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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诗话-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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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诗话》


东坡诗话

诗曰: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山川。

寻常巷陌犹簪笏,取次园林亦管弦。

人老太平春未老,莺花无害日高眠。

这一首诗,乃宋朝高士邵康节先生所作。先生处于宋朝全盛之时,仁宗天子御极之世。这一代君王,恭己无为,宽仁明圣,四海雍熙,八荒平静,士农乐业,文武忠良。真个是:

圣明有道唐虞世,日月无私天地春。

当时,四川成都府眉州眉山县,有一大贤,姓苏名洵,字曰明允,号称老泉。此人才高志大,不乐读书,笑傲山林以自乐,流连诗酒以为欢。为人仗义轻财,好施乐善。夫人程氏,蜀郡儒家之女。常劝老泉读书,以取科第。老泉不从。一日,因纵酒感疾,闲居在家。见程夫人亲笔写了几句,题在书房壁间:

童年读书,日在东方。

少年好学,日在中央。

壮夫立志,两山夕阳。

老来读书,秉烛之光。

人不知书,悠悠夜长。

嗟尔士子,勿怠勿荒。

老泉叹道:“贤妻诲我深矣。果然人不知书,如长夜漫漫,一无所见。我今年未三十,须发将白。若不读书,悔之晚矣。”因而立志攻书,连登上第,官至翰林侍讲兼大理寺丞。后人有言赞曰: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

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

程夫人所生二子。长名苏轼,字子瞻。次名苏辙,字子由。又-女,名小妹。老泉游宦于四方,程夫人自在府中教训二子,皆成大儒,小妹亦为才女。后人有诗赞程夫人相夫教子之贤云:

贤妇从来励丈夫,老泉三九始通儒。

不是闺中勤警策,人间那得显三苏。

兄弟二人,才学高华,文章富丽,不亚于父。老泉官为大理评事之时,兄弟二人随父入京。一个十八,一个十六,俱入监读书。欧阳修先生掌国子监,深爱其才。常言:“此二人得志,老夫当让一筹。”在监三年,才名动于天下。嘉佑丙申年,时当大比。八月初旬,头场已近,兄弟二人一齐染病。欧阳先生时以大学士为主考,韩魏公为宰相。奏曰:“有眉山苏轼、苏辙,才高博学,与父苏洵齐名,天下号为三苏。今当大比,兄弟二人以病不得入场,恐失真才,望陛下展期数日,以待二人痊可,应得英才入彀,有光大典。”仁宗天子准奏,特赐展期十日,以八月十九为头场,以待二苏病好入场。此千古以来圣君贤相爱才好士未有之洪恩也。诗曰:

圣主尊贤展试期,天恩浩荡古今稀。

漫言宋室多贤辅,自是君王明圣时。

不上五日,两苏病体全安,将养几日,双双入场。三场已毕,兄弟二人,名登上第。主试官呈上卷子,仁宗天子看了又看,亲用御笔题于卷尾:

两苏兄弟奇才,可谓一门双璧。

暂为词苑之臣,终作儿孙辅弼。

御授苏轼、苏辙俱为翰林编修之职。顾谓曹皇后与太子英宗曰:“今日可排佳宴,为朕贺得奇才。但朕年已老,待汝儿孙嗣位,必大用之,朕又当为汝等贺得两贤相也。”于是宫帏之内,父子祖孙,交相庆贺。如仁宗者,可谓爱才之极矣。

当朝天子爱贤才,兄弟双双入彀来。

奎璧联辉扶宋室,文光耿耿映三台。

父子兄弟,一时同居翰院,文采风华,昭耀当世。人皆称老泉为老苏学士,子瞻为大苏,子由为小苏。子瞻后卜居黄州之东坡,因号为东坡居士,人又称之为坡仙。坡仙性本风流,天资豪迈,一时文学之友,有秦少游、黄山谷、米元章之流。方外之士有佛印、参寥之辈。名姬有朝云、琴操之美。弟有子由,妹有小妹,皆极一时之才,与东坡朝吟夕韵。笑傲词场,留连诗酒,文集诗篇,不能尽述。今特纪其可佳可乐之句,清新逸韵之言,以供清玩耳。

米芾,字符章,天性好洁。御赐一砚,名曰瑶池。每出观,必再拜而淡玩,不敢擅用也。东坡一日请观瑶池砚,元章命之再拜,而后出示之。东坡曰:“此砚虽好,未知发墨何如?”因见案上有墨,坡遂以唾磨之。元章骂曰:“胡子坏吾砚矣。”遂以砚与东坡。东坡曰:“御赐岂可与人。”元章曰:“污砚岂可复用。”坡笑持砚而回诗曰:

玉砚莹然出尚方,九重亲赐米元章。

不因咳唾珠玑力,安得瑶池到玉堂。

元章素性清狂,人以为米颠。一日问东坡曰:

人皆谓我颠,吾质之子瞻。

东坡笑曰:

子曰吾从众,夫谁曰不然。

元章笑曰:“苏子以我为颠,吾真颠矣。”

