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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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报纸来,果然发现了那张纸。我明知不是她藏起来的,却故意说:“一定是你藏起来
的,叫我好找!”——这是我们在大学里,除了招呼匆匆以外的第一次也是最末次的谈话。
因着她说“不敢惹大学生”一句话,我恐我的神情里,含有可使她觉得隔膜的去处。然
而时间毕竟如逝水,童心一去不可回,我虽然努力欢笑,情景已不似从前了。默默对坐了一
会,我心里尽着回想五年前无猜憨稚的光阴。图书室里不许说话,我也不想说话,心中忽忽
的充满了热情消失的悲哀!
有一天从男校回到女校来,门前遇见运,我问她到那里去,她说:“到预王府看淑敏去。”
我惊道:“她病了么?——替我问她好。”我想一灾二病是人所常有的,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
里。
第二天在男校的女生休息室里,一位同学怆然的告诉我说:“淑敏死了!”我忽然起了寒
噤,走到窗前,外望天容如墨,我默然……
她的一生,在我眼里的,只是这些事了!
许多同学哭了,我却未曾流下一滴泪。我也不曾去送葬,从同仁医院归来的路上,遇有
了许多送葬回来,低头叹息的同学,我也不觉得惭愧;虽然我忍心以送她的时间,去察验
我自己无病的双眼。
和她只相处一年的同学,还为她作了祭文,仅仅知道她名字的同学,也为她哀悼。然而
我不曾为她写一个字!
我坦然,我没有对不起她,我准知道我们的友情有沉挚的再现之一瞥。我知道在她刚刚
离世之时,心中忙乱昏忽的我,如有什么文字,文字未必是从我心中写出来的。那文字只是
遮掩生者的耳目,并非是对死者的哀慕。
我由着她去,非等到我心中潜藏的旧谊,重新将她推现到我眼前时,我决不想写关于她
的一个字。
今天便是那时候了!淑敏是个好女儿,好学生,是我眼中心中的一个很可爱的人。虽然
我知道她并不比别人真切,我却晓得她如不死,她的家庭,学校,社会,都要受她很大的影
响。她死了,这三方面是倾折了一根石柱——我信我对她不能有更高的赞美了。
近来因着病,常常想到“病”的第二步。我想淑敏在“死”的屏风后,是止水般的不起
什么,而她的“死”却贻留她的友人以一瞥间一瞥间的心潮动荡。然而——大家也是如此,
这一动荡也如水之波动,是互相传递的……
这是她死后一年,我心中旧谊的第一次再现,我忠实的写下来。青山是寂静,松林是葱
绿,阳光没入云里,和她去年的死日一样的阴郁,我信这是追悼她的最适宜最清洁的环境。
病余的弱腕,不停的为情绪支使了两点钟。去年的泪,今日才流。假如天上人间的她和我,
相知之深,仍如十五六岁的儿童时代,这篇一年后的追思文字,我信她要恳挚的,含泪的接
受了!
四月,基督殉爱日,一九二四。沙穰,美国。寄小读者通讯十七
小朋友:
健康来复的路上,不幸多歧,这几十天来懒得很;雨后偶然看见几朵浓黄的蒲公英,在
匀整的草坡上闪烁,不禁又忆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后浓阴的天。我早起游山,忽然在积雪中,看见了七八朵大开的蒲公
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里,——真不知这平凡的草卉,竟与梅菊一样的耐寒。我回到楼上,
用条黄丝带将这几朵缀将起来,编成王冠的形式。人家问我做什么,我说:“我要为我的女
王加冕。”说着就随便的给一个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欢笑声中,我只无言的卧在床上——我不是为女王加冕,竟是为蒲公英加冕了。蒲
公英虽是我最熟识的一种草花,但从来是被人轻忽,从来是不上美人头的。今日因着情不可
却,我竟让她在美人头上,照耀了几点钟。
蒲公英是黄色,叠瓣的花,很带着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爱她。我对于花卉是普遍
的爱怜。虽有时不免喜欢玫瑰的浓郁,和桂花的清远,而在我忧来无方的时候,玫瑰和桂花
也一样的成粪土。在我心情怡悦的一刹那顷,高贵清华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来
占夺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只是百千万面大大小小的镜子,重叠对照,反射又反射;于是世上有
了这许多璀璨辉煌,虹影般的光彩。没有蒲公英,显不出雏菊,没有平凡,显不出超绝。
而且不能因为大家都爱雏菊,世上便消灭了蒲公英;不能因为大家都敬礼超人,世上便
消灭了庸碌。即使这一切都能因着世人的爱憎而生灭,只恐到了满山谷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时
候,菊花的价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价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我不能偏爱,也不肯偏憎。悟到万物
相衬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处处相平。我愿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丽堂皇,蒲公
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涩,博爱的极端,翻成淡漠。但这种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爱的小朋
友,有谁知道?
书到此,高天萧然,楼上风紧得很,再谈了,我的小朋友!
冰 心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疗养院。
者》。)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一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
偕行的足印。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
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
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
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
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
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
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
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
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
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
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
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
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
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的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
姊姊?”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
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
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
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
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
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
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
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
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车免,
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
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
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
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
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
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
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
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
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四
心血来潮,如听精灵呼唤,从昏迷的睡中,旋风般翻身起坐——
铃声响后,屋门开了,接着床前一阵惨默的忙乱。
狂潮渐退——医生凝立视我无语。护士捧着磁盘,眼光中带着未尽的惊惶。我精神全隳,
心里是彻底的死去般的空虚。颊上流着的清泪,只是眼眶里的一种压迫,不是从七情中的任
一情来的。
最后仿佛的寻见了我自己是坐着,半缚半围的拥倚在床阑上,胸前系着一个大冰囊。注
射过的右臂,麻木隐痛到不能转动,然而我也没有转动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飘忽的灵魂,觉出了躯壳的重量。这重量层层下沉,躯壳压在床阑
上,床阑压在楼屋上,楼屋又压在大地上。
凝结沉重之中,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人们已退尽。床侧的灯光,是调节到只能看见室
内的一切的模糊轮廓为止,——其实这时我自己也只剩一个轮廓!
我连闭目的力量都没有——然而我竟极无端的见了一个梦。
我在层层的殿阁中缓缓行走,却总不得踏着实地,软绵绵的在云雾中行。
不知走了多远,到了最末层;猛抬头看见四个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
觉悟了这是京西卧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还是往上走,两庑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两边忽然奏起音乐,却看不见一
个乐人。那声音如敲繁钟,如吹急管,天风吹送着,十分的错落凄紧!我梦中停足倾耳,自
然赞叹,“这是‘十番’,究竟还是东方的古乐动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着愈走愈深。
忽然如同揭开殿顶,射下一道光明来,殿中洞然,不见了那卧佛的大像,后壁上却高高
的挂着一幅大白绫子,缀着青绒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开向人……”光梢
只闪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惊退,如雾,如电,不断的乐音中,我倏然的坠下
无底深渊去……
无限的下坠之中,灵魂又寻到了躯壳:耳中还听见“十番”,室中仍只是几堆模糊的轮
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闪耀着——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结,心灵中却来了一缕凉意,是知识来复后的
第一个感觉。
天还未明,刚在右臂药力消散之后,我挣扎着探身取了铅笔,将梦中所见的十个字,欹
斜的写在一张小纸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病到不知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