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幽灵-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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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不会比我身旁这位黑衣人更阴森,更沉默。迷魂药失效了吗?还是清冷的空气使我彻底清醒过来?总之,晕眩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黑衣人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变化,他迅速地挥挥手,想遣走凯撒。马匹随即消失在昏暗无光的走廊里,只听见马蹄声踢踢踏踏地由近而远。而后,黑衣人跳入小船,解开铁环,拿起船桨,强劲而且迅速地划动着。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湖水寂静无声,我们划入那片蓝色的光晕之中,黑夜似乎又重新降落下来。接着,小船似乎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们上了岸。黑衣人又把我抱了起来,我仿佛也恢复了精力,大声地叫个不停。突然,一阵强光射来,我停止了叫喊。黑衣人把我放在那耀眼的强光下面,我倏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在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里。美丽的鲜花用丝带笨拙地扎成束,就像在街上的店铺里兜售的一样,非常世俗。每次演出结束,我都能收到许多这样的花。那个带面具的黑衣人站在这片巴黎味十足的花丛中,交叉着双臂,对我说:‘克里斯汀娜,别担心,您不会有任何危险。’是那个声音在对我说话!在极度惊讶之余,我感到非常气愤。我猛地冲过去,想一把扯下那张面具,看清他的真实面目。这时,他又说:‘如果您不碰这张面具,我保证您不会有任何危险!’说着,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让我坐下。而后,他跪在我的面前,再也没说话。他谦卑的态度使我重新获得了几分勇气,房间里光线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仿佛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壁毯、家具、烛台、花瓶还有鲜花,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世间俗物丝毫没有刚才那种诡异的气氛,我甚至可以说出这些花是从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这间再普通不过的客厅几乎随处可见,只是它的位置特殊。别的客厅都在地上,而它在地下而已。我几乎失去了任何的想象力。或许,我遇上了一个可怕的怪人,他住在神秘的地窖里,就像某些人出于某种需要,把巴贝尔塔的塔顶作为栖身之处,他们在那里施展阴谋诡计,用各种语言唱歌,用各种方言谈情说爱。
尽管他戴着面具,但是我听得出他的声音,跪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个男人!
那一刻,我几乎忘了自己身陷囹圄,将面临怎样的厄运,满脑子只想着:那个声音原来是个男人!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哭了起来。
跪在面前的男人似乎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他对我说:‘这是真的,克里斯汀娜!我不是天使,不是神,也不是幽灵……我是埃利克!”’
这时,克里斯汀娜的讲述再次被打断。他们似乎听见身后有声音重复着:埃利克!……是回声吗?……他们回头一看,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拉乌尔正准备起身,却被旁边的克里斯汀娜拦住了:“别走!您必须在这里听我把整个故事讲完!”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克里斯汀娜?我担心您会受凉。”
“真正值得我们担心的,应该是那些暗门。这个地方离暗门最远,也最安全……在剧院之外的地方又不便于我们见面……现在还不是与他抗争的时候,我们不能引起他的怀疑
“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我有种预感,我们不能等到明晚,应该立即动身!”
“可是,如果他明晚听不到我的演唱,这会使他终身都痛苦不堪。”
“但是,您既然想永远地离开埃利克,就必然会使他痛苦……”
“您说得很对,拉乌尔,……他或许会因我的离去而死
克里斯汀娜接着又用低沉的声音说:
“但这是公平的,我们不也同样冒着被他杀死的危险吗?”
“这么说,他很爱您?”
“他甚至会为了我去犯罪!”
“但是,我们知道他的住处,我们可以去找他。既然他不是什么幽灵,我们就可以跟他谈谈,甚至强迫他答应我们的要求!”
克里斯汀娜摇摇头: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强迫埃利克!我们只能逃走!”
“那么既然可以逃走,您为什么还要回到他身边去呢?”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听完我是如何从他那儿出来的,您就会明白了……”
“啊!我恨死他了!”拉乌尔大声地叫道,“您呢,克里斯汀娜,在继续讲您的故事之前,请告诉我……您恨他吗?”
“不!”克里斯汀挪一口否定。
“那又何必说这番话!……您肯定爱他!您的害怕,您的恐惧都是出于对他的爱,最真挚的爱!”拉乌尔苦涩地说,“虽然您不敢承认这份爱,但是只要一想到它,您就会全身发抖……想想看,那个男人统治着整个地下宫殿!”
