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戎-第3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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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忠哼了一声,对陈正汇的回答并不满意。其实这等大集会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但像他这样的循吏做事最是小心,每次遇到这等事情都要吊起十二分小心唯恐出了差错,在他的行政理念里,类似的情况上次没失控不代表这次也不会失控,这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态度在旷达者看来似乎略嫌不够潇洒,但卢克忠却认为自己应该如此。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政治头脑,知道这件事情不止是京师的治安问题,其中还涉及到上层的争端,那确实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范围,因此便不再要求见杨应麒,只是道:“好,那我就到华表坛看着去,不过还望丞相早些拿出个章程来,别等事情乱了,那时便不好办了!”
卢克忠才要走,却见韩昉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也是要找杨应麒,见到卢克忠正要离开,叫道:“卢大人先别走!我有事找你!”卢克忠这才止步,那边韩昉便问陈正汇杨应麒在何处,陈正汇对答仍然方才,韩昉道:“好!我这便去枢密院找丞相去。”尚未离开,先对卢克忠道:“卢大人,你派遣人手,先将人群解散了再说!当街辱骂天子,成何体统!”
卢克忠看了他一眼道:“对不住,按规矩我没这权力!”
韩昉不悦道:“你没见那帮女人在说什么话么?这是谤君!虽说她们都是我大汉开国元老,一品诰命,但这般不顾国法礼制,那便是当朝重臣也不行!卢大人,你该不会是怕了皇后,要徇私吧?”
卢克忠奔波了半日,早有一肚子火,听到韩昉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发作道:“韩相你这是什么意思?谁徇私了?我真要徇私也该直接去奉承陛下,而不是去奉承皇后!”
韩昉脸色微变,喝道:“你说什么!”
卢克忠品阶在他之下,却不怕他,一拱手道:“韩相虽位居副总理大臣,不过京畿治安的事情不是韩大人该管,此事我直接向丞相负责!韩大人要让我做什么事情,先到丞相那里请到相令再说!下官还有事要忙,告辞了!”说完便走。
韩昉指着他的背影要骂,一时却又骂不出口,回头看陈正汇时,只见他脸含微笑,连连劝自己息怒。韩昉哼道:“陈相,你也莫太得意!这事闹大了,对丞相对陈相都不见得有好处!”
陈正汇一脸讶异道:“韩相这是什么话?我哪里得意了?如今帝后不谐,正是危难之际,我又哪里会得意?”
韩昉又哼了一声,转身出门,他走了之后陈显才从里面走出来,双眼迷蒙,似乎刚刚睡醒,陈正汇回顾问:“陈老午梦安好?”
陈显道:“还好,还好。”又问:“韩相怎么走得那么急?看起来还有些怒气冲冲的样子。”
陈正汇道:“大概是没睡午觉上火,说来还是陈老深通养身之道,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也不肯挤掉这午睡的光阴。”
陈显呵呵笑道:“陈相说的是,一来我年纪大了,二来嘛,我等为身为股肱大臣,就得精神好了才能为国家、为陛下办好事情啊。我等又不是刀笔小吏,难道还以办事多少衡量优劣么?在我们这个位置上,最要紧的是看得定,拿得准,这样才能利国利民……”看了陈正汇一眼道:“陈相说是么?”
陈正汇微笑道:“陈老说的是。”
陈显到了屋檐下看看天色,说道:“忽然想起有点事情得去处理,这边若没什么事情我便先走开一阵。”
陈正汇举手告别道:“陈老请便。”
陈显出了相府,命轿夫避开人流,也不去吏部,直接回家,进门几步便见儿子陈楚哈哈大笑着进门,陈显瞪了他一眼,等进了厅,屏退下人,这才喝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陈楚道:“我去华表坛转了一圈。”
陈显怒道:“现在京城乱糟糟的,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还到处乱跑,嫌天下不够乱么?”
陈楚对陈显的怒色不以为意,微笑道:“我只是去转转,穿着便服,没人认得我。”
陈显哼了一声,问道:“那边现在怎么样?是否混乱?”
陈楚道:“人越来越多,乱倒是不乱。”
陈显又问:“那你方才进门时笑什么?”
陈楚笑道:“我笑咱们这个皇帝做得太没威仪,竟然被人当众破口大骂。”
陈显嘿了一声道:“他的位置去臣民不远,礼节又不隆众,威仪自然不足。自来皇帝御臣民必有一套私人亲信,故汉武欲专制也得先设内廷,将宰相架空了才能随心所欲,如今我大汉民气之盛不下战国,丞相之权又重于西汉之初,陛下行事自然处处掣肘,权既不实,威自不彰!”又问:“到现在为止都有哪几路人马出头了?”
