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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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死”的洞穴。一七○为着断送百万生灵严静的夜里,凄然的将捉在手里的灯蛾
放到窗外去了。
一七一马蹄过处,据鞍顾盼,平野青青——只留下无穷的怅惘罢了,
英雄梦那许诗人做?一七二开函时——正席地坐在花下,一阵凉风
将看完的几张吹走了。我只默默的望着,听它吹到墙隅,慰悦的心情
也和这纸儿一样的飞扬了!一七三明月下白衣如雪——
怎样的感人呵!
又况是别离之夜?一七四青年人,时间正翻着书页,
请你着笔!一七五我怀疑的撒下种子去,
便闭上窗户默想着。我又怀疑的开了窗,
岂止萌芽?这青青之痕
还滋蔓到他人的园地里。
上帝呵!
感谢你“自然”的风雨!一七六
战场上的小花呵!冒险的开在枪林弹雨中,
慰藉了新骨。
一七七
我的心忽然悲哀了!
独自穿着冰绡之衣,从汹涌的波涛中
渡过黑海。
一七八微阴的阶上,
绿叶呵!玫瑰落尽,诗人和你
一同感出寂寥了。
一七九
明月!银光的田野里,是谁隔着小溪
吹起悠扬之笛?一八○
婴儿!
谁象他天真的颂赞?
对着天末的晚霞,无力的笔儿,
真当抛弃了。
一八一襟上摘下花儿来,
就算是别离的赠品罢!马已到门前了,
错过也
又几时重见?一八二
别了!春水,感谢你一春潺潺的细流,
带去我许多意绪。向你挥手了,
缓缓地流到人间去罢。我要坐在泉源边,
静听回响。
一九二二年三月五日——六月十四日。
(《春水》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21日至31日,4月
11日至30日,5月15日至30日,6月2日至30日。后结集作为新潮社文艺丛
书之一,1923年5月出版。)
迎“春”
“春来了,
从哪里迎接她呢?可能听她微步的足音,看她美艳的衣裳,
接她轻倩的笑语?”她从青青的草色中来了,从潺潺的水声中来了,从拂拂的微风中来
了,
从世人欣悦的微笑中来了。我的朋友,
这不是“春”么?她推着浓妆的世界,转到你面前,慰藉你,鼓舞你,
更深深的命令你。
看这美满完全的表现呵!
我的朋友!
你一定要寻见“春”么?
“春”何曾是人间的呢?
看她创造的生命罢!新绿的草色中,新涨的潮声里,
“春”在里边蕴藏着了!
一九二二年三月九日。疯人笔记
其实我早就想下笔了:无奈我总不能写,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结,恐怕太倦乏。而且
这里面的事,说出来你们也不了解,这原是极糊涂极高深的话——但是有些聪明人劝我说:
“你这么一个深思的人,若不把这些积压思想的事,尽情发泄出来,恐怕你要成为一
个……”他们的末一句话,至终没有说出。我不知道他们是称赞我,还是戏弄我。但这都不
关紧要;我就开始叙一件极隐秘极清楚的事情了。
太阳怎样的爱门外的那棵小树,母亲也是怎样的爱我——“母亲”?这两个字,好像不
是这样说法,只是一团乱丝似的。这乱丝从太初就纠住了我的心;稍微一牵动的时候,我的
心就痛了,我的眼睛就酸了,但我的灵魂那时候却是甜的。
这乱丝,世上没有人解得开,上帝也解不开——其实上帝也是一团乱丝,母亲也解不
开。
母亲——也就是乱丝——常常说我聪明,但有时又说不要太聪明了,若是太聪明了,眼
睛上就要长出翅儿来,飞出天外去了。只剩下身体在地上,乌鸦就来吃了去——但我想那不
算什么,世上的聪明人不止我一个。他和他,还有他;他们都是聪明人,没有事会说出事
来。一夜的浓睡之后,第二天起来,却做了许多诗,说他们半夜里没有睡。看见人来了,就
抱出许多书来,假装看着;人去了,却来要我替他们补鞋。
他们的眼睛上,却还没有长出翅儿,乌鸦也不来吃他。这也是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
一样,真可笑!
