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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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影中隐着深谷。我总不敢太远走开去,似乎此山有藏匿虎豹的可能。千山草动,猎猎
风生的时候,真恐自暗黑的林中,跳出些猛兽。虽然屋主人告诉我说,山中只有一只箭猪,
和一只小鹿,而我终是心怯。
于此可见白岭与青山之别了。白岭妩媚处雄伟处都较胜青山,而山中还处处有湖,如银
湖(SilverLake),戚叩落亚湖(LakeChocorua),洁湖(Puri
tyLake)等,湖山相衬,十分幽丽。那天到戚叩落亚湖畔野餐,小桥之外,是十里如
镜的湖波,波外是突起矗立的戚叩落亚山。湖畔徘徊,山风吹面,情景竟是皈依而不是赏玩!
除了屋主人和K教授外,轻易看不见别一个人,我真是寂寞。只有阿历(Alex)是
我唯一的游伴了!他才五岁,是纽芬兰的孩子。他母亲在这里佣工。当我初到之夜,他睡时
忽然对他母亲说:“看那个姑娘多可怜呵,没有她母亲相伴,自己睡在大树下的小屋里!”第
二天早起,屋主人笑着对我述说的时候,我默默相感,微笑中几乎落下泪来。我离开母亲将
一年了,这般彻底的怜悯体恤的言词,是第一次从人家口里说出来的呵!
我常常笑对他说:“阿历,我要我的母亲。”他凝然的听着,想着,过了一会说:“我没
有看见过你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迷了路走在树林中。”我便说:“如此我找
她去。”自此后每每逢我出到林中散步,他便遥遥的唤着问:
“你找你的母亲去么?”
这老屋中仍是有琴有书,原不至太闷,而我终感着寂寞,感着缺少一种生活,这生活是
去国以后就丢失了的。你要知道么?就是我们每日一两小时傻顽痴笑的生活!
飘浮着铁片做的战舰在水缸里,和小狗捉迷藏,听小弟弟说着从学校听来的童稚的笑话,
围炉说些“乱谈”,敲着竹片和铜茶盘,唱“数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的山歌,居然大家
沉酣的过一两点钟。这种生活,似乎是痴顽,其实是绝对的需要。这种完全释放身心自由的
一两小时,我信对于正经的工作有极大的辅益,使我解愠忘忧,使我活泼,使我快乐。去国
后在学校中,病院里,与同伴谈笑,也有极不拘之时,只是终不能痴傻到绝不用点思想的地
步。——何况我如今多居于教授,长者之间,往往是终日矜持呢!
真是说不尽怎样的想念你们!幻想山野是你们奔走的好所在,有了伴侣,我也便不怯野
游。我何等的追羡往事!“当时语笑浑闲事,过后思量尽可怜。”这两语真说到入骨。但愿经
过两三载的别离之后,大家重见,都不失了童心,傻顽痴笑,还有再现之时,我便万分满足
了。
山中空气极好,朝阳晚霞都美到极处。身心均舒适,只昨夜有人问我:“听说泰戈尔到
中国北京,学生们对他很无礼,他躲到西山去了。”她说着一笑。我淡淡的说,“不见得罢。”
往下我不再说什么——泰戈尔只是一个诗人,迎送两方,都太把他看重了。……
于此收住了。此信转小朋友一阅。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自由,新汉寿。 (以上四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
1924年8~9月,后收入《寄小
读者》。)别后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车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拟着的离别,今天已临到了。然而舅舅和
姊姊上车之后,他和姊姊隔着车窗,只流下几点泛泛的眼泪。
回去的车上,他已经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
到门走入东屋,本是他和姊姊两个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东西都带了去,显
得宽绰多了。他四下里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帘的,被炉烟熏得焦黄的纸撕了
去,窗外便射进阳光来。平日放在窗前的几个用蓝布蒙着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张书
桌。他一面想着,一面把窗台上许多的空瓶子都捡了出去。——这原是他姊姊当初盛生发油
雪花膏之类的——自己扫了地,端进一盆水来,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妈进来说,“大
少爷,外边有电话找你呢。”
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里去。
“谁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么?”
“走了,今天早车走的。”
“我想请你今天下午来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闷的,我们这里很热闹……”
他想了一会子。
“怎么样?你怎么不言语?”
