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戎-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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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像照拂杨应麒一样照拂着阿骨打。刚刚醒转的阿骨打,只有眼神还算清澈,其它的身体机能却都已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榻前众人都知道:他的大限快到了。
“四弟,我死以后,你便是都勃极烈。”
在这片刻,他用的不是皇帝这个从汉人那里学来的衔头,而是遵从了女真的政治传统。
吴乞买知道在这关头,推辞已属无聊,在榻前磕头道:“定不负皇兄重托!”
“斡本,小四。”阿骨打对宗干宗望说:“好好辅佐你们四叔,女真人自己要一条心,才能对付外人。”
宗干和宗望一起跪下道:“是!”
“五弟……”接下来的话,却是要对斜也等兄弟说了:“粘罕、小四他们小一辈的虽然出息,但女真的天下,还要靠你们帮忙撑着!”
斜也等均誓道:“不敢有负皇兄重托!”
阿骨打常常叹了口气道:“张觉,蒙古,这些都交给你们自己解决吧。但折彦冲……”
吴乞买道:“皇兄放心,有我在一日,绝不容他猖狂!”
“有你在,我还是放心的。”阿骨打眼皮垂了垂说:“只是国相逝世时曾千万叮咛于我,要我莫把这件大难事留给子孙!所以这次,我才这么着急。但到最后,还是撑不到看见津门的灰烬!如今汉部还不敢公开背叛我们,甚至辽口被我烧了也不敢出头,这说明他们怕我们!只要他们对我们还心存畏惧,粘罕的计策便大有可为!这件事情,四弟你要记在心头!”
吴乞买道:“是!”
阿骨打一口气交代了这么话,大感疲倦,但他却不肯闭上眼睛——他现在的状态,一旦闭上眼睛也许就再也睁不开了!
忽然,窗外有歌声传来,歌是胡调,唱的却是汉词,阿骨打等人都不知他在唱什么。歌声并不悦耳,但在静静的夜色中顺风传播,飘得甚远。
“是杨应麒。”宗望听出了音调,低声说。
阿骨打呆呆听了一会,问道:“他在唱什么?”
宗望想了想,出门把等候在外边的完颜希尹叫了进来,让他解歌。完颜希尹仔细聆听,听那歌声唱道:“……溪水连天霜草平,野驰寻水矶中鸣,陇头风急雁不下,沙场苦战多流星,可怜万国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词尚未了,但接下去的完颜希尹便听不大懂了,当下把听懂了的歌词大意跟阿骨打说了,阿骨打听完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又听那歌声唱道:“八月木阴薄,十叶三堕枝,人生过五十,亦已同此时,朝出东郭门,嘉树鬰参差,暮出西郭门,原草已离皮,南邻好台榭,北邻好歌吹,荣华忽消歇,四顾令人悲,生死荣辱乃常期,但耻没世无人知!”
阿骨打听了完颜希尹的翻译,哈哈笑道:“但耻没世无人知,这句还算不错。”
忽听歌声一转,转为宋调,唱的却是胡语,那词又是唐词。此唱回环三转,听得阿骨打竟支起身来。因是胡语,所以也不需要完颜希尹翻译。那词却也甚短,道的是:“前不见古人兮,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歌声歇,阿骨打尤在梦幻之中。
过了好久,阿骨打忽然道:“去!把应麒给我唤来!”
宗望就要出门,忽有呼喝厮杀之声,宗望大惊,忙吩咐严加守卫,这才提刀朝乱处奔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不好!应麒被人劫走了!”
吴乞买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宗望道:“是护送应麒来的那群人!他们一直老实,没想到竟然如此大胆!”
斜也道:“我去把他捉回来!”
榻上阿骨打忽道:“算了,由他去吧。”
斜也道:“可是……”
阿骨打摇头道:“这人素来是谋定而动,辽阳府他比我们还熟,既已脱身而去,多半已有接应。这一带处处都有重兵把守,若他能逃出去,你现在再去追,也未必追得上。”挥手道:“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众人将退,忽然门外喧嚣,宗望出去一下回来道:“应麒回来了。”
众将均感愕然,只有阿骨打甚是平静,说道:“让他进来。”
杨应麒一身便装,进门后也不磕头,只是到阿骨打床边跪下道:“国主。”
阿骨打凝视他半晌,问道:“为何要逃?”
杨应麒道:“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趁着夜色,杀了看守,要劫我出去。”
阿骨打又问:“那又为何回来?”
杨应麒道:“我知国主不至于杀我,所以回来。”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可未必!”
