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里·芬历险记-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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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正睡着哩。并且睡得非常安稳。他的脸色发白,可已经不象刚回家时那么烧得通红的了。所以我便坐了下来,等着他醒转来。大约半个钟头光景,萨莉阿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这样一来,我又一次不知道怎样办才好啦。她对我摆摆手,叫我别作声。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低声说起话来。说如今大家都可以高高兴兴了,因为一切迹象都是第一等的。他睡得这么久,看起来病不断往好处发展,病情也平静,十有八九醒来时会神志正常。
所以我们就坐在那里守着。后来他微微欠动,很自然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说:
“哈啰,我怎么在家里啊?怎么一回事啊?木筏子在哪里?”
“很好,很好。”我说。
“那杰姆呢?”
“也很好。”我说。不过没有能说得爽快。他倒没有注意到,只是说:
“好!精彩!现在我们一切平安无事啦!你跟姨妈讲过了么?”
我正想讲是,可是她插进来说:
“讲什么?西特?”
“啊,讲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经过啊。”
“什么前前后后?”
“啊,就是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啊。就只是一件事啊,就是我们怎样把逃亡的黑奴放走,恢复自由啊——由我和汤姆一起。”
“天啊!放——这孩子在讲什么啊,亲爱的,亲爱的,眼看得又神志不清啦!”
“不,不是我神志不清。我此时此刻说的话,我都是一清二楚的。我们确实把他放走了——我和汤姆。我们是有计划地干的,而且干成了,并且干得非常妙。”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她也一点儿不想拦住他,只是坐在那里,眼睛越睁越大,让他一股脑儿倒出来。我呢,也知道不用我插进去。“啊,姨妈,我们可费了大劲儿啦——干了好几个星期呢——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当你们全熟睡的时候。并且我们还得偷蜡烛,偷床单,偷衬衫,偷你的衣服,还有调羹啊,盘子啊,小刀啊,暖炉啊,还有磨刀石,还有面粉,简直说不完的东西。并且你们也想象不到我们干的活多么艰苦:做几把锯子,磨几枝笔,刻下题词以及这个、那个的。而且那种乐趣,你们连一半也难以想象得到。并且我们还得画棺材和其它的东西。还要写那封强盗的匿名信,还要抱着避雷针上上下下。还要挖洞直通到小屋里边。还要做好绳梯,并且装在烤就的馅饼里送进去。还要把需用的调羹之类的东西放在你围裙的口袋里带进去。”
“老天爷啊!”
“还在小屋里装满了耗子、蛇等等的,好给杰姆作伴。还有你把汤姆拖住了老半天,害得他帽子里那块黄油都化掉了,差点儿把整个儿这回事给弄糟了,因为那些人在我们从小屋里出来以前就来到了,因此我们不得不急着冲出去。他们一听到我们的声响便追赶我们,我就中了这一枪。我们闪开了小道,让他们过去。那些狗呢,它们追了上来,可对我们没有兴趣,光知道往最热闹的地方跑。我们找到了独木船,划出去找木筏子,终于一切平安无事,杰姆也成了自由人。凡此种种,都是我们自个儿干出来的,难道不是棒极了么,姨妈?”
“啊,我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事。原来是你们啊,是你们这些坏小子掀起了这场祸害,害得大伙儿颠三倒四的,害得我们差点儿吓死。我恨不得在这时这刻就狠狠地揍你一顿。你想想看,我怎样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等你病好以后,你这个小淘气鬼,我不用鞭子抽你们两个,抽得你们叫爹叫娘,那才怪呢。”
可是汤姆呢,既得意,又高兴,就是不肯就此收场,他那张舌头啊,就是收不住——她呢,始终是一边插嘴,一边火冒三丈,两个人一时间谁也不肯罢休,活象一场野猫打架。
她说:
“好啊,你从中快活得够了,如今我告诉你一句话,要是我抓住你再管那个人的闲事啊——”
“管哪一个人的闲事?”汤姆说。他收住了笑容,显得非常吃惊的样子。
“管哪一个?当然是那个逃跑的黑奴喽。你以为指的哪一个?”
汤姆神色庄重地看着我说:
“汤姆,你不是刚才对我说,说他平安无事么?难道他还没有逃掉么?”
“他哟,”萨莉姨妈说,“那个逃跑的黑奴么?他当然跑不掉。他们把他给活活逮回来啦,他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只给他面包和水活命,铁链子压得他够受的,这样要一直等到主人来领,或者给拍卖掉。”
汤姆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直冒火,鼻翼一开一闭,仿佛象鱼腮一般,朝我叫了起来:
“他们没有这个权把他给关起来!快去啊——一分钟也别耽误。把他给放了!他不是个奴隶啊!他跟全世界有腿走路的人一样自由啊!”