“好罢,我吃完饭就去。”
“别忘了,就是这样,再见。”
他挂上耳机,走入上房,饭已摆好了。舅母和两个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说下午要到
永明家里去,舅母只说,“早些回来。”此外,饭桌上就没有声响。
饭后待了一会子,搭讪着向舅母要了车钱,便回到自己屋里来。想换一件干净的长衫,
开了柜子,却找不着;只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长的马褂,戴上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每天上学,是要从永明门口走过的,红漆的大门,墙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楼瓦,但他从
来没有进去过。
到了门口,因为他太矮,按不着门铃,只得用手拍了几下,半天没有声息。他又拍了几
下,便听得汪汪的小狗的吠声,接着就是永明的笑声,和急促的皮鞋声到了门前了。
开了门,仆人倒站在后面,永明穿着一套棕色绒绳的短衣服,抱着一只花白的小哈巴狗。
看见他就笑说,“你可来了,我等你半天!”他说,“哪有半天?我吃过饭就来的。”一面说,
两人拉着便进去。
院子里砌着几个花台,上面都覆着茅草。墙根一行的树,只因冬天叶子都落了,看不出
是什么树来。楼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阶,先进到长廊式的甬道里。墙上嵌
着一面大镜子,旁边放着几个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脱下帽子,挂在钩上,便和他进到屋
里去。
这一间似乎是客室,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炉台上放着一对大磁花瓶,插满了梅花,靠
墙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过头来,那边窗下一个女子,十七八岁光景,穿着浅灰色的布衫,
青色裙儿,正低头画那钢琴上摆着的一盆水仙。旁边一个带着轮子的摇篮正背着她。永明带
他上前去,说,“这是我的三姊澜姑。”他欠了欠身。澜姑看着他,略一点头,仍去画她的画。
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会我们那位了事的小姐去!”说着便开了左方的门,向后走了。
他只站着,看着壁上的字画,又看澜姑。侧面看去。觉得她很美,椭圆的脸,秋水似的
眼睛。作画的姿势,极其闲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笔一笔慢慢的描,神情萧然。
他看着忽然觉得奇怪,她画的那盆水仙,却是已经枯残了的,他不觉注意起来。——澜
姑如同不知道屋里有人似的,仍旧萧然的画她的画。
后面听见笑声,永明端着一碗浆糊,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女子,穿着青莲紫的绸子
长袍,襟前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手里握着一大卷的五色纸。永明放下碗,便道,“这是我
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着让他坐下,一面挽起袍袖,走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纸刀;
一面笑道,“我们要预备些新年的点缀品,你也来帮我们的忙罢。”她自己便拉过一张椅子来,
坐在中间长圆桌的旁边。
他忸怩的走过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将宜姑裁好了的纸条儿,红绿相间的粘成一条很长
的练子。他也便照样的做着。
宜姑闲闲的和他谈话。他觉得她那紫衣,正衬她嫩白的脸。颊上很深的两个笑涡儿。浓
黑的头发,很随便的挽一个家常髻。她和澜姑相似处,就是那双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
是两样的。——他觉得从来不曾见过像宜姑这样美丽温柔的姊姊。
永明唤道,“澜小姐不要尽着画了,也来帮我们!”澜姑只管低着头,说,“你粘你的罢,
我没有工夫。”宜姑看着永明道,“你让她画罢,我们三个人做,就够了。”回头便问他,“听
说你姊姊走了,谁送她去的?”他连忙答应说,“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结婚以后,舅舅就
回来的。”永明笑问,“早晨你哭了么?”他红了脸只笑着。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的一笑,
笑里含着禁止的意思。
他不觉感激起来。但永明这一句话,在他并没有什么大刺激,他便依旧粘着纸练子。
摇篮里的婴儿,忽然哭了,宜姑连忙去挪了过来,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见里面卧着的孩
子,用水红色的小被裹着,头上戴一顶白绒带缨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脸。永明笑说,“这
是娃娃,你看他胖不胖?”他笑着点一点头。——宜姑口里轻轻的唱着,手里只管裁纸花,
足却踏着摇篮,使它微微动摇。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的问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没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
看澜姑,正要说话,永明会意,便说:“我们弟兄姊妹在一块儿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
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儿。”
娃娃的头转侧了几下,便又睡着了。他注目看着,觉得那小样儿非常的可爱,便伸手去
摩她嫩红的面颊。娃娃的眼皮微微的一动,他连忙缩回手去,宜姑看着他温柔的一笑。
一个仆妇从外面进来,说,“二小姐,老太太那边来了电话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们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经理。母亲
又宠她……”澜姑正洗着笔,听见便说:“别怪母亲宠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
别人是办不来的!”永明笑道,“你又向着她了!我不信我就不会接电话,更不信我们一家子
捧凤凰似的,只捧着她一个!”
