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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部分

红顶商人胡雪岩-第49部分

小说: 红顶商人胡雪岩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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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那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太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这才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

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谈到了“顾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卅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还乡,宦囊甚丰,盾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池塘当然一个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缪,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五色丝线擘,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妍,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盐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癙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缪姨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家学户习,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末,有两处非去不可。”“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被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她大大方方好,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了个浴’又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

“没有。”罗四姐答说:“听都没有听说过。”女人逛堂子,只有我们这位太太。”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罗四姐,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谢谢,谢谢!”罗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缩敛手,“我不敢。”“怕啥?”七姑奶奶鼓励她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要到堂子里去过,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会交墓库运?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这又是啥道理呢?”

“因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欢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欢听的话,你少说。他喜欢的事情,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到了这个地步,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罗四姐笑道:“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听她的话倒不见得。”古应春解嘲似地说:“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

“是不是?”七姑奶奶怂恿着说:“我们去打个茶围,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长长见识。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孤家寡人一个,这番见识也用不着。”

说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赶紧避开,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七姐,应春!”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为罗四姐解围。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再吃要醉了。”

“不会的。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了。”七姑奶奶说:“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带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欢甜味道。”

古应春问:“罗四姐,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吃两种酒会醉。”

“不会,不会!”七姑奶奶接口,“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有的酒在饭前,有的酒在饭后;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

“真的?”

看样子并不坚拒,古应春便去身起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罗四姐开口了。

“我听人家说,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拿湿手巾擦一擦,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试试看。”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毫无反应,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府上的酒,哪里会有假的?”

“这也不见得,要尝过才算数。”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向她丈夫说:“只有你陪罗四姐了。”“胡大先生,你呢?”罗四姐问。

“我酒量浅,你请。”

“罗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怎么样,哪一天?”“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帮衬我打个‘镶边茶围’好不好?”

“哪个要你‘镶边’?不但不要你镶边,我们还要‘剪’你的‘边’呢!”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她心里在想,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

于是,她的语气改变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谈都不愿谈,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七姐,什么叫‘剪你的边’?”

“‘剪边’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七姑奶奶凑过去,以一种顽皮好奇的神态,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真正苏州人,光是听她说说话,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

“真正苏州人?”罗四姐不懂了,“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怎么没有?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实在不过学了一口‘堂子腔’的苏白而已。”

“苏白就是苏白,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

“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圈,“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我们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头,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那没有多少用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参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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