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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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火柴的唯一价值,因为花在制造火柴上面的钱,足够全家的火炉烧一年。此外还有一个小
毛病,就是这些火柴自己划不出火来,必须另外有火把它点着。但是如果它们能够继承产生
它们的一点爱国之火,那么就是在今天也仍会有主顾的。
消息传来,说有一个年轻学生在试制一部机器织布机。我们立刻跑去看了。我们都没有
试用这织布机的知识,但是我们信任和希望的能力决不在任何人之下。这个可怜的人在购买
机器上欠了一笔债,我们替他还清了。后来有一天我们看见卜拉遮先生头上围着一条薄薄的
土毛巾跑到我们家来,“我们的织布机上织出来的!”他欢呼着高举两臂跳了一个战舞。
卡拉遮先生头颅的外部,那时已经成熟到灰白了。
最后有些洞晓世界的人,加入到我们的协会里来,给我们尝了知识之果,把我们小小的
乐园解散了。
当我第一次认识拉吉那拉因先生的时候,我还不到能够欣赏他多方面兴趣的年龄。在他
身上混合着许多对立面。他虽然须发斑白,他却和我们一样年轻;他年高德劭的外表,只像
一件保持他青春永远新鲜的雪白外衣。连他渊博的学问也不能对他有所损害,因为学问容许
他绝对地单纯。直到他生命的末日,他的不断奔流的热情的欢笑,从来没有被老成持重、健
康不佳、家庭不幸、思想艰深或是知识庞杂所打断,而以上这些苦恼在他一生中是很多的。
他是李却逊的得意门生,又是在英国文学的气氛中成长的,但是他把与旧习惯俱来的阻碍物
丢在一边,热爱而专诚地献身于孟加拉文学。他虽然是个极其温和的人,在爱国主义上他却
充满了炽热的火焰,似乎要把他国家的缺点和贫困烧成灰烬。对于这位因微笑而柔和、以热
情来发光、永远年轻的贤人的纪念,是我们同胞值得做的事情之一。
整个说来,我现在写着的这一时期,是我的一段入迷的兴奋时期。我度过许多不眠之
夜,并没有什么特别原因,而只由于一种打破常规的欲望。我常独自在书房的暗淡灯光下读
书;远远的礼拜堂的大钟,每十五分钟就敲一遍,似乎每一个过去的小时都拿来拍卖掉了;
不时听见杠夫们大声吆喝着“神啊”走过吉特坡路到尼土拉火葬场去。有几个夏天的月夜,
我会像不安的鬼魂似的,在屋顶花园的盆、桶的光影之间徘徊着。
谁要把这些只当作单纯的诗意,那就错了。我们的大地虽然已经相当老了,它有时也脱
离严肃的稳定而使我们惊讶;在它的青春时代,还没有变得坚硬顽固以前,它是热情横溢地
喷着火焰,而且多方面地恣情奔放。在一个人的青春初期,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只要形成
他生活的原质还没有最后定型,这些原质在成形的过程中一定会骚乱的。
这时候我哥哥乔提任德拉决定创办《婆罗蒂》,让我们的大哥来担任编辑。这给了我们
的热情以新的食粮。我这时才十六岁,但是我也没有被摒在编辑部之外。不久以前,在我年
轻的虚荣心的绝对狂妄之下,我写了一篇对于《云音夜叉被戮》的评论。就像酸涩是未熟的
芒果的特点一样,不成熟的批评家的特点就是谩骂。当缺乏别的力量的时候,扎刺的力量就
是最尖锐的了。我就是这样在这首不朽的叙事诗上留下爪痕来寻求不朽。这篇狂妄的批评就
是我在《婆罗蒂》上的第一篇投稿。
在第一卷里我还发表了一首长诗,叫做《诗人的故事》。
这是作者在世界上除了他自己的模糊夸大的形象以外,没有看到其他事物的时期的产
物。因此诗里的主人翁当然是个诗人,并不是作者的真我,而是他所想象或者冀望的自己。
说他希望他做到他所描写的那样,也是不对的;这更代表他认为人们对他所期望的,就是会
使世人点头赞叹说:“对了,真是一个诗人,正该这样。”在这诗里有普遍的爱的绚烂的渲
染,这是幼芽诗人的得意的主题,这主题讲来十分堂皇也十分容易讲。当任何真理还没有在
一个人心里发光,别人说过的话是我们仅有的存货的时候,表现上的简单和抑制都是做不到
的。那么,在竭力夸大那本身就是真正伟大的东西之中,就不可能避免成为一个奇怪可笑的
展览。
当我汗颜地读着我少年时期的粗劣的诗文的时候,我也恐惧地想到在我晚期的作品中,