但无论如何,我不要多看着他们。要多看他们时,便变成他们的灵魂了。我刚才不是提
到那门外的小树么?就是这棵小树,它很倾向对面屋上的一个石像。看来看去的,一夜发热
到了二百零百度,就也变成石像了。这话说起谁也不信,但千万年以后的人,都来摄了他的
影儿去,这却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的屋子虽然又矮又小,但是一开起门来,就看见街道。
就是天空,也比别人的阔大得多了。这是第一件事使我落泪的!——世人的鞋,怎么这
样的容易破呢?使我整天里一根绳子,拉来拉去的。但并不是他们要我补,是我自己唤住经
过的人,要替他们补的。我想与其替他们补鞋,不如教给他们怎样的走道。不过如他们都晓
得怎样走道,我也没有了拉来拉去的材料了。
世间没有一个人会写出充满了力量的字,若是有,也都成了“白的他”了。他的字,无
论在什么地方出现,我都会认得的。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他的字写在书上,连纸页
都凹凸出来了,我便是闭着眼,也知道是他写的。他是王子,谁不知道呢?他天然的有一种
腼腆含愁的样子。他母亲是印度人,这是我所知道的,无怪乎他是这般的温柔洁白了。世界
上只有印度人是温柔的,是洁白的。这也是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当他十个轮子的雪车,驾着十匹白马,跟随着十个白衣的侍者,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
街上的尘土,便纷纷的飞进来报告我了!——我敢说没有人不敬慕喜欢他,但他却是这般的
不爱理人,也许是他的印度的母亲教给他的。无论如何,他总和乱丝有些深密的关系,更造
成他腼腆含愁的样子了。
他虽然不爱理人,却有时来看望我。是可怜我老无依靠么?是叫我补鞋么?然而他是永
远赤着脚的,他本是永远坐在车上,不肯和世人的道路接触的——他来时,我很自然。我喜
欢他么?不过这喜欢和不喜欢的界限,在我心里,极其模糊。容我再仔细回想看……有了,
这原如同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一般,都是不容易明晓的事。总而言之,他是因为我的眼睛
要长出翅儿了,他恐怕乌鸦吃了我,血水滴到他的赤脚上,他防备着就是了。
“黑的他”更如同狗一般——也许就是乌鸦——倒也有些人喜欢他。他却是走在道上,
鞋更是非常的破烂。我不能再替他补了,这一根绳子,尽着拉来拉去的,有些烦腻了。
天如不开朗,就是有人很忧愁,要死了。这光景瞒不了我,乱丝曾告诉过我。这也是小
树变成石像的另一原因。
果然“黑的他”来了,他说话有些吞吐——他的眼睛永久不会长出翅儿来,我实在看不
起他——他说“白的他”有些和他好的意思,要请他替他作王子了。并且说“白的他”为他
的缘故,下地来走了。他说这话时,带些难过的样子,却又喜欢。我战栗起来,绳子都落到
地上了。我的唇儿不能说话,我的心却求上帝赦免他。他的死期要临到了,上帝呵,乱丝
呵!赦免他的明白罢!
倘若他再这样的明白,不是我说……“白的他”车上的鸾铃响了,“黑的他”为何又跑
了?世界上乱得很,我要哭了;眼泪是乱丝拉出来的,乱丝是纠在世界上的,可笑!——天
又黑了。
门户要是浅了,消息是很快的,人们很容易彼此知道。
“黑的他”真有思想,他是会挨着门敲着去告诉他们的。
聪明人,也抱着很新的书出来,彼此的说着“黑的他”的消息,又做了许多的抒情和叙
事的诗。这乱的,昏黑的,潮水般的谈话,都证明世界有翻转的时候。
晚霞要是红了,也是有人从昏乱的快乐中要死了……
一抬头雪车停在门口,我知道一定有些事故……“白的他”坚凝的站在我面前。上帝
呵!乱丝呵!他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他的那些侍者,却都低着头看我,——这都是
“黑的他”召的祸,我早料到有这一日。“白的他”永远是温柔的,却也有深恨的时候,因
此我十分的信富士山是要变低的,直布罗陀海峡是要变浅的。
“白的他”也不再说话了;他出来的时候,他的十个侍者,都惨默无声——他的衣裳都
冻结得如同银甲一般,清澈的眼睛里,飞出盛怒的光气来。我怕极了!他上车时,我已听得
他背上的银弓,不住的的响。
我惊魂未定,车儿也许走到街头了。“黑的他”从我门口也过去——上帝呵!那自以为
清洁的人,要伏罪了。
我几乎不能转动,但我至终跳了出去。雪车过处,“黑的他”紧握着胸前带血的箭矢,
闭着眼卧在街上了。“白的他”
站在车上,含怒的凝视着,弓儿还在手里,侍者们也一排儿的低着头——马又飞驰去
了。
我又跳进来了,我的心几乎要飞出腔子来,要不是我握着,就……富士山是十二万尺
高,直布罗陀海峡是十二万尺深。若不是它们这样的高深,我也没有了拉东拉去的材料了,
我要哭了!
