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2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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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听过的、引人憎恨的、北京东单操场上日本军官的军靴声,也不像北京饭店的大厅上日本
官员、绅士的皮鞋声。这是日本劳动人民的、风里雨里寸步不离的、清空而又坚实的木屐的
声音……
我把双手交叉起,枕在脑后,随着一阵一阵的屐声,在想象中从穿着木屐的双脚,慢慢
地向上看,我看到悲哀憔悴的穿着外褂、套着白罩衣的老人、老妇的脸;我看到痛苦愤怒的
穿着工裤、披着蓑衣的工人、农民的脸;我看到忧郁彷徨的戴着四角帽、穿着短裙的青年、
少女的脸……这些脸,都是我白天在街头巷尾不断看到的,这时都汇合了起来,从我楼前戛
达戛达地走过。
“苦难中的朋友!在这黑赳赳的长夜,希望在哪里?你们这样戛达戛达地往哪里走
呢?”在失眠的辗转反侧之中,我总是这样痛苦地想。
但是鲁迅的几句话,也常常闪光似地刺进我黑暗的心头,“我想:希望本无所谓有,也
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就这样,这清空而又坚实的木屐声音,一夜又一夜地从我的乱石嶙峋的思路上踏过;一
声一声、一步一步地替我踏出了一条坚实平坦的大道,把我从黑夜送到黎明!
事情过去十多年了,但是我还常常想起那日那时日本横滨码头旁边水上的那只木屐。对
于我,它象征着日本劳动人民,也使我回忆起那几年居留日本的一段生活,引起我许多复杂
的情感。
从那日那时离开日本后,我又去过两次。这时候,日本人民不但是我的苦难中的朋友,
也是我的斗争中的朋友了,我心中的苦乐和十几年前已大不相同。但是,当同去的人们,珍
重地带回了些与富士山或樱花有关的纪念品的时候,我却收集一些小小的、引人眷恋的玩具
木屐……
1962年6月8日,北京。
(本篇最初发表于《上海文学》1962年7月号,后收入散文集《樱花赞》。)评
《“小小”供销站》
作为一篇初学写作者的作品,《“小小”供销站》①这篇短篇小说是难能可贵的。
这故事的中心人物是一个小村供销站的售货员佩珠,被村里的青年人亲热地叫做“带珠
的人”的。她了解党的农村商业政策,牢牢地记住公社财贸书记的话:“一切要为群众的方
便”,于是她拒绝了大队支书对她的照顾,什么“工作上不方便呀!路远呀!不好走
呀……”坚决要在后山村头上那间孤独的、被大榕树笼罩着的小屋设立她的小小的供销站,
因为那里是个“各村进山、下田的社员一定要经过它;大榕树是人们工后休息的地点”。她
坚持说:“小屋好!去个人帮我打扫,明日开始营业。”故事就从这里展开了。
这个短篇,对于环境的描写、人物的刻画,都很鲜明生动。女售货员佩珠是个热爱群
众、热爱劳动、热爱自己工作的姑娘,她勤劳、爽朗、爱说话,这样就又衬托出一个不爱说
话而心里有数的生产队长、埋头苦干的卜由明,他就是大队书记派来帮她打扫小屋的小伙
子。他的话虽然不多,但是①《“小小”供销站》载1962年6月23日《大公报》第三
版,作者崔以忠。——作者
在小说里关于他的打扫、刷灰以及屋里摆设安排的描写,都看得出他是一个在工作上细
心周到的人。他的话虽然不多,但是他对于供销站的关心、对于佩珠的帮助甚至于喜爱,都
从另一帮以刘树生为首的青年人的行动和说话里显露出来了。
这样的处理方法,是很干净利落的。
这个短篇的整个气氛是社会主义农村建设的一片快乐光明的景象:困难是有的,工作是
忙的,里面也有矛盾,比如说,春天来了,春耕忙了,农具蓑衣等等都是供销站赶着供应
的;而由于供销站地点的适中,农民送山货方便了,一冬天收的山货连供销站的小屋的床下
都塞满了;山区的雨季要来了,为着避免潮气的袭击,山货必须赶紧送到镇供销社去。
这时,佩珠孤掌难鸣,怕送了山货,又耽误了营业。正在她愁眉不展的时候,卜由明来
教她:“把事情和大家商量商量”,结果是二十个青年农民利用清明放假的这一天,帮助她
一口气把所有的山货通通送到镇供销社去。这一段的描写很有气势,描绘出精力充沛、热爱
劳动的青年和少女的团结互助的精神。我觉得,如果在“只见佩珠摆着两条辫子,走在最前
头”这两句的后面,再加上一两句描写这二十个挑着担子的青年的雁阵般的长长的队伍、健
步如飞地走的话,也许结尾会更有力一些。
第五段描写的是一些细节,从群众在田间的对话中衬托出佩珠的好心和能干,少数人有
误解,多数人心里明白,从青年的玩笑里顺便也带出卜由明和佩珠之间的感情。这也是写得
好的,不过文字上也可以再简洁一些。
在我们这个新社会里,到处都是新的气象,尤其是在农村,有新建设、新措施,也有新
困难、新矛盾。这一些都是作者笔下的好材料。初学写作的人,在参加人民火热的斗争中,
能抓住这些动人的场面细细地观察、研究、分析,多多地写,对自己是个锻炼和提高,对于
人民也是有益的。我对于初学写作的作者们,抱着很大的希望。
1962年6月13日于北京。
(本篇最初发表于《大公报》1962年6月23日。)感谢我们的语文老师
前天近午,有三个在初中和高中读书的少年来看我。他们坐了一大段车,还走了一大段
路,带着满脸的热汗,满身的热气,满心的热情,一进门就喊:
“×妈妈,您好,我们来了!”