也可能有同样的错误在曲解着后果之下写下,在不明显的形式下潜伏着。我的嘈杂的声音,
无疑地常把我所要说的话淹没了;总有一天“时间”会把我搜索出来的。
《诗人的故事》是我第一本印出来的作品。当我和二哥到艾哈迈达巴德的时候,我的一
个热心的朋友出乎意外地把它印刷出版了,还寄一本给我。我不敢说他做得对,但是那时候
在我心里引起之感情,并不像是一个发怒的裁判官。他得到了刑罚了,但并不是作者给他
的,而是那些抓着钱袋的群众。我听说那些销不出去的书,在很长的时间内沉重地压在书店
的书架和这位倒霉印刷者的心上。
我开始替《婆罗蒂》写稿时期的作品,是不适合于出版的。再没有比过早急忙付印更能
保证成人时候的忏悔了。但是它也有挽救的一面:那想看自己作品印刷出来的不可抵抗的冲
动,在生命的初期就衰落下去了。读者是什么人,他们怎么说,什么错字没有更正,这些和
其他相似的忧虑都像婴儿期的疾病一样,在一一经过之后,让人在以后的生命中可以在健康
的心境里安闲地写自己的文学作品。
孟加拉文学还没有长成到能够发挥那能控制它的爱好者的自我抑制。在得到写作经验的
同时,孟加拉文作者必须从自己心里发展出抑制的力量。这就使他不可能避免在相当长的时
期内,写出许多粗劣的作品。随便地运用微小的才能来创造奇迹的奢望,在开始一定会是一
个固执的观念,因此在早期的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出,一步一步地超越我们的自然才能以及真
和美的境界的努力。发现我们正常的自己,学习尊重我们的固有才能,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管怎么说,我做过许多使我羞愧的年轻人的傻事,糟蹋了《婆罗蒂》的书页;但是使
我羞愧的不只是文学上的缺点,还有它的残忍的狂妄、过度的放肆和傲慢的造作。同时我也
可以坦白地承认那时期的作品,是弥漫着一种价值不会微小的热情。这是一段这样的时期:
如果错误是自然的,那么怀着希望、信仰和快乐的年轻官能也是自然的。如果错误的燃料对
于喂养热情的火焰是必要的话,那么那些该烧成灰的就成了灰,火焰在我的生命中所做的好
事是没有白做的。
当《婆罗蒂》办到第二年的时候,我二哥请求带我到英吉利去;当我父亲答应了的时
候,这个不求自得的天恩,对我是个意外的惊奇。
头一步我先陪我二哥到艾哈迈达巴德去,他是那地方的法官。我嫂嫂和孩子们那时都在
英国,因此那房子简直是空的。
法官的住宅被称为国王的花园,是古代国王的故宫。在那面支撑着宽大的凉台的墙脚
下,一股萨瓦玛提河的夏天很浅的河水,流过它广大沙岸的一角。我二哥到法庭上去,我就
被留在高大的宫殿中,只有鸽子的鸣声,打破午昼的寂静;一种说不出的好奇心使我在这空
虚的房间里徘徊。
我哥哥把书摆在一间很大的内室的壁龛里。其中有善本的丁尼孙诗集,字很大还有许多
插图。这本书对于我,是和这宫殿一样静默无声。我也同样地在它的画页上徘徊。并不是因
为我不能了解原文,而是它对我所说的是像发音模糊的细语而不像字句。在我哥哥的图书室
里我还找到了一本哈柏林博士编的梵文诗选,是老斯拉姆普里印刷所印行的。这本诗也在我
的理解之外,但那响亮的梵文字句和韵律的行进,使我总在《阿摩卢百咏》诗句中间应和着
它们轻擂的鼓声走步。
宫塔的上层屋子,是我幽寂的隐士的洞穴。我的仅有的伴侣是一窝土蜂。在夜晚不可解
除的黑暗中,我独自睡在那里。有时候一两只土蜂从窝里掉到我的床上,如果我恰好滚到它
上面,这遭遇对土蜂是不愉快的,而对我是尖锐的不舒服。
月明之夜在这临河的宽阔凉台上来回闲步,是我的狂想之一。我在散步的时候,第一次
为我的歌词作曲。其中之一是献给玫瑰女郎之歌,在我出版的作品上,它还占有一个地位。
发现了我的英文知识是那么不够,我决定借着字典的帮助,读完几本英文书。我从很小
就有一种习惯,不让那追求完全了解的欲望,阻挠我阅读的进行,而十分满足于我的想象以
外的零星了解所搭起的结构。就在今天我也还同时收获到这种习惯的好的和坏的效果。
这样在艾哈迈达巴德度过六个月之后,我们就到英吉利去。在不吉的时辰里我开始给我
的亲戚和《婆罗蒂》写关于旅程的信。现在我没有能力把它收回了。这些信只是青年浮夸的
结果。在这种年龄,青年的心不肯承认说它最大的自豪是在它的去了解,去接受,去尊重的