说着,他不禁冷笑一声。
“这么说,您是要我回去了!”女孩突然打断他的嘲讽,“拉乌尔,我告诉过您:如果我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在三个人之间……两个在谈论,另外一个在后面偷听……
“我想知道,”拉乌尔的语气缓和下来,“既然您不恨他,那么您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恐惧!”这两个字的回答铿锵有力,淹没了黑暗中的那一声叹息。
“可怕的是,”她接着又说,“我对他的恐惧与日俱增,却丝毫不恨他。当您看见他跪在您的跟前,不断地自责,诅咒自己,不断地请求您的原谅,您怎么能恨他呢,拉乌尔?”
“他向我坦白他的计谋。他爱我!爱得深刻而悲哀!正是出于这份爱,他扶持了我!……把我和他关在地下……但是他尊重我,对我卑躬屈膝,他呻吟,他哭泣!我站起身,拉乌尔,我告诉他如果他不立即恢复我的自由,我只会鄙视他。而他竟然答应了,真是难以置信……只要我想离开,他随时可以把秘密通道告诉我。但是,但是,他也站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他虽不是幽灵,神仙,也不是天使,却是那个声音,他已唱起歌来!……
我听着听着……就留了下来!
这晚,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他拿起一把竖琴,开始用那天使般的男音为我演唱《黛丝德罗的罗曼史》。一想起自己也曾唱过这支歌曲,我就觉得羞愧难当。他的音乐似乎蕴涵着一股应力,能让听者忘记一切,完全沉浸在扣人心弦的音符之中。我忘了自己非同寻常的境遇,心旷神怡地跟随他在和谐的音乐世界里尽情遨游。我也成了俄尔浦斯竖琴下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他让我体味到痛苦、欢乐、磨难、绝望、欢欣,还有死亡。我听着,他唱着,唱着一些我不知名的乐篇,让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温柔、忧郁和安详。我的灵魂在音乐声中渐渐升华,平静,飘进了梦乡。我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张长椅上,房间很小,布置很简单,摆着一张极普通的柚木床,墙上挂着朱伊的油画,还有一个路易·菲利浦时代的旧五斗橱,大理石桌面上放着一盏灯。这又是什么地方?我用手摸摸额头,想驱散这场噩梦……但是,我立刻就意识到这不是梦!我成了囚犯,除了卧室以外,可去的地方只有那间设备齐全,可随时供应冷热水的浴室。突然,我看见五斗橱上有一张用红色墨水书写的字条,它使我彻底地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而是现实。那上面写道:‘亲爱的克里斯汀娜,对您目前的处境,请不要担心。在这个世界上,您找不到比我更尊重您的朋友。您暂且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那是您专用的房间。我到商店去给您购置一些换洗衣物。’
‘我肯定落在了一个疯子的手里!’我大声地喊道,‘这个可怜虫打算把我关多久?他会把我怎样?’
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小套房里跑来跑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痛苦地责备着自己的愚蠢和迷信,嘲笑自己的无知和幼稚,竟然把这个疯子当作音乐天使……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我甚至想扇自己的耳光,面对自己的下场又是哭又是笑。就在这时,埃利克回来了。
他在墙上轻轻地敲了三下,然后静静地从门里走进来,奇怪的是我刚才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扇门。他抱着一大堆的纸箱和包裹,不慌不忙地把东西放在我的床上,而在此同时,我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他,要地摘下面具,露出他的真实面目。
没想到,他异常平静地回答:
‘您永远也不会看到埃利克的脸。’
他资问我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未梳洗,当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让我在半个小时之内梳洗完毕,说着便拿起我的手表仔细地对准并上好了发条。而后,他邀请我去餐厅与他共进一道丰盛的午餐。我当时已经饿得发晕了。我啪地把他关在门外,进了浴室。洗澡之前,我先拿了一把剪刀放在身旁,如果埃利克胆敢有不轨之举,我就自杀。清凉的水让我感到非常舒服,再次面对埃利克时,我作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决不顶撞冒犯他,为了尽快获得自由,必须巴结他,讨他的欢心。他先开口坦白他的计划,并且逐一说明,以让我放心。他说自己十分高兴有我作伴,所以尽管昨晚他答应过我随时可以离开,他仍不希望立刻就失去我。他还说,我现在应该明白他并不可怕,他爱我,但不会强迫我,总有一天他会在我的默许之下向我表白。其余的时间,我们会在音乐之中度过。
‘您所谓的其余时间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五天。’他果断地回答。
‘五天之后,我就自由了吗?’