元章身长,好戴高纱帽。自襄阳太守,朝观至京。道雇小轿,嫌轿顶碍帽,彻盖而坐其中。已而去帽,犹露其头。至保康门,遇东坡,握手大笑。元章曰:“苏大,你且道近日京师有何新闻?”子瞻曰:

君王有道泰阶平,万国朝宗四海宁。

更喜鬼章新失智,槛车笼得上东京。

鬼章是蜀边小国之君,而为狄青所擒。故人曰鬼章失智。槛车是囚车,鬼章解京,坐囚车中,止露其头。故东坡借以嘲米也。元章大笑曰:“胡子笑汝父为鬼章失智也。”

东坡一夕与群贤在私署,有名姬侑酒,欢饮甚畅。忽有诏,催赴禁中草制。细雨潇潇,东坡不乐。乃作词留别众友曰:

城头尚有三冬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去匆匆,琵琶曲未终。

回头肠断处,那更帘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右调《菩萨蛮》

陈慥,字季常,相国陈公弼之子,号龙丘居士,好宾客声妓。其妻柳氏甚妒,坡公作诗嘲之曰: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词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东坡在黄州,有何秀才馈送油果,食之甚美。问:“何名?”何曰:“无名。”问:“为甚酥?”何笑曰:“即名为甚酥可也。”东坡不能饮,有潘长官送以薄酒。东坡食之甚淡,笑谓潘曰:“此酒错着水也。”一日,油果食尽,酒尚有馀。戏作一诗,以寄何生曰:

畅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

满倾潘子错着水,更乞何郎为甚酥。

苏子由掌吏部时,东坡在翰苑。有人求东坡转致子由,有所干求。东坡戏谓之曰:“昔有一人,善掘坟,屡掘皆无所得。最后掘一帝王之坟,坟中王者起,谓之曰:‘朕汉文帝也,所葬皆纸衣、瓦器,他无所有也。’盗乃抢去。又掘一坟,亡者曰:‘予伯夷也,不食周粟而饿死,岂有厚葬哉。’盗见旁有一冢,复欲穿之。亡者曰:‘不劳下顾,此是舍弟叔齐。为兄的如此贫苦,舍弟也差不多。’”求者大笑而去。

东坡一日在玉堂,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夜深不寐。署中有二缇骑,伺候良久,于阶下私谕,东坡潜听之。一人曰:“如此夜深不睡,只管念来念去,念他有甚好处。’一人曰:“也有一两句好。”一人怒曰:“你知道甚的。”答曰:“我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东坡曰:“这汉子颇有鉴识。”因作诗曰:

银烛高烧照玉堂,夜深沦茗读阿房。

文章妙处无人语,赖有缇兵说短长。

时有人馈东坡美酒六瓶。甫至阶前,失手跌碎。其人大惊,东坡笑曰:“余沥犹可压惊也。”因并破瓶内酒赏之,而作诗曰:

主人惠我以佳酿,未至阶时喷鼻馨。

不意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

江夏王生,口吃,能诗,偶请东坡。坡公作勒韵诗嘲之:

江千高居坚关扁,健耕躬称角挂经。

篙竿击舸菰茭隔,笳角过军鸡狗惊。

解襟顾景久箕踞,击剑廖歌几举觥。

笄荆供脍觉搅聒,干锅更戛耳瓜羹。

刘贡父觞客,东坡欲先归。贡父奉果三枚,与坡公曰:“三果一药名,道得出便请回。”

幸(杏)早(枣)哩(李)且从容。

奈(柰)这(蔗)事(柿)须当归。

贡父曰:“说得好,任你去吧。”坡公出,贡父送之。见风起云飞,贡父曰:“大风起矣。”坡公曰:

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粱。

东坡与贡父、山谷、佛印往访龙井参寥禅师,见一配军,刘贡父曰:“此军面上半僧半俗。”众问:“何也?”贡父曰:

头戴紫毡(子瞻),脸有佛印(刺字)

口如山谷(口大),眼似参寥(音与膫同)

东坡曰:“贡父莫怪。当时孔子出外,诸弟子乘空闲游于市。忽见孔子至,群弟子四散奔避。惟颜子后行,无处可避,乃躲在一石塔中。伺孔子过去,始出。至今山东有一个避孔子塔(贡父山东人,避孔子塔是嘲也,鼻孔子蹋也)。”众皆大笑。

东坡以翰林出使大辽,辽相耶律重元谓之:“日本国有一对学士,能对否?”东坡曰:“请道。”重元曰:“三才天地人。”

东坡悄谓副使曰:“此绝对也,惟有一对,汝可对之。”乃教之对曰:“四诗风雅颂。”

辽人大悦。重元问坡公曰:“副使对得好,请学士对。”坡公曰:“四德元亨利。”

重元曰:“为何少一字?”坡公曰:“两朝皇帝圣讳,安敢犯之。”(宋仁宗御名帧,辽典宗名宗真)辽人服其宏辨。

东坡知杭州,有灵隐寺僧了然,恋营倡李秀奴,往来日久,衣钵德尽。秀奴绝之,一夕了然乘醉复往。秀奴不纳,僧怒,击死秀奴。众擒了然至郡,坡公见僧臂上,刺诗二句曰:

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

东坡大笑,举笔判词,押僧赴市处斩。词曰: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雪山顶上空持戒。

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

臂间刺道苦相思,这番了却风流债。--右调《踏莎行》

东坡侍儿朝云,姓王氏,年十二。侍坡公初,不识字,久而能诗,字学东坡手迹。一日,东坡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问众侍儿曰:“汝辈且道腹中何所有?”或云忠孝,或云文章,或云满腹珠玑,或云珍羞百味。东坡皆曰:“非也。”独朝云摸其腹曰:“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捧腹大笑。

朝云一日侍侧,坡公幼子,庭前嬉戏,衣领有一虱,朝云取而杀之。坡公不悦,谓之曰:“吾方广赎禽鱼放生,以资冥福,不昔捐金。取诸远者而放之,汝却近取诸身者而杀之,何也?”朝云对曰:“奈被欲啮人何?”坡公作偈曰:

虮虱近人身,气体所感召。

彼饥而啮人,如人食麦稻。

又如禽鱼辈,飞跃任所好。

胡为纲与罗,恣杀供庖灶。

一切蠢动物,有生同大造。

劝人息杀机,免受诸业报。

朝云闻言大悟,自是永不杀生,长斋奉佛,后从东坡卒于惠州。临终,朗诵金刚偈毕而后没。东坡作《西江月》寄意咏梅,以吊之曰:

玉骨那愁瘴雾,水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么凤海鸟,一名倒挂子,好倒挂其身于百花枝上)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又作一律曰:

不学杨枝白乐天,且随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方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垆为活计,舞衫歌扇旧如绿。

丹成别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黄庭坚字鲁直,一号山谷,东坡契友也。同在翰苑时,人以苏黄并称,二公从不杀生。鲁直喜茹素,东坡食自死物。谓鲁直曰:“自死之特,无后生埋,烹之以悦吾口。凡有生息蠢动者,吾皆放之。虽不能尽活,亦存吾之善念。”,鲁直曰:“善哉。”因作偈曰: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

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刑躯。

苦恼从他受,肥甘任我须。

莫教阎老判,自揣看何如。

东坡叹曰:“我犹未免食肉,安知不被阎老之责乎。”

东坡在黄州,山谷、佛印从之。一日,东坡谓山谷曰:“人身虮虱,何由而生?”山谷口:“虱是衣絮黏人之气以成。”东坡曰:“非也,虱是垢腻所成。”山谷曰:“吾二人明日质之佛印,若谁是?非者输一席。”坡公至耽,先请佛印说知,曰:“师明日只说是垢腻所成,吾当作䬪;饦请师。”佛印应诺。至寺,山谷又私为佛印言:“你只说是衣絮所成,我当作冷淘面请你。”次日,同至寺,各说前事于佛印。佛印曰:二人都不必争,听老僧偈曰:

垢腻为身,布絮为脚,

先吃冷淘,后吃䬪;饦。

王荆公作字说,东坡问其义。荆公曰:“如坡字,乃土之皮。滑字,乃水之骨也。”坡公曰:笃字则以竹鞭马矣。不知以竹鞭犬,何以为笑。”荆公曰:“字有有义者,有无义者。如鸠字,九鸟亦有何义?但取叶声耳。坡公曰:“鸠字亦有义,出《诗经》公岂不知。”荆公问何句?坡公曰:

鸣鸠在桑,其子七兮。

连爷带娘,共成九个。

东坡在杭州,有一卖绢扇者,欠绢钱二十千,为客所告。公问:“为何不还?”对以父死钱物用尽。公问:“扇存否?”对止有二十柄。公笑谓曰:“急持扇来,明日领价。”公自写诗词,或兰或竹于扇。半夜写完,召客与欠户曰:“吾为汝还债,忙了半夜。汝将去,一千文一柄,可售足以完客。二人感谢,方出府门,片时人争买去矣。后持钱至者,皆无扇,叹息而回。彼时,坡公曾戏作一首曰:

董永埋亲曾织缣,汝今葬父欠缣钱。

愧予手掘非仙女,诗画相资二十千。

东坡以学士,初知杭州,有士人吴生,上京应举。未知坡公在郡,有两箱绢过杭关,惧抽税,假写坡公官衔,封寄京师,云苏侍郎子由之物,为关使查盘解郡。公知吴生乃当今才子,亲自书“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知杭州苏某,寄东京竹竿巷舍弟吏部侍郎苏子由宅上便是。”批完,付吴生曰:“这回走上天去也不怕漏税矣。”又赠诗曰:

建阳一对小纱箱,寄上东京苏侍郎。

杭州太守亲封记,行尽天涯也不妨。

吴生感激,拜谢而去。后果登高第,拜两苏为师,师弟之谊甚笃。

东坡知杭州,有名妓郑容,求落藉,高茔求从良。坡公俱准之。于判尾写一词,名《减字木兰花》:

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隳帻。落笔生风,藉藉声名不负公。

高山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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