杨应麒道:“我这次到燕京见国主,是自己来的,不是给国主哄来掳来,国主如此杀我,死后如何去见往昔英雄!”
“往昔英雄……”阿骨打仰天道:“我十岁擅射,二十建功,三十辅政,四十立国,十年间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在我之前,有可以与我比肩的英雄么?”
杨应麒道:“国主,若说你的愿望是建功立业,那你生对了年代,因为辽疲宋弱,你生平大小百战,也不见曾遇到过一个震古烁金的好对手!所以你才能天下无敌!但要说国主是想要和古今豪雄决一胜负,那你生错了年代!古往今来,大有胜过国主的英雄在。”
此言一出,自吴乞买等无不变色。
但阿骨打未开口,他们也不敢出声。阿骨打听了杨应麒的话却只是沉默,过了好久才长叹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拍了杨应麒一掌道:“小麒麟!你真的不怕我杀你么?”
“自然是怕的。”杨应麒道:“不过国主要了我这条命,也没法因此而收服大哥啊!更无法用小麒麟的这条性命,让国主压过古往今来的英雄!”
阿骨打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放你回去!不过不是为了你刚才的这番话,而是为了你的勇气!”
“勇气?”
“不错!”阿骨打道:“我知道你聪明,但武勇向来缺乏。今夜你敢去而复归,便是勇气。这很不容易。去吧!别等我改变了主意。”
杨应麒沉默半晌,终于磕头告辞,临出门忽然泣道:“叔叔,应麒走了。”这句话,算是永诀!说完便掉头而去。
阿骨打见了他落在门边的眼泪,笑道:“这小麒麟,从第一次见我就跟我装孙子。他这两滴眼泪,算是真的了吧。”
吴乞买忍不住道:“大哥!你为何要放他走?”
阿骨打有些黯然道:“我死之后,恐怕你会有一阵苦日子。今夜放他回去,也是让你与折彦冲之间留点余地!再说,小四既已露了口风逼汉部伐宋,不放小麒麟回去,他们内部怕也吵不起来。”
众人听得心头一震,忽又听阿骨打喃喃叹道:“他说的也没错……这些年我有如此战功,靠的也不全是武力……”
感叹良久,忽然支住上半身的手一软,大金的开国栋梁终于轰然倒塌,瞑目之际,口中尤念叨着那汉意胡歌。
第一五六章 带月归
杨应麒在阿骨打面前扯了个大谎!当时所有人包括阿骨打在内竟然都没看破!
那天晚上,杨应麒因一种忽然到来的悸动而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唱这种歌曲,只是忽然张口就唱,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指引他一般。歌唱完坐在月光照不到的墙角边上,看着床前的“地上霜”默然。但这种宁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听门外几声很不对头的闷哼,似乎是人被割断喉咙后发出的低促声响。杨应麒警觉地站了起来,来到门边窃听动静。
门外一个低低的声音问:“七将军在么?”
杨应麒惊喜道:“去病!是你么?”
门外种去病道:“七将军,快开门!”
宗望总算是保留了对杨应麒一种起码的礼貌,这道门是从内闩的。当然,门外有女真亲兵在给杨应麒“站岗”,所以门虽然由他控制,但却没有走出去的权力。这时他听出是种去病,慌忙把门打开,只见地上果然匍匐着几具尸体。
种去病道:“幸亏有七将军的歌声,否则我们都找不到这里!快走吧。”
种去病一行约有百人,是萧铁奴军中的精锐。他们护送杨应麒到燕京后便被宗翰和宗望前后没收了兵器马匹隔离开来,只让种去病每三五天来见杨应麒一次。进了辽阳府以后,汉部的一些密子用尽各种手段暗中给他们送了一些兵器。这天他凭着一种近乎天才的直觉意识到入夜后可能是动手的良机,设下计谋,在赔上几条性命的情况下格杀了几个看守他们的护卫,夺了兵器,花了极大的功夫才找到杨应麒!此刻能跟种去病活着站在杨应麒面前的只剩下五个人,他们至今的行动尚未被金人发现,除了计划周密和有夜色掩护之外,运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但此刻却不是废话的时候!种去病一句“快走吧”才落地,杨应麒便抓起床头一件外衣披了就跨出门槛。
软禁杨应麒的这个屋子离阿骨打所在的房间不是很远,而阿骨打此刻住的则是大辽留下的一座行宫。种去病等人原本被金人安置在西北方废弃的马厩附近,那是这次阿骨打行在的边缘,所以这次杨应麒一出门也是翻墙向西北方向而来。
一翻过墙,他们的好运就终结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高声喝问,种去病见瞒不住,欺近前去就动手,杀声骤起,种去病手下一动手就都是拼命的招数,片刻间尸体横了一地,其中三人都是种去病的手下!剩下几个金人被种去病这种气势压制住,稍稍退却,种去病推着杨应麒踏着预备好的石头又翻过一道墙,墙外已有数十个部下在接应,燕青也在其中。
种去病低喝道:“冲!”大部分人便朝着东北方冲去,小部分人却拥簇着杨应麒闪入另一条小道。不久杀伐之声大起,杨应麒躲在暗处,心中大感不安!他知道,刚才冲向东北方向的人是抱着必死的意志来为他换取逃跑的机会!如果站在伦理道德的立场上,杨应麒是不应该独自躲在这里的,任何人也没有特权让别人为自己死,因为生命的价值在伦理上是无法衡量的,杨应麒的命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人更重要。但是,生命在道德面前不能衡量,但在政治面前却可以衡量!对汉部来说,甚至对汉部的敌人——金人来说,杨应麒的性命显然都比那些“炮灰”要重要得多!