陈楚道:“聚集在华表下面的都是汉部的老部民,不但女的,就是男的如张老余等也有不少。我看出人群中有密子和军方的人在,不过都没有表明身份。若说露面,也只有韩昉的两个门生上前驳难。”
陈显微笑道:“这么说来,这场大闹也差不多该散了。”
陈楚奇道:“爹爹为什么这么说?”
陈显道:“韩昉既派了那两个门生去,暗中必有叮嘱。那些个无知妇人能有多少见识?遇到别人也就算了,遇到韩昉的人非被驳得哑口无言不可。华表坛不是个胡闹的地方,陛下又素得人心,这些女人没了道理作依傍,再骂下去就得被人嘘,她们骂不下去只好闭嘴,所以料来这场大闹也该散了。”
陈楚却道:“爹爹素来神算,这次却算错了。韩昉的那两个门生虽然口才便捷,但没多久就被骂下来了。”
陈显讶道:“有这事?那些女人怎么骂的?”
陈楚道:“韩昉那两个门生上台之后斥责那些女人目无君父,毁君谤君,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我开始听了几句也和爹爹一般觉得这些女人要糟。”
陈显道:“是啊,要说道理她们如何辩得赢?莫非她们胡搅蛮缠,将韩昉派去的人弄糊涂了么?”
陈楚道:“韩昉的人却是被窘住了,但那些女人却也不是胡搅蛮缠。她们也不管韩昉的门人说什么,来来去去就问:男子纳妾须得正妻同意——大汉的律法中是否这一条?又问:皇后是否皇帝正妻?纳妃之事皇后是否答应?国家法令皇帝是否得遵守?又说:如果皇帝带头不遵法令,大家是不是可以有样学样?又说如果这条法令不用遵守,那其它法令是否也可以当作摆设?韩昉的门人答不了这几条问题,要和她们分说道理,她们却不上当,根本就不接韩昉门人的话头,来来去去就问那几条问题,最后道:只要皇帝说一句国家的律法只是摆设,那她们就没话说了!华表坛周围本来还有很多人支持陛下的,听到这里也都觉得此事不妥,于是就把韩昉的门人给轰下去了!”
陈显越听脸色越是凝重,等儿子说完,沉吟半晌才道:“厉害,厉害!这几句话看似粗俗简单,但句句掐在这件事情的七寸上!这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否则单凭这几个女人断断说不出这几句话来!会是谁呢?难道是……”
陈楚低声道:“会不会是丞相?”
陈显道:“又像,又不像。看丞相之前的态度,分明是有意妥协,但若说不是他,还能有谁?”
陈楚道:“会不会是陈正汇等人?”
陈显道:“若是陈正汇出手,那和丞相出手有何区别?若是丞相已决定妥协,那他这一派的人便不会动……这件事情可透着点古怪。”一拍掌,对儿子道:“这几日你不许再出去了!这件事情若只是皇后在出气还不要紧,但既有人出手接了韩昉的招,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就难以预料!事情未明朗之前,我们不必去趟这浑水!”
陈楚微笑道:“我知道爹爹的心思,你是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出头做个和事老,是吧?”
陈显嘿了一声道:“和事老?只怕我还做不来!”
父子二人自此闭门谢客,绝足不出,陈显告了个风湿发作行动不便,有什么紧急公务也让下属拿到府上来办理。
华表坛那边事情却依然在持续,顾大嫂等人白天就到华表坛指着塘沽方向痛骂,太阳一落就各自回家休息,第二天起来继续骂,京城的民众部分怕事的不敢出头,但也有不少激于义愤而聚集声援,声援者以汉部老部民、小市民和诸学舍学生为主体,消息传到津门、辽口、塘沽等地以后甚至有老部民和学生入京加入声援者行列,商人们大多没有露面,但也尽可能为这些人提供方便,比如派送午餐、清水之类。不过这些声援者虽然主导了整个华表坛的氛围,但就人数而言其实也只占据了所有聚会群众的小部分,大部分人来到华表坛更多的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到后来人群中甚至出现了色目人,出现了番僧,出现了曰本、高丽等属国民众的身影,至于大宋来的商人更是早混迹在大队之中了。
折彦冲虽在塘沽,但光是从下属的汇报中便能想见华表坛的场面,他先是派人责问韩昉,让他想办法,韩昉便派刘鹗去,刘鹗官声不好,还没走上华表坛就被轰了下来,韩昉无奈,只好亲自出马,他虽然文采斐然,辩才无碍,但顾大嫂等还是不理他说什么,来来去去的还是那程咬金三板斧,就咬着那些问题不放,韩昉毕竟是个书生,最后只觉两耳嗡嗡作响,竟然晕倒在华表坛上。
欧阳适闻讯赶来,命医生照看韩昉,怒目指着顾大嫂等喝道:“你们闹够没有!就算你们不怕死,也该为你们的丈夫儿女考虑考虑!难道真要逼得大家撕破脸皮么?”