这几个孩子,几乎是我看着他们长大的,几个月不见,仿佛又长了一大截!有的连嗓音
都变了,有的虽然戴着红领巾,却不像个中学生而像个辅导员,有的更加持重腼腆,简直像
个大姑娘了,可是在我这里,他们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一面扇扇子,喝凉水,眼睛四下
里看,嘴里还不住地说。最后,他们就跑到书架和书桌前面去……
“您有什么新书没有?”
“您这儿还有《红旗谱》哪,我看过一遍都忘了,老师还让我们夏天看呢,借给我好不
好?”
“这《蕙风词话》《人间词话》说的是什么呀?”
“呵,《人民文学》第七期,我们都说那篇《赖大嫂》写得好,您说呢?”
我一个人实在对付不了三张快速的嘴,我只看着他们笑,我只感到心花怒放,多么火热
的青春呵!
慢慢地,他们手里拿着书、水杯和大蒲扇,围着我坐下来了,谈着看书,谈着文学作
品,忽然谈锋转向语文老师。
那个变了嗓音的大小孩子说:“我看书的兴趣,完全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引起的。在前
年,我们的那位语文老师,不用提多好啦,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时候,讲的那么生动,我们都
听得入了迷。下课以后去找他谈话,他还给我介绍许多课外的书籍。那一年,我看的书最多
了,课内的古典文学,像《琵琶行》,我到现在还能背。可惜这位老师只教我们一年,就去
编教材去了。后来的语文老师,上课时候讲的内容和政治课差不多,我们对于课文的感受就
不特别深了……”
那个更加沉静的姑娘,这时也微笑说:“我们的语文老师也不错,我就是喜欢跟他写作
文。他出的题目好,总让人人都有自己的话说,而且说起来没有完。他在卷本上批改的并不
多,但是他和每个学生谈话的时候,却能谈到几个钟头。现在,我才知道写作文也可以是一
件很快乐的事……”
我看着这几双发亮的感激的睛睛,使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从欣赏到写作,从幼芽到小
树,是经过多少人的细心培养呵。
我嘴里只说,“我真愿意你们的语文老师都在这里,他们听了不知要怎样地高兴。但
是,也别忘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阅读和写作,一旦有了好的开头,就得自己
努力继续下去,要不然,老师走了,这些好习惯也跟着走了,你说可惜不可惜?那老师也就
白教了!”
他们都笑了,“也可能是白教了,我们努力就是,不过,我们还是感谢我们的老师!”