躲在黑暗中的杨应麒又忽然想到,自己此刻不该考虑这些问题。在这个战争的夜晚里,他就应该想着怎么逃出去——必须是这么简单!否则就无法因应眼前随时会发生的变故!在动乱四起的年代,一切必须以残酷而有效的功利法则去处理才能生存下来,那些伦理与人性的思考有时候会给人带来哲思,但有时候也会给人带来软弱。
“走吧!”金兵为了对付那群死士而进行的调动,让西北这一块的兵力布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绽,种去病就带着杨应麒要从一个兵力布置的破绽中逃出去!
这时有些恍惚的杨应麒几乎是本能地跟着种去病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只知道这段短短的路程里自己有时候像老鼠,有时候像猫,有时候像蛇!忽然,杨应麒发现种去病抓住自己的手在颤抖,这颤抖透露着一种恐惧,一种下了极大的决心与努力后却发现功亏一篑的恐惧!
宗望的布置果然严密!这个行宫的外围忽然多了一个本来没有的包围圈,想必这是宗望为了因应突然变化而布置的棋子!这时候金兵还没有发现他们,但那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七将军!”种去病歉然道:“我害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杨应麒这时候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了。
“留在那里,你未必会出事,但现在……”
“不!如果我事前知道了你的计划,也会赞成的。”杨应麒说:“虽然国主按理不会杀我,但那只是按理,而且也只是暂时的。有逃跑的机会,我还是会逃的。”
作为人质的这段期间,其实杨应麒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该来。不过他最后还是认为当初的决定没错。他知道,自己来与不来对金汉关系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他的来到,是汉部依旧臣服于阿骨打的象征,是完颜部和汉部公开破裂的一个脆弱的缓冲。如果折彦冲装病,杨应麒也不来,那完颜部和汉部之间那种主从关系就会彻底破裂,除了一方完全压倒另一方之外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一点无论是折彦冲还是阿骨打都很清楚,所以阿骨打才会打算在捉到折彦冲之后再一起解决杨应麒,而折彦冲也清楚只要自己不死、汉部不灭,活着的杨应麒价值会比死了的杨应麒大得多——这也是杨应麒能在阿骨打跟前保住性命的原因。
但现在,形势已经和杨应麒主动来见阿骨打的时候完全不同了。金人一旦班师北归,在短时间内便难以组织起足够的信心和力量二次南下,如果阿骨打病死,那完颜部更会因为换代而出现一段疲弱期!完颜部和汉部之间的缓冲已然形成,杨应麒就算此刻逃回了汉部,完颜部的首脑人物考虑到种种因素也不会马上让事态升级,种去病正是察觉到这一点,这才在这个月夜发起变乱。
但这时,种去病忽然很后悔——因为他发现自己失败了!用了几十条勇士的性命!不但只让七将军跨过两道围墙!甚至还把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就想自刎谢罪!
“是宗望的声音!”杨应麒忽然站了起来。
“七将军!”种去病低呼着,不知杨应麒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宗望的声音消失了,但杨应麒却从宗望声音出现和消失的位置中猜测到了阿骨打所在的方向!
“既然往外没法走,那便往内吧。”
种去病闻言骇然道:“往内?”
“置之死地而后生!没办法了。你们在这里等我……罢了,和我一起去吧。如果我死了,估计你们也活不成。”
就这样,本来已经“消失了”的小麒麟忽然又“自己回来”了!他大大方方地出现在金兵的包围圈中,要求求见阿骨打。
杨应麒在赌博,赌阿骨打还没死,赌他不会杀自己。
他赌对了。
当杨应麒在宗弼的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