乐和器乐的饥荒,我对于这些只是充耳不闻。但是,虽然我在那时候没有
体会到,这个需要定会使我的心发渴。
在我读着今天的信的时候,我感到那么强烈的愿望,想听听A的美妙的歌声,我立刻确
信许多被压抑的,呼吁充满的创造热望中之一,就是要求可以得到而被忽略了的快乐;当我
们忙于追求空想的,不可能的事物的时候,我们把生活饿死了……
没有尝过的容易得到的快乐所留下的空虚,总在我的生命中生长着。总有一天我会觉
得,只要我能把过去拉回来,我将不再拚命追求那难得的东西,而只把那些生活所献出的,
细小的,不招自来的日常的喜乐一口饮干。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九日
昨天我说过,今天夜里我和诗人迦梨陀娑有个约会。当我点上蜡烛,把椅子拉到桌前,
准备妥贴的时候,进来的不是迦梨陀娑,而是邮政局长。一个活的邮政局长当然比死的诗人
更有优先权,所以我不好请他给应约而来的迦梨陀娑让位——他决不会了解我!因此我请他
坐下,而给老迦梨陀娑一个回避不见。
这位邮政局长和我中间有一种连结。当邮局还设在这所房子里的时候,我曾同他天天见
面。有一天下午,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写出一篇小说《邮政局长》。当这篇小说在《指导者》
杂志发表的时候,他来看我,以一连串的腼腆的微笑,不以为然地提到了这件事情。无论如
何,我喜欢这个人。他有一大堆我爱听的逸闻轶事。他也有一种幽默感。
邮政局长走后时间虽已晚了,我还立刻开始读《罗怙世系》①,把整段的印都玛蒂的
“择婚”②仪式读完了。
英俊华服的王子们坐在大厅里一排的宝座上。忽然间一阵法螺和号筒吹起,印都玛蒂穿
着新娘的服装,在苏南达的扶掖之下,被请进来站在王子们中间的步道上。细细想象这幅画
图真是一种愉快。
在苏南达把每一个求婚者向她介绍了之后,印都玛蒂在无情无意的敬礼中深深鞠躬,就
走了过去。这谦恭的行礼是多么美妙。他们都比她年长。因为她只不过是一个少女。如果她
没有把表示拒绝的不可避免的失礼,和她仁慈的温柔融合了起来,这场面将失去了它的美。
①
②印度的旧风俗,公主在许多求婚者之间,选一个自己中意的,给他颈上套上花环,表
示他已中选。——译者
沙恭达罗的作者迦梨陀娑所著的叙事诗。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八月二十日
每当看到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的时候,我常想,“如果我能住在里面,那有多好!”就是
这种愿望在这里得到了满足。在这里,一个人在一个没有真实的冷酷的、色彩鲜明的画图
中,活泼了起来。当我小的时候,《保罗和弗珍妮亚》或《鲁滨逊飘流记》书里的森林和海
的插图,会把我从日常世界中飘游了出去;这里的阳光把我当年凝视这些图画时候的感觉,
又带到我的心上来。
我不能真切地说明,或明确的解释,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是哪一种的渴望。这仿佛是什么
水流的脉搏流过了把我和广大世界连起的干线。我感到,仿佛那模糊遥远的、我和大地上一
