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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部分

冰心作品集-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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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

随便的夹在一本书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

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

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

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

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

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

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

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

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

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

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

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

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

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

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

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

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

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

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

很!”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

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

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

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丝雨镑镑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

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

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

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

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

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

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

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母亲在外间说:

“罢了,不要惹她。”

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玩得闹烘烘的。大家环着院子里一

个大莲花缸跑,彼此泼水为戏,连我也弄湿了衣襟。母亲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

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都错乱,我只心不在

焉的反复的按着。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父亲走到琴边,说:“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我答应着,

想了一想,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虽远些,还在西城。我就走到电话匣旁,摘下耳机来,

找到她,请她多带几个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说晚了,如来不及,不必等着晚餐也罢。

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去的时候了。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潜说着海舟

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的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的说:“九点了!”我从帘子里听见,

便笑对母亲说:“简直叫他们开饭罢,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星一时未必来得了。”

母亲说:“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和我说着,眼却看着父亲。父亲说:“开来也好,

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罢。我们家里按时惯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的鸡犬不宁!”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

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好一会,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话别最好在行前八九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说。所以

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间,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星忽然摇手,听了一会,笑对我说:“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么?”我问:“是什

么?”她笑道:“他说,‘我姊姊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她说着又笑了,

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我们姊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等,彼此

混谥着。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都没有的!比如说

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

其余三个怎肯干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的说:“孝子!真孝顺!‘二十四孝’加上你,

二十五孝了!”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的说着,总使

我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一个大西

瓜。

弟弟们零零落落的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说:“走罢,

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说着有些凄然。——岂知明天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个

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妈妈呢,

父亲说睡下了。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的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说话,也

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的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

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

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

“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

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罢,已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又似

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己室,扶

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我连忙强笑着出来,

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

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

让着,我不顾的站了起来……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我那时方

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

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

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

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的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的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的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

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慑。

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的瞥了我一

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

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

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

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

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

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

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

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

异样,很麻木,很飘浮。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九个月来,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转,

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的说:“不管它罢,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的让它过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

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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