能力上;而且谦虚是扩大它的领域的最好方法。钦慕和赞美是被看成怯弱或投降的信号,以
争论来撵退、伤害或是毁坏的欲望,会放起这种知识的烟火。我的以谩骂来造成我的优势的
企图,今天也许偶然使我感到好笑,如果这些企图的缺乏直率和普通礼貌不是太使人痛苦的
话。
我从小就几乎和外界没有来往。让我在十七岁的年龄就跳入英吉利社会大海之中的这种
情况,我能以保持漂浮着,会证明是有相当的苦恼的。但是因为我的嫂嫂和她的孩子们恰好
都在布赖顿,我在她的庇护下捱过了这第一个震动。
那时候冬天正在来临,有一天我们正在炉边闲谈,孩子们跑了进来告诉我们一个兴奋的
消息,外面下了雪了。我们立刻跑了出去。那夜极冷,天空里充满了灿白的月光,地上盖着
白雪。这不是我所熟悉的自然的面貌,而是很异样的一件东西,像一个梦。近处的一切似乎
都退得远远的,只剩下一个苦行者凝静的白色形象在俯首沉思。只在一出门之顷,这种这么
美妙、这么广大的美的突然显示,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
在我嫂嫂的热情照顾之下,和同孩子们喧闹游戏之中,我的日子过得很快乐。我的奇怪
的英语发音,使他们觉得非常逗笑,虽然其他游戏我都能全心全意地参加,而对于这个我却
看不出有什么好笑。我怎能对他们解释在warm中的a音和在worm中的o音,没有一
个合乎逻辑的分辨方法呢?我是倒霉的,我必须忍受嘲笑的冲击,而那实在是因为英语拼音
异想天开的原故。
我渐渐地很会发明新的方法来使孩子们总有事干而且总感着兴趣。这个艺术以后对我很
有帮助,而且至今也还是对我有用的。但是我自己却不再感到有同样的无限丰富的急智了。
这是我得到的把心交给孩子的第一个机会,它具有像第一次发现的才能那样丰富的新颖和涌
流。
但是我出来旅行并不是为把海那边的家换成这边的家。
我的目的是学习法律,以后回去当一个律师。因此有一天我被送进布赖顿的公立学校。
校长端详了我的脸面以后,头一句话是:“你的头多么漂亮啊!”这个小节在我的记忆中永
不消失,因为她,那位在家里热心于她自告奋勇的义务、要抑制我的虚荣心的人,曾给我一
个印象,说我的头颅和面貌,和许多别人比起来,一般是极其平庸的。我希望读者不要不把
这个算做我的优点,因为我私下相信她的话,暗暗地悲叹造物者在造我的时候会那样吝啬。
在许多别的场合上,我发现英国朋友对我的估计和她素日所说的不同,我心里认真地忧虑着
这两个国家在口味标准上的分歧!
在布赖顿学校有一件事似乎是很好的:学生们对我一点都不粗暴。相反地,他们常常把
桔子或是苹果塞在我的口袋里就跑开了。我只能把他们这种不平常的行为,说成因为我是外
国人的缘故。
我在这个学校的时间也不长——但这不是学校的错处。
塔拉卡·普立特先生那时正在英吉利。他能看出这不是我学习下去的方法,他说服我哥
哥,让他带我到伦敦去,把我一人放在公寓里。这所选定的公寓面对着摄政公园。那时正是
严冬。门前一行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只站在那里以瘦棱棱的雪盖的枯枝向着天空瞪视——
是一派寒透骨髓的景象。
对一个新到的异乡人来说,再没有比冬天的伦敦更冷酷的地方了。附近的人我一个也不
认识,我也不认得路。那种窗前独立凝望外面的日子,又回到我的生活里。但是这一次,景
物并不迷人。它的面容是颦蹙的;天空是浑浊的;灯光像死人的眼睛一样没有光彩;地平线
缩做一团,因为这广大友好的世界从来没有给它一个招呼的微笑。这间屋子的家具很简单,
却有一架小风琴,在白天过早地终结了的时候,我就胡乱地弹着琴。有的时候有印度人来看
我;虽然我和他们交情很浅,当他们站起要走的时候,我感到有拉住他们的衣角把他们留下
的倾向。
当我住在这公寓里的时候,有一个人来教我拉丁文。他的瘦削的身材和褴褛的衣服,并
不比那秃光光的树更能经受冬天的抓握。我不知道他有多大年纪,但是看得出他显得比他真
实年龄衰老得多。有几天在上课的时候,他忽然忘记一些字句,茫然地显出羞愧。他家的人
把他当做怪人。他渐渐地有了一种理论,他相信在每个时代,在世界各处的每一个人类社会
里,都有一个主要思想表现;在不同程度的文明下,它可能成为不同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