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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大山里的人生-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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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生五味瓶 狂人书简

——给到×大学第一教室绞脑汁的可怜朋友可怜的你们,既然到这里来,大概都是为着生活的威迫而陷于失业时候了。你们没有职业,为甚不去爽爽利利的结果了自己,何苦对于“生”如此着恋?你们也许因为你们自己的梦,你们也许因为自己家中可怜的父母姊妹——她们的梦又建筑在你身上——而觉得生足以眷恋吧?但是,这世界,是能让你们这样柔懦的人们,永远的,永远的,做着梦生下去的世界吗?

你们抱着偌大的希望,来到这里,期望自己写的那两个小楷字,什么意见书的文章,走到看卷先生们眼下,引起注意,得蒙赏识,认定你的能力时,会给你一口饭吃;可你们人是这样多,而足以安置你们的书记又是这样少!你们的希望,可怜啊!你们两百人中间一百九十几个的希望。

我想你们的脑汁实在不必绞了!——尤其少年的弟兄。你们应当到别的事情上去想法。这桩事,最好是让老到不能干重活粗活的叔父们去干。你们可以跪到军队中去,你们可以去做与兵对称与兵相互变易名号的匪队里去。你们除了兵匪以外也还可以去做一个苦力——但你们无论如何却不应做这种事情。你们还年青!你们的梦也不能建筑在这种比卖淫的女人还不如的事业上!你们既不能借着父兄余荫,享一点安乐福;你们又不会像别人百计钻营,最好还是当兵哟!我们当兵去,我们都可以当兵去!别个朋友劝我当兵,我更想劝你们都去。当兵的好处,比像每日随着打筛的马同一步骤同一待遇的书记强多了!当兵入伍,比我们到这囚牢中绘一些狗看我们像受刑的囚犯似的情形好多了!

左右我们在世界上实在值不得活下活,——就是春天的好处也没有你我的分;一枪打死,算个什么呢。万一中若不被打死,你就可以去打人了;你可以用枪随你的意思去向敌人瞄准,不拘打哪一块。

你们也许还认不清你们的敌人。这我可以告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敌人!法度,教育,实业,道德,官僚……一切一切,无有不是。至于像在大讲堂上那位穿洋服梳着光溜溜的分头的学者,站立在窗子外边吡着两片唇口嘻笑的未来学者(以及同你在战场上血肉搏争的对抗兵士),他们却不是你们的敌人,只是在你们敌人手下豢养而活的可怜两脚兽罢了!他们虽然对于你们的苦囚样子,感到一点好玩的卑劣意思,为着自己地位的骄傲,暗里时常发笑,也间或会于不能自己的时候,想把你们放到脚下来蹂躏几脚,抒抒他们被他主人践踏无处发泄的怨气。但他们终不是我们敌人。他们的行为,我们见到,也只觉得又讨嫌又可怜罢了。

说到匪,你们会比兵还更其愿听,但这不是你们的罪,却是束缚你们的链索太紧了,所以也许你们听到我的话时,要不知不觉把两个手掌掩到耳朵上来。你们似乎以为抢劫犯是人类中最劣等的东西,抢劫是人类中最不良的行为。其实,你们错了!你们都给传下来的因袭奴隶德性缚死了!你们不是不知道满足你们生命的要求——你们知道可以满足你们要求实现你们梦的路途,却不敢去走,可怜啊!你们这些懦弱不中用的傻子!

你们理智告你们抢人是不道德,只准你屈服于生活下。怎么你们就这样傻?在你不得吃饭那天,抱着肚子到卤肉铺门前嗅香味,“**嘟**嘟”咽唾沫时,从铺子里出来的那个穿狐皮大衣的肥白脸子的绅士,曾因为见到你的可怜,抛掷过一小节腊肠给你吗?假便你真遇到过这么一回事,你的道德心也不空用了!到这世界上,谁个不是仗着与同类抢抢夺夺来维持生存?你不夺人,别人把你连生活下去的权利也剥夺去了!金钱,名位,哪里不是从这个手中抢到那个手中?你们眼力也不算很差,在后排的还能看出黑板上面那题目几个小字,但为甚这么大一条谎骗人的东西,却看不出?

