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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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过一过漫游流转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闭居的闷损。趁此宁静的山中,只凭回忆,理清
了欠你们的信债。叙事也许不真不详,望你们体谅我是初愈时的心思和精神,没有轻描淡写
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杂记》十则,与我的弟弟,想他们不久就转给你们。再见了,故国故乡
的小朋友!再给你们写信的时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愿你们平安!冰 心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人日,沙穰。通讯十九
小朋友:
离青山已将十日了,过了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与青山别离之情,不容不告诉你。
美国的佳节,被我在病院中过尽了!七月四号的国庆日,我还想在山中来过。山中自然
没有什么,只儿童院中的小朋友,于黄昏时节,曾插着红蓝白三色的花,戴着彩色的纸帽子,
举着国旗,整队出到山上游行,口里唱着国歌,从我们楼前走过的时候,我们曾鼓掌欢迎他
们。
那夜大家都在我楼上话别,只是黯然中的欢笑。——睡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上下的衾
单上,满了石子似的多刺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无数新生的松子,幸而针刺还软,未曾伤
我,我不觉失笑。我们平时,戏弄惯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们自然要尽量的使一下促狭。
大家笑着都奔散了。我已觉倦,也不追逐她们!只笑着将松子纷纷的都掠在地下。衾枕
上有了松枝的香气!怪不得她们促我早歇,原来还有这一出喜剧!我卧下,只不曾睡,看着
沙穰村中喷起一丛一丛的烟火,红光烛天。今天可听见鞭炮了,我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气微阴。我绝早起来,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
个地方,有我埋存手泽之处,都予以极诚恳爱怜之一瞥。山亭及小桥流水之侧,和万松参天
的林中,我曾在此流过乡愁之泪,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与诵读,有夫人履——(LadyS
lipper)和露之采撷,曾在此写过文章与书函。沙穰在我,只觉得弥漫了闲散天真的
空气。
黄昏时之一走,又赚得许多眼泪。我自己虽然未曾十分悲惨,也不免黯然。女伴们雁行
站在门边,一一握手,纷纷飞扬的白巾之中,听得她们摇铃送我,我看得见她们依稀的泪眼,
人生奈何到处是离别?
车走到山顶,我攀窗回望,绿丛中白色的楼屋,我的雪宫,渐从斜阳中隐过。病因缘从
今斩断,我倏忽的生了感谢与些些“来日大难”的悲哀!
我曾对朋友说,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对她的留恋,必不止此。而她是单纯真朴,她和我
又结的是护持调理的因缘,仿佛说来,如同我的乳母。我对她之情,深不及母亲,柔不及朋
友,但也有另一种自然的感念。
沙穰还彻底的予我以几种从前未有的经验如下:
第一是“弱”。绝对的静养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觉得精神全隳,
温度和脉跃都起变化。我素来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于健康之身体”,尤往往从心所欲,
过度劳乏了我的身躯。如今理会得身心相关的密切,和病弱扰乱了心灵的安全,我便心诚悦
服的听从了医士的指挥。结果我觉得心力之来复,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灵方面之发
展与快意的么?望你听我,不蹈此覆辙!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觉得,只看来访的朋友们的瑟缩寒
战,和他们对于我们风雪中户外生活之惊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时只觉得一阵麻木,
眼珠也似乎在冻着,双手互握,也似乎没有感觉。然而我愿小朋友听得见我们在风雪中的欢
笑!冻凝的眼珠,还是看书,没有感觉的手,还在写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风的游行,
松树都弯曲着俯在地下,我们的脸上也戴上一层雪面具;自膝以下埋在雪里。四望白茫茫之
中,我要骄傲的说,“好的呀!
三个月绝冷的风雪中的驱驰,我比你们温炉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练出一
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双颊如抵冰块。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转移。天上的冷月冻
云,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铁,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间四围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
的愿在这种光景之中呵,我以为惟有鱼在水里可以比拟。睡到天明,衾单近呼吸呵气处都凝
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纷纷坠,薄冰也迸折有声。真有趣呵,我了解“红泪成冰”的词句了。
第三是“闲”。闲得却有时无趣,但最难得的是永远不预想明日如何。我们的生活如印
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过去。病前的苦处,是“预定”,往往半个月后的日程,
早已安排就。生命中,岂容有这许多预定,乱人心曲?西方人都永远在预定中过生活,终日
匆匆忙忙的,从容宴笑之间,往往有“心焉不属”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这种旋涡!沙穰
的半年,把“预定”两字,轻轻的从我的字典中删去,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
“闲”又予我以写作的自由,想提笔就提笔,想搁笔就搁笔。这种流水行云的写作态度,
是我一生所未经,沙穰最可纪念处也在此!
第四是“爱”与“同情”。我要以最庄肃的态度来叙述此段。同情和爱,在疾病忧苦之
中,原来是这般的重大而慰藉!
我从来以为同情是应得的,爱是必得的,便有一种轻藐与忽视。然而此应得与必得,只
限于家人骨肉之间。因为家人骨肉之爱,是无条件的,换一句话说,是以血统为条件的。至
于朋友同学之间,同情是难得的,爱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伟大!
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馈送慰问,风雪中殷勤的来访,显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强。
至于泛泛一面的老夫人们,手抱着花束,和我谈到病情,谈到离家万里,我还无言,她已坠
泪。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呵!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于我,
病后我知何以施于人。一病换得了“施于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怜”这一句话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怜惜,互相爱护的光景,都使人有无
限之赞叹!一个女孩子体温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变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吁嗟。病榻
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尽,而哀怜的眼里,盈盈的含着同情悲悯的泪光!来从四海,有何亲
眷?只一缕病中爱人爱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将过些异国异族的女孩儿亲密的联在一起。
谁道爱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轻藐的呢?
