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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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谁说的!”华尔不大服气,“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一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束,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
“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要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无用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驶;风向很不利。”
“这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好,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何?”
“你们要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楞,“啊,”他如梦初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住!”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脚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末,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
“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
“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晓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