别人的抢劫,有制度为他护符;有强力为他勒迫承认,——但抢还是抢,你既不能像别人那么去抢,连干脆凭本领去抢人也不行吗?你们,该死的你们!你们不知道别人连你生存权利也早抢了去,你们已不配生;你们不敢去抢人,单做点梦来欺骗你自己,你们也不能生!在可怜的柔懦弟兄们圈子中偷跑出来的一个人。附言承“试官先生”给了一份卷子,使我能写出这信与各弟兄们谈谈,在此特别致谢。承另一位先生引示我到讲室的途径,我也在此谢谢。出讲室时,又承众多在外面看热闹的弟兄,各把冷的视线投到脸上,我也在此谢谢。不知是哪个先生,曾说过“这是一个癫子!”这我不仅谢谢他的好意;并且更觉得这位不识面的先生眼力过人而值得佩服了!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作

4。人生五味瓶 绿魇

一绿

我躺在一个小小山地上,四围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强烈阳光从枝叶间滤过,洒在我身上和身前一片带白色的枯草间。松树和柏树作成一朵朵墨绿色,在十丈远近河堤边排成长长的行列。同一方向距离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树,正挂着无数玩具一样明黄照眼的果实。在左边,更远一些的公路上,和较近人家屋后,尤加利树高摇摇的树身,向天直矗,狭长叶片杨条鱼一般在微风中闪泛银光。近身园地中那些石榴树丛,各自在阳光下立定,叶子细碎绿中还夹杂些鲜黄,阳光照及处都若纯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积物,在园坎边一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俨然即可延展到天际。肥大叶片绿得异常哑静,对于阳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极多,生命力因之亦异常饱满。最动人的还是身后高地那一片待收获的高粱,枝叶在阳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黄,各顶着一丛丛紫色颗粒,在微风中特具萧瑟感,同时也可从成熟状态中看出这一年来人的劳力与希望结合的庄严。从松柏树的行列缝隙间,还可看到远处浅淡的绿原,和那些刚由闪光的锄头翻过赭色的田亩相互交错,以及镶在这个背景中的村落,村落尽头那一线银色湖光。在我手脚可及处,却可从银白光泽的狗尾草细长枯茎和黄茸茸杂草间,发现各式各样绿得等级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努力想来捉捕这个绿芜照眼的光景,和在这个清洁明朗空气相衬,从平田间传来的锄地声,从村落中传来的舂米声,从山坡下一角传来的连枷扑击声,从空气中传来的虫鸟搏翅声,以及由于这些声音共同形成的特殊静境,手中一支笔,竟若丝毫无可为力。只觉得这一片绿色,一组声音,一点无可形容的气味综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视听诸官觉沉浸到这个境界中后,已转成单纯到不可思议。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

地方对我于虽并不完全陌生,可是这个时节耳目所接触,却是个比梦境更荒唐的实在。

强烈的午后阳光,在云上,在树上,在草上,在每个山头黑石和黄土上,在一枚爬着的飞动的虫蚊触角和小脚上,在我手足颈肩上,都恰像一只温暖的大手,到处给以同样充满温情的抚摩。但想到这只手却是从亿万里外向所有生命伸来的时候,想象便若消失在天地边际,使我觉得生命在阳光下,已完全失去了旧有意义了。

其时松树顶梢有白云驰逐,正若自然无目的游戏。阳光返照中,天上云影聚拢复散开;那些大小不等云彩的阴影,便若匆匆忙忙的如奔如赴从那些刚过收割期不久的远近田地上一一掠过,引起我一点点新的注意。我方从那些灰白色残余禾株间,发现了些银绿色点子。原来十天半月前,庄稼人趁收割时嵌在禾株间的每一粒蚕豆种子,在润湿泥土与和暖阳光中,已普遍从薄而韧的壳层里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种较早的,且已变成绿芜一片。小溪边这里那里,到处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阳光下旋成一个柱子,队形忽上忽下,表示对于暂短生命的悦乐。阳光下还有些红黑对照色彩鲜明的小甲虫,各自从枯草间找寻可攀登的白草,本意俨若就只是玩玩,到了尽头时,便常常从草端从容堕下,毫不在意,使人对于这个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无限惊奇。忽然间,有个细腰大头黑蚂蚁,爬上了我的手背,仿佛有所搜索,到后便停顿在中指关节间,偏着个头,缓慢舞动两个小小触须,好象带点怀疑神气,向阳光提出询问:“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