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
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
初病时曾戏对友人说:“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剧,那我的不死,我愿能演一出喜剧!”
在众生的生命上,撒下爱和同情的种子,这是否演出喜剧呢,我将于此下深思了!
总之,生命路愈走愈远,所得的也愈多。我以为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
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离合悲欢,不尽其致时,觉不出生命的神秘和伟大。我所经历真
不足道!且喜此关一过,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
屋中有书三千卷,琴五六具,弹的拨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动它一动。与水久别,此十
日中我自然尽量的过湖畔海边的生活。水上归来,只低头学绣,将在沙穰时淘气的精神,全
部收起。我原说过,只有无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现呵!
大西洋之游,还有许多可纪。写的已多了,留着下次说罢。祝你们安乐!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通讯二十
小朋友:
水畔驰车,看斜阳在水上泼散出的闪烁的金光,晚风吹来,春衫嫌薄。这种生涯,是何
等的宜于病后呵!
在这里,出游稍远便可看见水。曲折行来,道滑如拭。重重的树荫之外,不时倏忽的掩
映着水光。我最爱的是玷池,(Spotpind),称她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还大呢!
——有三四个小鸟在水中央,上面随意地长着小树。池四围是丛林,绿意浓极。每日晚餐后
我便出来游散,缓驰的车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边多丽人”。看三三两
两成群携手的人儿,男孩子都去领卷袖,女孩子穿着颜色极明艳的夏衣,短发飘拂,轻柔的
笑声,从水面,从晚风中传来,非常的浪漫而潇洒。到此猛忆及曾皙对孔子言志,在“暮春
者”之后,“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无限的飘扬态度,真是千
古隽语!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Lake),侦池(Spypond),角池(Horn
pond)等处,都是很秀丽的地方。大概湖的美处在“明媚”。水上的轻风,皱起万叠微
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树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阑干,黄昏时便
是天然的临眺乘凉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绝妙的画图。
夜中归去,长桥上两串徐徐互相往来移动的灯星,颗颗含着凉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
说,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几天游大西洋滨岸(RevereBeach),沙滩上游人如蚁。
或坐或立,或弄潮为戏,大家都是穿着泅水衣服。沿岸两三里的游艺场,乐声○○,人
声嘈杂。小孩子们都在铁马铁车上,也有空中旋转车,也有小飞艇,五光十色的。机关一动,
都纷纷奔驰,高举凌空。我看那些小朋友们都很欢喜得意的!
这里成了“人海”,如蚁的游人,盖没了浪花。我觉得无味。我们捩转车来,直到娜罕
(Nahant)去。
渐渐的静了下来。还在树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风。再三四转,大海和岩石
都横到了眼前!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洪涛,壮厉的海风,蓬蓬的吹来,
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
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
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间,岩隙的树荫之下,我望着卵岩(EggRock),也看见上面
白色的灯塔。此时静极,只几处很精致的避暑别墅,悄然的立在断岩之上。悲壮的海风,穿
过丛林,似乎在奏“天风海涛”之曲。支颐凝坐,想海波尽处,是群龙见首的欧洲,我和平
的故乡,比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还遥远呢!
故乡没有这明媚的湖光,故乡没有汪洋的大海,故乡没有葱绿的树林,故乡没有连阡的
芳草。北京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泥泞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墙,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我
的故乡,我的北京,是一无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个乐而忘返的人,此间纵是地上的乐园,我却仍是“在客”。我寄母
亲信中曾说:
……北京似乎是一无所有!——北京纵是一无所
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宝爱的一
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时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易卜生曾说过:“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动荡。”而那一瞬间静坐在岩上
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黄昏星已出,海风似在催我归去。归途中很怅
惘。只是还买了一筐新从海里拾出的蛤蜊。当我和车边赤足捧筐的孩子问价时,他仰着通红
的小脸笑向着我。他岂知我正默默的为他祝福,祝福他终身享乐此海上拾贝的生涯!
谈到水,又忆起慰冰来。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铁(SouthNatick)去,
道经威尔斯利。车驰穿校址,我先看见圣卜生疗养院,门窗掩闭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
星期的小住,虽仍能微笑,我心实凄然不乐。再走已见了慰冰湖上闪烁的银光,我只向她一
瞥眼。闭璧楼塔院等等也都从眼前飞过。年前的旧梦重寻,中间隔以一段病缘,小朋友当可
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里,一两天要到新汉寿(NewHampshire)去。似乎又是在
山风松涛之中,到时方可知梗概。
晚风中先草此,暑天宜习静,愿你们多写作!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通讯二十一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处于白岭(TheWhite(Choco
rua)诸岭都在几席之间。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面一千尺,在北纬四十四度,
与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凉飙袭人,只是树枝摇动,不见人影。
K教授邀我来此之时,她信上说:“我愿你知道真正新英格兰的农家生活。”果然的,此
老屋中处处看出十八世纪的田家风味。古朴砌砖的壁炉,立在地上的油灯,粗糙的陶器,桌
上供养着野花,黄昏时自提着罐儿去取牛乳,采葚果佐餐。这些情景与我们童年在芝罘所见
无异。所不同的就是夜间灯下,大家拿着报纸,纵谈共和党和民主党的总统选举竞争。我觉
得中国国民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居然脱离政府而独立。不但农村,便是去年的北京,四十日
没有总统,而万民乐业。言之欲笑,思之欲哭!
屋主人是两个姊妹,是K教授的好友,只夏日来居在山上。听说山后只有一处酿私酒的
相与为邻,足见此地之深僻了。屋前后怪石嶙峋。黑压压的长着丛树的层岭,一望无际。
林影中隐着深谷。我总不敢太远走开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动,猎猎
风生的时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