聪明人只因太聪明了,眼睛里反长不出翅儿来。他们又半夜不睡了,又做诗了——咳!
哪一件事瞒得过我;你们半夜里睡罢,起来再偷着彼此抄罢!我敢说,我那小树,是你们逼
得它变成石像的,可惜辜负日光抚爱了它一场,横竖我要同你们……现在你们又讥消“黑的
他”不自量了。杀人的事,都是你们做成的;“白的他”心中狂热的血,也是你们倒给他的
——乌鸦来了,天也黑了。
印度的母亲,原是住在瓶子里的;瓶子破了,便没了住处了。这瓶子是乱丝纠成的,乱
丝腐了,自然瓶子也要破的。
其实并不是乱丝腐了,只因世界上都是乱丝,也不必分彼此了。这倒不干我的事,我只
拉我的绳子就完了。因为世人的鞋,终古是破烂的,我要不拉,就消灭了许多,永远没有人
知道了,这是极可痛心的事!
瓶子破了,印度的母亲走时,白的王子自然也要跟去了。
本来世界也不愿意有他。世界真可恨!只愿要那些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人,如同我们
中间那些聪明人一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是了,“白的他”不久要走了。其实这去与不
去的念头,在我心里,也很模糊。
晚霞中永远挂着无数带血的箭矢,尖儿是朝下的——埋在“黑的他”的心里。但我相信
他的血里,未必会有悔罪的言词,这也是那些聪明人激励他的。
下雨以后的尘土,是不能报信的。“白的他”来辞别了,依然是腼腆含愁的样子。他的
怒容消灭在我的心里,只如同做梦一般——其实梦是什么,我完全不能知道,只觉得是很无
影响又很受影响的事,又是这根绳子所常常穿过的。这绳子是每个孩子一入了世,就带着
的,只是他们如不喜欢有梦,也可以从一把剪刀上跳过,绳子就断了。这把剪子是不容易寻
得的,这也是,我的小树变成石像的另一个原因。
“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种不远不近的话和我说:他要跟他母亲去了,破瓶子是住
不得的。若勉强住下,天风也要将他们吹飞了——这理我早就知道——他现在要到北冰洋
去,在那里有他们的雪宫。北冰洋原也只配他和他母亲住,我也十分的信,他那赤脚是不怕
冷的。再一说,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罗陀海峡在太古原是相连的。
他撩着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儿的恭敬着和我行了一个辞别的礼。他赤着
脚上车了,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耳中还听见他那雪车上鸾铃最后的
声音,还看见他回头望着,依然是那一种腼腆含愁的样子……上帝呵,乱丝呵!这无结果
的,不彻底的,难道永远是如此么?我也只得盼望他永远是如此!
这在书页里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没有人能写了——聪明人以我的哭为可笑,悄悄的彼此
谈论着。无论如何,我恨极了你们了!“黑的他”是被你们逼死的,“白的他”是被你们逼
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些事,我的每一个血轮,都在我身中旋转——乌鸦来
了!
我的身体原是五十万年前的,至今丝毫也没有改变。但现在却关闭在五十万年以后的小
屋子里,拉那五十万年以后的小绳子。除非那梦有时的释放我,但那也不过只是一会子——
我要回去,又回不了,这是怎样悲惨的事!母亲呵!乱丝呵!假如世界上没有我,你也不至
于说我聪明了;乌鸦也不来了,我也不至于整天对着那些聪明人了,小树也不至于被他们逼
成石像了!
我经过的这些事,我从原始就知道要怎样一件一件的相随着发生。这些事在我心里,从
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浓的真像,就从我的心里,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出去,那些聪明人
就笑了,半夜里浓睡,早晨起来偷着做诗了。这又是一件使我落泪的事!这种现象无异于出
了一件事去,就掷回一块冰来,又回到我心里。上帝呵!乌鸦来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写:我的眼睛的翅儿,已经长出一点来了,眼睛走了,肉体交给啄人
血肉的乌鸦,这又是怎样悲惨的事!——这事母亲早就告诉我。
我近来常常看见晚霞里带血的箭儿;常常听见尘土中鸾铃的声音;和那些聪明人酷虐的
笑。
心头的冰块愈积愈多,和拿笔的手是很有关系的。我更不能拉那绳子了;世人的鞋破烂
到什么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现在我手内的血轮已经渐渐的冻结,莫非要步那小树的后尘
么?
在眼睛未飞走,乌鸦未来,手尖未冻结之先;我指着富士山和直布罗陀海峡起誓:我诅
咒那些聪明人,他们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面又来扰乱我屋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