我好像是对自己说的,“只要努力,老师就决没有白教,让我们都感谢我们的老师!”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2年7月25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小
札》。)《没有织完的统裙》读后
读完这本《没有织完的统裙》①,兴奋得如同看了描写兄弟民族生活的电影一样,它把
读者引到色彩浓郁的环境里,丰富奔放的生活中去。
《没有织完的统裙》是一位兄弟民族作家——白族杨苏同志写的关于祖国云南省内兄弟
民族的生活的短篇集。这本书有它的特色,也可以说是因为他所描写叙述的对象,有它的特
色。这些故事的背景是:青翠的山崖,碧绿的流水,深郁的树林,鲜红的花朵,肥美的田
地……这些故事里的人物是壮健的、纯朴的、美丽的、粗犷的、热情的,刚刚挣脱了封建统
治的少数民族弟兄姊妹。故事的发展是在他们和自己陈旧的风俗习惯作坚持的斗争中、在他
们和汉族弟兄开始同工共事而日益亲密团结中,慢慢地引伸出来,中间穿插着许许多多兄弟
民族的丰富多彩的起居服食、节庆歌舞,和极其形象化的兄弟民族所常用的富有诗情画意的
语言。这样,就使每一段故事都显得绚烂照眼,如火如荼!而一切的一切,又归纳在解放后
的党领导下的崭新的边疆兄弟民族的生活。我想,假如这些故事让一个汉族作家来写,若不
是在那里生活①《没有织完的统裙》,白族杨苏著,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作者过许多
年的,也许写不出那么细致周折的情节,不用谈别的,就是那些花草鸟兽之名,已经够人探
讨考证的了。
在这里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亲如兄弟》那一篇。受尽了汉族地主和本地的土司欺
凌的傣族弟兄——卖哏,对于来帮助他们插秧的汉族协作队,是没有信心的,他又怕汉人
“欺负”他的牛,于是他偷偷地把牛牵到山上藏了起来,但是当他看到协作队长王力和其他
汉族队员拼出死命来自己犁田,又在江洪暴涨的时候跳下水去保卫堤堰,这些活生生的“亲
如兄弟”的事实,把卖哏彻底地感动了,于是他在间不容发之顷,砍下一根龙竹,来不及削
下枝丫,就跳入急流之中,去救王力!
这几段文字是写得出色的:
是没有一个人直起身喘口气,汉族和傣族男男女女四十来个人的心比太阳还热,四十多
双眼睛,看着王力他们前进的脚步,踏过傣族人民的土地,听着他们“杭唷”
“杭唷”的哼声,全心只想着一件事,“栽呵,栽呵,抢时间栽呵”。
正在王力他们代牛犁田的时候,社主任帅恩相从田埂上挑着一担秧子来了:
挡住王力他们,激动地大喊:
“者弄老王,耕牛在这样辣的天气也不犁田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王力额上的汗水,滴进了他的眼里,他艰难地睁着眼睛说:“社主任,没有关系,我们
是来帮助傣族兄弟栽秧的,再苦点我们也高兴啊!”
帅恩相紧紧拉住牵绳,望着他们肩膀上勒进去的紫红印痕,含着泪水道:
“者弄老王,不能再这样,除非你们从我身上耙过去!”
这些对话,是共产党和毛主席派来的汉族兄弟和傣族兄弟的,呕心沥血的情感沸腾的对
话,这对话和幸福的眼泪在一起,把汉傣两族人民的心都滋润了。
底下一段关于卖哏的感受的描写,也是有力的:
踉踉跄跄地走到田埂上,似乎所有的眼睛都在怒视他,那些眼泪仿佛滚烫的开水浇在他
的心上。在这个集体中,他像一个被遗忘了的旅客,孤零零地蹲在一个角落里,享受不到兄
弟般的关怀,也享受不到集体温暖的友谊。他拼命地扯着田埂上的野草,把扯下的野草掐
碎,在手掌中拼命地揉,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解除他心中沉重的负担。唉!这些是共产党毛
主席教出来的汉人,是傣家人的亲兄弟啊,怎么才能赎回自己的错误呢?!
汉族协作队在傣族兄弟中间,显示了他们是党和毛主席伟大民族政策的化身,使汉傣人
民之间,水乳交融,亲密无间,他们誓愿要把这一大片荒地,变成良田,“让谷子长得像芭
蕉一样”,“变得比经书里的天堂还要好”。
这书里的几个短篇,还给我一个鲜明突出的印象,就是我们兄弟民族的青年,在解放以
后,拨开重重的云雾,看到了天空海阔的前途,他们是怎样地浑身充满了干劲,雏鹰乳虎似
的要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来改变自己家乡一穷二白的面貌,来保卫自己美丽自由的祖国。
像《路遇》里的傈僳族青年余三,跑一百三十里路到城里去剃头发、胡子,为的是怕人家说
他年纪大了,不让他当解放军。边防军王班长用壮烈的行动教育了兄弟民族新的一代人,这
一代人,将使我们伟大祖国的边疆像铜墙铁壁一样巩固,这是一个例子。另外,像《没有织
完的统裙》里的载瓦女青年娜梦,她不听她母亲谆谆训诲的“男人不会耍刀,不能出远门;
女人不会织统裙,不能嫁人”的古谚,而一心一意地丢掉织裙,去学“管天管地管风雨”的
气象学,要织“一条最好看的统裙,织一条载瓦姑娘从来没有见过的统裙”,因为“毛主席
已经给山鹆子插上了鹰的翅膀”。再没有什么习惯的力量,能够把这个充满了远大的理想的
姑娘,关在茅屋里,去织完那条只有鸟兽花朵的统裙了。
提到老风俗习惯,从这几篇小说里,我们也能看出为着努力生产,创造新生活,我们兄
弟民族的青年要向它作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