我于是试在这个纸上,开始写出我的回答:“这个古怪东西名叫手爪,和动物的生存发展大有关系。最先它和猴子不同处,就是这个东西除攀树走路以外,偶然发现了些别的用途。其次是服从那个名叫脑子的妄想,试作种种活动,因此这类动物中慢慢的就有了文化和文明,以及代表文化文明的一切事事物物。这一处动物和那一处动物,既生存在气候不同物产不同迷信不同环境中,脑子的妄想以及由于妄想所产生的一切,发展当然就不大一致。到两方面失去平衡时,因此就有了战争。战争的意义,简单一点说来,便是这类动物的手爪,暂时各自返回原始的用途,用它来撕碎身边真实或假想的仇敌,并用若干年来手爪和脑子相结合产生的精巧工具,在一种多少有点疯狂恐怖情绪中,毁灭那个妄想与勤劳的成果,以及一部分青年生命。必须重新得到平衡后,这个手爪方有机会重新用到有意义方面去。那就是说生命的本来,除战争外有助于人类高尚情操的种种发展。战争的好处,凡是这类动物都异常清楚,我向你可说的也许是另外一回事,是因动物所住区域和皮肤色泽产生的成见,与各种历史上的荒谬迷信,可能会因之而消失,代替来的虽无从完全合理,总希望可能比较合理。正因为战争象是永远去不掉的一种活动,所以这些动物中具妄想天赋也常常被阿谀势力号称‘哲人’的,还有对于你们中群的组织,加以特别赞美,认为这个动物的明日,会从你们组织中取法,来作一切法规和社会设计的。关于这一点你也许不会相信。可是凡是属于这个动物的问题,照例有许多事,他们自己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心和手结合为一形成的知识,已能够驾驭物质,征服自然,用来测量在太空中飞转的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像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终就不大能够处理‘情感’这个名词,以及属于这个名词所产生的种种悲剧。大至于人类大规模的屠杀,小至于个人家庭纠纠纷纷,一切‘哲人’和这个问题碰头时,理性的光辉都不免失去,乐意转而将它交给‘伟人’或‘宿命’来处理。这也就是这个动物无可奈何处。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缺少一种哲人,有勇气敢将这个问题放到脑子中向深处追究。也有人无章次的梦想过,对伟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怀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却已太旧,因之名叫‘诗人’,同时还有个更相宜的名称,就是‘疯子’。”

那只蚂蚁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的种种胡说,重新在我手指间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触犯忌讳,忽匆匆的向枯草间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为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一个同船上路的大学生,当我把脑子想到的一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时,他那种带着谨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一个人思索太荒谬了不近人情。我是个规矩公民,要的是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养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无事时玩玩牌,说点笑话,买点储蓄奖券。这世界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关于人类向上书呆子的理想。我只见到这种理想和那种理想冲突时的纠纷混乱,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动摇,把我找出路的计划妨碍。我在大学读过四年书,所得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做书呆子,也不受任何好书本影响!”快二十年了,这个公民微带嘶哑充满自信的声音,还在我耳际萦回。这个朋友这时节说不定已作了委员厅长或主任,活得也好象很尊严很幸福。

一双灰色斑鸠从头上飞过,消失到我身后斜坡上那片高粱地里去了,我于是继续写下去,试来询问我自己:“我这个手爪,这时节有些什么用处?将来还能够作些什么?是顺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寻出路?是卜课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无结论可得。一片绿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这个时节就毫无用处,没有取予,缺少爱情,失去应有的意义。在阳光变化中,我竟有点怀疑,我比其他绿色生物,究竟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处。很显明,即有点分别,也不会比那生着桃灰色翅膀,颈膊上围着花带子的斑鸠与树木区别还来得大。我仿佛触着了生命的本体。在阳光下包围于我身边的绿色,也正可用来象征人生。虽同一是个绿色,却有各种层次。绿与绿的重叠,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时,便产生各种差异。这片绿色既在阳光下不断流动,因此恰如一个伟大乐曲的章节,在时间交替下进行,比乐律更精微处,是它所产生的效果,并不引起人对于生命的痛苦与悦乐,也不表现出人生的绝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种境界。在这个境界中,似乎人与自然完全趋于谐和,在谐和中又若还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音乐所煽起的情绪相邻,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诗歌所传递的感觉相邻。然而这个等次的降落只是一种比拟,因为阳光转斜时,空气已更加温柔,那片绿原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灰雾,远处山头,有由绿色变成黄色的,也有由淡紫色变成深蓝色的,正若一个人从壮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复转成老年,先是鬓毛微斑,随即满头如雪,生命虽日趋衰老,一时可不曾见出齿牙摇落的日暮景象。其时生命中杂念与妄想,为岁月漂洗而去尽,一种清净纯粹之气,却形于眉宇神情间,人到这个状况下时,自然比诗歌和音乐更见得素朴而完整。

我需要一点欲念,因为欲念若与社会限制发生冲突,将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点狂妄,因为若扩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从这个现实光景中感到孤单。不拘痛苦或孤单,都可将我重新带近这个乱糟糟的人间,让固执的爱与热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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