切合一的时期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上来了;在我上面长着青草的时候,在我上面照着秋光
的时候,在柔和的阳光接触之下,青春的温热气息会从我的宽大、柔软、青绿身躯的每一个
气孔里升了上来,一个新鲜的生命,一种温柔的喜乐,将半自觉地隐藏起来,而又从我所有
的广漠中无言地倾吐了出来,当它静默地和它的各个国家和山和海在光明的蓝天下伸展着的
时候。
我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古老的大地,在被太阳吻着的日常生活中的狂欢感觉;我自己的意
识仿佛涌流过每一片草叶,每一条吮吸着的草根,穿过树干和树液一同上升,在喜悦的颤抖
中,和在田中摇动的玉米和沙沙作响的棕叶一同展放着。
我感到我不得不表示出我和大地的血缘连系,和我对她的亲属之爱,但是我恐怕人家不
会了解我。波利亚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十八日
我在想,这时你的火车该走到什么地方了。现在太阳正升到靠近拿洼蒂车站的起伏的没
有树木的岩石地带。那里的景物一定被清新的阳光所照亮,在阳光下,远远的青山开始隐约
可见。
除了原始的部落人用水牛做过一点耕作之外,几乎看不见开垦过的田地;在铁路交叉处
的两旁,都是堆叠起来的黑岩石——卵石留下了干涸河流的足迹——摇摆不定的黑鸟,
站落在电线上。一个粗野的带着疤痕的自然躺卧在阳光下面,就像被一只柔软光明的仙手所
抚摩而驯伏起来似的。
你知道这景物使我忆起哪一张画吗?在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里有一个场面,在那
里,豆扇陀王的幼子婆罗多和一只小狮在游戏。这孩子爱怜地把细软红润的手指,摸抚着这
只巨兽的粗硬的鬃毛。这狮子在信赖的休息中,安静地躺卧着,不时地对它的小人朋友投着
亲爱的眼光。
要我告诉你,这些干涸的、散堆着卵石的水道,使我想起什么了吗?我们在英国童话里
读到《树林里的婴孩》,那一对小兄妹在被继母赶进树林的时候,怎样地随时丢下一块一块
的鹅卵石,在陌生的树林里留下了他们彷徨的踪迹。这些小河就像是被送到世界上而中途迷
路的婴孩,因此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就留下卵石来做记号,为的使他们可能回来的时候,
不至迷途。但是他们是没有回顾路的!那图里一八九二年十二月二日
在孟加拉林外的落日里,有一种深沉的情感和宁静的气息沿着无边的寂静的田野,伸展
到地平线上。
爱怜地,而又忧愁地,我们夜晚的天空,在远处低俯下去接触大地。它在大地上投射着
留下的愁光——这光明给我们以“永别”①的神圣哀愁的意味;弥漫在大地、天空和水里的
静默是充满着表情的。
当我在沉迷的凝静中注视着的时候,我在想——如果这静默失掉了自制,如果这个现在
的时间,从亘古以来就一直在寻求着的表现,会都发泄出来的话,会有一种深沉地严肃、痛
快地动人的音乐,从地面涌上星空吗?
只要用一点坚定集中的精力,我们自己就可以把这渗透万有的伟大的光明和颜色,转移
到音乐里去。我们只要闭上眼睛,用心耳来感受这永远流涌的活动画面的颤动。
但是我要描写多少次的日落和日出呢?每次我都感到它们的全新的鲜艳;而我怎样地才
能把这全新的鲜艳表现出来呢?