众女一听不由得稍稍畏缩,忽然一个声音道:“老四,你胡说什么!”
众女一看都欢呼起来,大叫:“三将军!”
却正是杨开远,他走了过来,看看正被抬下去的韩昉,便扯住欧阳适走了,再不开口说一句话。
众人莫测深浅,一时不知该否继续骂,顾大嫂一咬牙,叫道:“皇帝还没认错,难道就这么散了不成?骂!继续骂!”
忽然马蹄声响,一队骑兵跑近,到了华表坛边缘被有司官员阻住,要他们下马,那帮人才下了马,民众望见认出是皇帝的亲卫,心中都是一惊,一些胆小的便悄悄溜走了。台上李氏刘氏等见这些士兵全副武装、刀剑齐备都感心慌。顾大嫂吼道:“姐妹们,把洗衣槌抓紧了!皇帝不来我们便不走!”萧氏等叫道:“对!对!咱们豁出去了!皇帝不来我们不走!”
台上是一帮抓着洗衣槌暗中发抖的女人,台下是一队按紧了刀剑逐渐逼近的卫兵,忽然哇的一声,台上有几个女人哭了起来,顾大嫂回头怒道:“哭什么!”走上两步,将洗衣槌一顿,昂起了白发苍苍的头颅,对着那卫兵头领吼道:“大将军呢!他来了没有!”
第三三九章 民之贵(上)
华表坛上站着的只是一群妇女,但折彦冲的卫兵头领却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到后来甚至每前进一步都有举步维艰之感,平时一下子就能到达的距离这时却变得好长,好长。
此刻华表坛周围有成千上万双民众的眼睛在看着他,而在这些现身了的升斗小民背后,又有不知多少未现身的大人物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来到华表坛下时,他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不过他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屡历战场的军人,在这等情况下依然能保持住一个军人的气势,手一举,大声道:“奉皇帝陛下圣旨,华表坛一干人等,即刻散去,不得再作喧哗停留。肇事诸妇,念在是我大汉开国勋旧,且年老无识,特赦其无罪!旨下之后,若肇事者不悔改散去,卫兵可当场拿下,交付有司论处!”
这道旨意说将出来,在场众人有的心中一凉,有人心中一寒,有人心中一宽,有人心中一紧,整个华表坛在这一瞬间竟然静了下来,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大白天静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有些诡异。
一些原本支持诸妇的人心中也想:“看来事情到头了吧。”陈显派来的人想:“若这帮女人肯就这个台阶下来,这场风波也许就过去了,那样大家都好。”韩昉派来的人则想:“陛下毕竟是宽大为怀的圣君,被这帮女人骂得这么厉害居然也肯宽赦她们。若她们再不知好歹,那便是自己找死!”
华表坛广场这时已聚集的人数以万计,不少人听到旨意后便默默散退,但大部分人仍然盯着顾大嫂,要看她如何应对。
顾大嫂仿佛没听懂折彦冲的谕旨一般,拿起洗衣槌指着那卫队队长说:“小花,大将军呢?他怎么不来?”
这卫队队长名叫周华,是从死谷中就跟出来的男孩之一,不过周华这名字是他长大后折彦冲替他改的名字,他小时候叫小花,本是一条家养老狗的名字,他出生时那条狗死了,他爹认为是家狗投胎所以就叫他小花,这名字小时候叫得,等长成一条大汉再叫这名字不免让人笑话,所以折彦冲替他改名做周华,但顾大嫂等看着他长大的积年见面却依然叫他小花,在别的场合也没什么,但在眼下这个场景下周华如何不尴尬?张老余等在旁边见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都笑了,方才圣旨颁布后所造成的威严肃穆登时荡然无存。
周华脸色难看了好久,咳嗽两声,说道:“大娘,你别再胡闹了。纳不纳妃是陛下和皇后的事,你掺和什么!现在陛下开恩,不怪你了,你见好就收,快回家吧,要不我们都难做。”
顾大嫂叫道:“什么开恩?我们不要什么开恩!我们只想当面问问大将军这件事情到底谁对谁错!若真是我们错了,该怎么处罚回头我自己会到司法衙门领罪!法官判下来,就是杀头我也不皱一下眉头!但要是他错了,他凭什么不让我们说?凭什么不认错!”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周华大感为难,他的副手走上一步对他说:“陛下已下了军令,既然她们敢抗旨那就拿下!”
周华犹豫了一下,叫道:“大娘,你快下来吧,要不我可真的得罪了!”
顾大嫂再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是道:“我不走!大将军不来我不走!”
周华一咬牙,说道:“那你别怪我了!”就要动手,旁边窜出几个老头来,为首的正是张老余,周华叫道:“张伯,你让开,别和她们搅和!”
张老余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