“这孩子说的是些什么话?”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萨莉阿姨。要是没有人去,我去。我对他的一生清清楚楚,汤姆也一样。两个月前,华珍老小姐死了。她为了曾想把他卖到下游去感到羞愧,而且这样明明白白说过了。她在遗嘱里宣布了还他自由。”
“天呀,既然你知道他已经自由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放他逃走呢?”
“是啊,这是一个要害问题,这我必须得承认,而且凡是女人,都会要问的。啊,我要的是借此过过冒险的瘾,哪怕是须得淌过齐脖子深的血泊——哎呀,葆莉姨妈①!”——
①诺顿版注:葆莉姨妈,在小说开头就提到了。是汤姆的亲戚和监护人。在《汤姆·莎耶历险记》中是重要角色之一。
可不是,葆莉姨妈站在那里,站在进门口的地方,一付甜甜的、知足乐天的模样,活象个无忧无虑的天使。真想不到啊!
萨莉姨妈朝她扑了过去,紧紧搂着她,几乎掐掉了她的脑袋,我就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地方,往床底下一钻,因为对我来说,房间里的空气把人憋得慌。我偷偷朝外张望,汤姆的葆莉姨妈一会儿从怀里挣脱了出来,站在那里,透过眼镜,眼睛打量着汤姆——那神情仿佛要把他蹬到地底下去似的,这你知道。随后她说:
“是啊,你最好还是把头别过去——我要是你啊,汤姆,我也会别过去的。”
“哦,天啊,”萨莉姨妈说,“难道他变得这么凶?怎么啦,那不是汤姆嘛,是西特——是汤姆的——啊哟,汤姆哪里去了?刚才还在嘛。”
“你准是说的赫克·芬——你准是说的他!我看,我还不致于养了我的汤姆这坏小子这么些年,却见了面还认不出来。
这就太难了。赫克·芬,给我从床底下爬出来!”
我就爬了出来。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萨莉阿姨那种给搞得颠颠倒倒、莫名其妙的神态,还真少见。无独有偶的是萨莉姨父了。他进来,人家把所有的情况跟他一讲,他就成了那个样子。你不妨说,他就象个喝醉了酒的人。后来的一整天里,他简直是什么都弄不懂了。那天晚上,他布了一次道。他这回布道,使他得到了大出风头的名声,因为他布的道,就连世界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也听得不知所云。后来葆莉姨妈把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原原本本说了一通。我呢,不得不告诉他们我当时的难处。当时费尔贝斯太太把我认作了汤姆·莎耶了——她就插嘴说,“哦,罢了,罢了,还叫我萨莉阿姨吧,我已经听惯了,就不用改个称呼了。”——我接着说,当时萨莉阿姨把我认作汤姆·莎耶,我就只得认了——没有别的路子嘛。并且我知道他不会在乎的,因为这种神秘兮兮的事,正中他的下怀,他会就此演出一场冒险,落个心满意足。结果也真是如此。所以他就装作是西特,尽量让我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他的葆莉姨妈呢,她说,汤姆所说华珍老小姐在遗嘱里写明解放杰姆的话,是说的实情。这样一来,那汤姆·莎耶确确实实是吃尽苦头,费尽周折,为的是释放一个已经释放了的黑奴!凭他的教养,他怎么可能会帮助释放一个黑奴,这是在这以前,我一直弄不懂的,如今算弄明白了。
葆莉姨妈还说,她接到萨莉姨妈的信,说汤姆和西特都已经平安到达,她就对自个儿说:
“这下子可糟啦!我本该料到这一点的嘛,放他这样出门,却没有一个人照看好。看来我非得搭下水的船走一千一百英里的路,才好弄明白这个小家伙这一回究竟干了些什么,既然我接不到你这方面消息的回信。”
“啊,我可从没有接到过你的来信啊。”萨莉阿姨说。
“啊,这怪啦。我给你写了两封信,问你信上说的西特已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啊,我一封也没有收到啊,姐。”
葆莉姨妈慢慢地转过身来,厉声说:
“你,汤姆!”
“嗯——怎么啦。”他有点儿不高兴地说。
“不准你对我‘怎么啦’、‘怎么啦’的,你这淘气鬼——
把那些信交出来。”
“什么信?”