澜姑抬头看着永明说:“别说昧心话了,难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医院里,是谁哭
的一夜没有睡觉来着?——”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个了,我看除了她之外,
也没有一个人能得你的心悦诚服……”
宜姑进来了,笑向澜姑说:“外婆来了电话,说要接母亲和我们两个今晚去吃饭。我说
嫂嫂不在家,娃娃没人照应,母亲说叫你跟着去呢。”澜姑皱眉道:“我不喜欢去!外婆倒罢
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们,我实在跟她们说不到一块儿!”
宜姑笑道:“左右是应个景儿,谁请你去演说?一会儿琴姊和翠姊要亲自来接的。”永明
忙问,“请我了没有?”宜姑道,“没有。”永明笑道:“我一定问问外婆去,一到了请吃饭,
就忘了我;到了我们学校里开游艺会,运动会,怎么不忘了问我要入场券?……”澜姑道:
“既如此,你去罢。”永明道:
“人家没有请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请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还请人吃饭呢!”说
着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同:“妹妹,你到底去不去?”澜姑放下笔,伸一伸懒腰,抱膝微笑道,“忙什么
的,她们还没来呢。”宜姑道:
“等到她们来,岂不晚了,母亲又要着急的。”澜姑慢慢的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宜姑坐下,仍旧剪着纸,一面说,“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妈
子又是新来的,交给她不放心。而且这两天往往有送年礼的,哪一家的该收下,哪一家的该
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这些事,我就乐得去,你就留在家里,享你的清福。”澜姑想了一想,
道,“这样还是我去罢。”宜姑笑道:
“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还是穿上衣服,在母亲身旁一坐,比甚么都舒服……
娃娃又哭了,这回眼睛张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表,俯下去亲一亲她,
说,“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别哭,抱你找奶妈去。”一面轻轻的将娃娃连被抱起,这时
奶妈子已经进来,宜姑将娃娃递给她,替她开了门,说,“到娃娃屋里去罢,别让她多吃了。”
奶妈子连声答应着,就带上门出去。
话说未了,外面人来报道,“老太太那边两位小姐来了。”
宜姑连忙脱下围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缩,要想躲开,永明笑道,“你怕什么?
我们坐在琴后,不理她们就是了。”说着两个人从长椅子上提过两个靠枕,忙跑到琴后抱膝
坐下。
她们一边说笑着进来,琴后望去不甚真切,只仿佛是两个头发烫得很卷曲,衣服极华丽
的女子。又听得澜姑也起来招呼了。她们走到炉边,伸手向火,一面笑说,“宜妹今天真俏
皮呵!怎么想开了穿起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亲替我做的,因为她喜欢
这颜色。去年做的,这还是头一次上身呢。”一面忙着按铃叫人倒茶。
那个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摇手叫他不要作声,——拿起澜姑的画来看,回头笑
道,“澜妹,你怎么专爱画那些颓败的东西?”澜姑只管收拾着画具,一面说,“是呢,人家
都画,我就不画了,人家都不画的,我才画呢!”琴姊也走过来,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
—上次在我们家里,那位曾小姐要见你,你为什么不见她?”澜姑道:“但至终也见了呵!”
琴姊笑说,“她以后对我们评论你了。”澜姑抬头道,“她评论我什么?”翠姊过来倚在琴姊
肩上,笑说,“说了你别生气!——她说你真是满可爱的,只是太狷傲一点。”琴姊道,“论
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还是应酬她一点好。”澜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这样的狷
傲么!她说我可爱,谢谢她!人说我不好,不能贬损我的价值;人说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
身分!我生来又不会说话,我更犯不着为她的地位去应酬她……”
琴和翠相视而笑。宜姑端过茶来,笑说,“姊姊们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矫癖了,母亲在
楼上等着你们呢。”她们端起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