①指印度神话中普露沙和布拉克里蒂,即神与被创造者的永别。——译者西来达一八九
二年十二月九日
在痛苦的病后,我还觉得软弱,正在休养着。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然的调护真是甜柔
的。我感到我和万物一样,懒洋洋地在阳光下闪耀出我的喜乐,我只不过心不在焉地在写着
信。
世界对于我永远是新鲜的;像一个今生前世都曾爱过的老朋友,我们之间的友谊是深长
的。
我很能体会到,许多世纪以前,大地怎样在她原始的青春里,从海浴中上来,在祈祷中
敬礼太阳,我一定是树林中的一棵树,从她新形成的土壤里,以最初冲动的全部新鲜的生
意,展开我的密叶。
大海在摇晃,在动荡,在掩盖,像一个溺爱的母亲,不断地爱抚着她的头生婴儿——陆
地;而我用整个心身在阳光中吮吸,以新生婴儿的说不出道理的狂欢在碧空下震颤,用我所
有的根须紧紧地拉住我的大地母亲,快快地吮吸着。在盲目的喜乐中,我的叶子怒生,我的
花儿盛放;当阴云聚集的时候,它们爽畅的凉荫,将以温柔的摩抚来安慰我。
此后,从世纪到世纪,我曾变化无定地重生在这大地上。
所以当现在我们独对的时候,种种古老的记忆,慢慢一个一个地回到我心上来。
我的大地母亲今天穿着阳光照射的金色衣裳,坐在河边的玉米地上;我在脚边、膝下、
怀中翻滚游戏。做了无数孩子的母亲,她只心不在焉地,一面用极大的耐心,一面用相应的
淡漠,来对付他们的不住的叫唤。她坐在那里,用遐思的眼光盯着过午的天边,同时我无尽
无休地在她身旁喃喃地说着。巴利亚一八九三年二月,星期二
我不想再流浪了。我真愿意有一个能让我躲开大家而舒服地躺下的角落。
印度有两方面——一方面她是个户主,另一方面她是个漫游的行者。头一个决不肯离开
家庭角落一步,第二个是简直没有家。我发现在我里面,二者兼而有之。我愿意到处流浪去
看广大的世界,但我也想望一个隐秘的角落;像一只小鸟一样,有一个小小的窝巢让它居
住,也有广阔的天空任它翱翔。
我想求一个角落,因为它会给我的心带来宁静。我的心真正愿意忙碌,但在努力这样做
的时候,它就不断和群众冲撞,变得完全狂乱,它也从里面不住地打击我——它的笼子。
但只要让它能有一刻悠闲的静独,能以游目四望,任意思索,它就会称心如意地表达出
它的感情。
这个静独的自由就是我的心所想望的;它将和它的想象独对!就像造物者在他在创作上
凝思一样。喀达克一八九三年二月
在我们能做出一番事业以前,让我们隐姓匿名地生活着吧,我说。当我们只能受人轻视
的时候,我们凭什么来要求人的尊敬呢?什么时候我们在世界上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什么
时候在决定世界的方针路线上,有了我们的一份,我们才能微笑地和别人接触。在这以前让
我们呆在背景里,去处理我们自己的事务吧。
但是我们的同胞似乎持有不同的看法。他们不重视我们那些必须在幕后去谋求满足的需
要,——他们的整个注意力都指向暂时的架子和夸耀。
我们的国家真是被上帝忘却的国家。困难,当然有,那就全凭我们坚持意志的力量去
干。在真实的意义上,我们从未得到什么援助。在数里方圆之内,我们找不到一个可与商谈
而取得活力的人。附近没有一个人在思索、在感觉、或在工作。没有一个人有从事巨大努力
的经验,或是真正地生活着。他们都是吃着喝着,做些办公室的工作,抽烟,睡觉,无聊地
瞎谈着。当他们涉及感情方面的东西,他们就变得多愁善感,当他们讲理的时候,他们又很
稚气。人们热望一个精神健旺的,坚强的,精干的人物;这些都是幢幢倏忽的阴影,和世界
断绝接触的。一八九三年二月十日
他是个充分发展极端类型的约翰牛——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子,狡猾的眼睛和一个一码长
的下颏。目下政府正在考虑褫夺我们在陪审委员团下受审的权利。这个家伙把这题目揪出
来,而且坚持同我们的主人可怜的B先生争论下去。他说这个国家的人民的道德标准很低;
他们对于生命的神圣没有真正的信心;所以他们不配在陪审委员团里工作。
当我看到他居然能够接受一个孟加拉人的款待,谈着这样的话,坐在他的席上,而一点
不受良心谴责的时候,我沉痛地感到这些人对于我们的极端轻视。
饭后我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的时候,周围一切在我眼中都变得模糊了。我仿佛坐在我的伟
大的被侮辱的祖国的头边,她悲伤地黯淡无光地躺在我面前的尘土里。我说不出这种压在心
头的深刻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