‘是的,克里斯汀娜,我想五天之后您就不会再怕我了。以后,您或许时不时地还能来看看可怜的埃利克……’
这最后几个字的语气让我深深地感动了。他的话里饱含着一种真实的、令人同情的绝望,我不禁抬起头来,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模糊不清,这使我仍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撩开那块神秘莫测的黑丝方巾。但是,我看见在面具的边缘上流淌着泪水。
他默默地指指他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那是一张小圆桌,放在房间的中心位置。前一天晚上,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为我弹奏的竖琴。我忐忑不安地坐着,却依然胃口大开,我吃了几片虾和一只淋了托开酒的鸡翅,他告诉我这酒是他特地到法尔斯塔夫以前常去的肯尼斯堡地窖买来的。而他自己既不吃也不喝。我问他的国籍是哪里,因为埃利克这个名字,应该源自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他回答说他没有姓氏,也没有祖国,埃利克只是随便取的名字。我又问他既然爱我,为何不用其它的方式对我表明,而非要挟持我,把我关在地下。
‘在坟墓里追求爱情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这样说道。
‘我只能这样做,’他的音调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接着,他站起来,牵着我,想带我参观他的房间。但是我尖叫一声,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因为我分明感觉自己摸到的是一具湿漉漉的骷髅。
‘哦!对不起。’他低声地说。
然后,他在我面前打开一扇门。
‘这就是我的房间。’他说,‘您想进去看看吗?’
我丝毫没有犹豫,他的一言一行都让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害怕是多余的。
我走了进去,感觉它像一间死人的丧房,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幕布,不过,在通常应该摆放白色孝幔的地方,我却看见一个巨形的乐谱架,上面搁着《死神》乐谱。在房间的中央位置,垂挂着红缎篷帐,下面是一具打开的棺材。
一看见棺材,我接连退步。
‘我就睡在里面,’埃利克说,‘生命中的一切都必须去适应,死亡也一样。’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阴森可怖的场景,掉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架管风琴上,它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琴架上放着一本乐谱,上面涂满了红颜色的音符。我请求看他的乐谱,第一页上写着:《胜利的唐磺》。
‘我有时也作曲,’他对我说,‘这首曲子,我已经写了二十年了。写完以后,我将把它带入棺木,再也不醒来了。’
‘那真应该得再写慢一点。’我说。
‘有时,我会连续工作十五天,在那段时间,我的世界里只有音乐,然后,我需要休息数年。’
‘您愿意弹一段《胜利的唐璜》给我听吗?’我忍住内。已对这间丧房的厌恶,以为这样的请求可以讨他的欢心。
永远不要对我提这个要求,’他的声音很阴沉,‘我的唐璜可不是诗人在美酒、爱情和罪恶的启发下刻画出来的风流人物。如果您愿意,我弹一段莫扎特的作品,它会让人流泪,让人深思。而我的唐磺,它像火一样,只能焚烧……’
说着,我们回到客厅。我发现整座套房里居然没有一面镜子。我正觉得纳闷,这时,埃利克已坐在钢琴前,对我说:
‘克里斯汀娜,您知道吗?有一种可怕的音乐,它能吞噬所有接近它的人。幸好,您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否则,您将失去您清新单纯的特色,回到巴黎后,无人还能与您相认。我们还是唱歌剧吧,克里斯汀娜。’
这句‘我们还是唱歌剧吧,克里斯汀娜’仿佛是对我的侮辱。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为这番话生气,《奥赛罗》二重唱已经开始了。悲剧似乎慢慢地笼罩在我们的头上。这一次,他让我唱黛丝德莫娜一角,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对唱者的歌声非但没有吞噬我,反而激发了我的灵感。当时所处的困境使我更加贴近和理解诗人的原创意图,如果他能听见我的歌声,一定也会为之惊叹。至于埃利克,他的声音非常洪亮,每一个音符似乎都渗透着灵魂的力量,嘹亮无比。爱情、嫉妒和仇恨在我们周围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埃利克的黑面具让我想起《威尼斯的摩尔人》中那张自然的面具。他正是奥赛罗本人。我以为自己在他的抽打之下,会倒在地上。但是我没有像胆小的黛丝德莫娜一样,因害怕奥塞罗的怒火而逃开。相反,我一步步向他靠近,深深地被死亡吸引着,迷惑着,我发现在激情之中,死亡竟会有一般难以抗拒的扭力。但是,临死之前,我想最后看一眼他的真实面容,不朽的艺术之火会勾勒出怎样的轮廓。我想看清那个曾让我如痴如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