“那些信。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是我非得揪住你不可的话,那我就——”
“信在箱子里。这下好了吧。我从邮局取的,至今原封未动。我没有看。我动也没有动。不过我知道,信准会引起麻烦。
我心想,如果你不着急,我就——”
“好啊,真该揍你一顿,准没有错。我发了另一封信,说我动身来了,我恐怕他——”
“不,那是昨天到的,我还没有看,不过这没事,这封信我拿到了。”
我愿意跟她打两块钱的赌,她肯定没有拿到。不过我想了一下,还是不打这个赌保险一些。所以我就没有作声
最后一章 从奴役中解放出来——付钱给囚徒——你们真诚的朋友赫克·芬
我一有机会能和汤姆单独交谈,便问他当初搞逃亡的时候,究竟是什么用意?——如果他搞的逃亡能成功,并且设法释放掉的黑奴原本已经自由了,那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他说,从一开始,他脑子里的计划是,一旦能把杰姆平安无事地释放掉,就由我们用木排送他到大河的下游,在大河入海口来一番真价实货的历险,然后告诉他已经自由了,于是叫他风风光光地坐了轮船,回到上游家里来。至于这段耽误了的功夫,我们照样付给他最后的一笔钱。并且还准备事前写个信,把四下里所有的黑奴全都招得来,让他们组成一个火炬游行队伍,再来个军乐队,吹吹打打,在一片狂欢中,送他回到镇上。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一名英雄,而我们也会成为英雄。不过依我看,目前这个情形,也应该说是差不多可以满意了。
我们赶紧给杰姆卸下了身上的镣铐。葆莉姨妈、西拉斯姨父和萨莉姨妈知道了他怎样忠心地帮助医生照看汤姆以后,就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从优把他安顿好,他爱吃什么就让他吃什么,还让他玩得开心,不用做任何什么事。我们把他带到楼上的病房里,痛痛快快地聊了一番。此外,汤姆还给了他四十块大洋,作为他为了我们耐着性子充当囚犯,并且表现得这么好的酬劳。杰姆开心得要死,不禁高声大叫:“你看,赫克,我当初怎么对你说的,——在杰克逊岛上,我是怎么对你说的?我对你说,我胸上有毛,明(命)中就会有些什么。我还对你说,我已经发过一回才(财),以后还会发。如今可不是都应了验,运气已经来啦!别再跟我说啦——命相就是命相,记住我说的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就是会再发,这如同我如今这一刻正站在这里一样的敏敏拜拜(明明白白)。”
接下来是汤姆滔滔不绝地说得没完没了。他说,让我们三人挑最近的一个晚上从这儿溜之大吉,备齐了行装,然后到“领地”①去,在印第安人中间耽上两三个星期,来一番轰轰烈烈的历险。我说,行啊,这很合我的心意。不过我没有钱买行装。依我看,我也不可能从家里弄到钱,因为我爸爸很可能如今早已回去了,并且从撒切尔法官那里把钱都要了去,喝个精光啦——
①即印第安人领地,见三十九章的注。
“不,他没有,”汤姆说,“钱都还在那里,——六千多块钱。你爸爸从此就没有回去过。反正我出来以前,他就没有回去过。”
杰姆以庄严的语气说道:
“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赫克。”
我说:
“为什么呢,杰姆?”
“别问为什么啦,赫克——不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我钉住他不放,他终于说了:
“你还记得大河上漂下来的那个屋子么?还记得屋里有个人全身用布该(盖)着的么?我进去,揭开来看了看,还不让你进去,你还记得么?所以说,你需要的时候,能拿到那笔钱的,因为纳(那)就是他。”
如今汤姆身体快完全康复了,还把子弹用链子拴好,系在颈子上,当作表用,还时不时拿在手里,看看是什么一个时辰。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要写的了。我也为此万分高兴,因为我要是早知道写书要费多大的劲,我当初就不会写,以后自然也就不会写了。不过嘛,依我看,我得比其他的人先走一步,先到“领地”去。这是因为萨莉阿姨要认领我做儿子,要教我学文明规矩,这可是我受不了的。我先前经受过一回啦。
完啦,你们真诚的朋友赫克·芬
1884,1885
附录(一) 在木筏子上①
——①当年马克·吐温写《赫克》时,下面这些文字原本是接着第十六章第二段写的。后来把这部分移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诺顿版和企鹅版都把这个名篇收作附录。我们认为,把这名篇收作附录,那是做得对的。现收作附录(一)
为了具体说明大河的货船上人们言谈举止的派头,以及如今已经见不到并且人们也难以回忆起来的木筏子上的生活,我要在这里把一部书中的一章插进来。这部书我在过去时断时续地写了五六年了,也许还得写五六年才能完成。那部书是写一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孩子赫克·芬的生活片断的。这个孩子是我那时候西部一个镇子上一个醉鬼的儿子。他从虐待他的父亲那里,和一位心地善良,要把他培养成一个乖乖的、讲真话的体面孩子而叫他吃尽苦头的寡妇那里逃了出来。寡妇的一个黑奴和他一起逃亡。他们找到了一截木筏子(当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