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家的人们-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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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骑马人的双脚竟踩在用粗绳子做的环里。
“真可笑,那也算是个武士啊!”
正这么想着,不一会儿,马上人的眼睛和鼻子也渐渐能看清楚了。只见是个小个子,微胖的脸,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挺神气,而下颚却松驰着,眼角聚着不少笑纹。此人的长相倒有点象猴子。
脑海里刚闪过这一念头,小竹的心头不觉为之一震:莫非他就是我的哥哥。这可不是凭空瞎想。前些日子曾有消息传到村里,说哥哥在织田老爷家,已从步卒提升下级军官了。想到这里,小竹扔下了手里的铁锹。然而他是个性格稳重的人,他已经不能再采取更多的动作来表现自己的惊喜了。他只是一手拿着个斗笠,就势儿在田埂上半蹲了下来。
多半是因为马上的汉子也看到小竹的这一姿态吧,忽然从对面传来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你是谁?”
听说,这洪亮的嗓子是猴子的亲生父亲遗传给他的。
“我是竹阿弥的儿子!”
“你这个傻瓜!”
说时迟那里快,只见猴子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其动作之神速,除了用“滚落”二字以外,实在再也找不出更为适当的形容词来。接着,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小竹身边,大声嚷道:“竹阿弥之子啊什么的,快别说那拐弯抹角的话。竹阿弥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弟弟吗?我,就是藤吉郎啊!”藤吉郎这个名字,是他当上织田家的士卒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姓木下。
“木头的‘木’,上下的‘下’。”
藤吉郎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顺手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很大的“木下”二字。然后说道:“这是咱们的姓,咱们家也有姓啦。”
藤吉郎又指了指旁边的马,对小竹说:“你瞧,我现在已经是这样的身份啦!”
这意思大概是说,自己已是能骑马的身份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封地,只是领着粮饷。但是,将来总归要立功的,一旦立了功,那么,至少也能分封到三百石左右的领地吧。到那时,就得有两三个供自己使唤的亲随。
藤吉郎说:“我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啊。”
一方面是为了衣锦还乡,二来他也准是想在自己的村子里物色几个有为的青年。自己的亲随,自然以同族的人为好。要是弟弟肯干,那就没说的了。
“怎么样,跟我走吧!”
直到这时,小竹才开口说:“是当武士吗?”
去当武士,这种事儿,小竹连想都没有想过。
藤吉郎本不会喝酒,可那天夜里却喝了很多酒,有点醉了。只听见他反来复去说着这么一句话:“要是我当了大名的话,那你可就是一军之长喽,跟我当武士去吧,快拿主意吧!”
小竹为难地说:“我可没力气啊!”
小竹的意思是,当武士嘛,总得刀枪剑术样样精通,一旦两军相战,得有力气割下敌人的首级吧。
听小竹这么一说,藤吉郎笑了起来,说道:“武士要什么力气啊?”
听了这话,小竹觉得此话有理。你看,藤吉郎就是个小个子,而且力气也不大,武艺似乎也不高强。藤吉郎接着又说道,当大将要的是智慧,而武士要的是一股子认真劲儿。上级命令不许退却,那么,即便是害怕得浑身发抖,抖得根根骨头格格作响,也决不后退一步,这就是出色的武士。相反,如果力气挺大,平日净说大话,可到打仗的紧要关头,却溃退下来,那就当不了武士。
“原来是这样啊!”
小竹完全被这异父同母的哥哥的娓娓动听的话语所吸引住了。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能当嘛。而正是这一念之差改变了他的命运。
藤吉郎听弟弟这么说,立即点了点头:“你就叫小一郎吧!”
他连名字都给小竹想好了。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意思大概是:藤吉郎的后父的长子之意吧——而一郎则是相当于长子。
藤吉郎自始自终兴高采烈。他用从走江湖、说鼓词的盲艺人琵琶法师那里批发来的知识讲道:“自古以来,有过许多兄弟见面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是从前养和年间,源赖朝跟义经兄弟在黄濑川会面的那次。”这天夜里,藤吉郎真是高兴得有点反常了。他居然会联想到源氏的栋梁和其贵公子的那次盛大的会见。第二天一早,他回清洲去了。在这之后,母亲阿仲曾不止一次地皱着眉头抱怨道:“这小子真叫人没办法啊!”
由于生了他这么个儿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现在居然又来挑唆小竹,要把他当作自己的仆人,带到战场上去。阿仲身边就只剩下小竹这一个儿子了。如果连小竹都去当兵打仗的话,那自己将来老了,叫谁来照料呢?
第二节
光阴似箭,一转眼过了二十多年。
宛如从人间迁居到了天堂一般,无论是命运还是境遇,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秀吉继承了织田政权,得了天下的中部,掌握了京城,并且把根据地放在大坂。阿仲住在大坂城里,为数众多的侍女在她身边伺候着。她和竹阿弥之间所生的女儿,成了羽柴政权之下一个小小的大名日向守佐治的妻子;小一郎秀长已称为从五位下羽柴美浓守,担任播摩、但马两国的领主,以姬路城为首府。
“真如做梦一般!”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看法。不过,阿仲可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过贵族生活的。早在十一年前,当秀吉被信长封为近江长滨城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时,她就从歧阜的老家迁到了长滨城,在那湖滨城市,开始了豪华阔绰的生活。
总而言之,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十一年了。为此,对这样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了。
但是,有些事情却至今无法适应。多半是因为秀吉从今年起想主持朝政的缘故吧。为了把大坂城的后宫重新按宫廷那样布置,从京城招聘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女儿来当侍女。这么一来,就连上厕所解手的规矩也全都变了。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尽管阿仲这么说,可侍女们却不答应,总有好几个跟在后边,站在厕所的门口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而且,解手的地方已不是马桶,下面铺的是沙子。当那个东西落到沙上时,竟有人一古脑儿把它拿了去。
有一天阿仲对京城来的侍女问道:“那是拿去作肥料用的吧?”
在种田人出身的阿仲看来,那是撒到菜园子里去的。
“不,不,”侍女们一个劲儿地摇头,回答道,“那是虽知苦斋拿去看的。”
“虽知苦斋”到底是什么呀!说来滑稽可笑,阿仲总觉得那是专门管臭东西的官员。但是后来不久,她知道并不是那样。有个原本在京城的宫廷里担任御医的,名叫曲直濑正盛,不久前从京城来大坂,当了秀吉一家人的侍医。此人取了个号,叫虽知苦斋。大概来自虽知其理而仍苦之意。
由于突入其来的荣升,使阿仲左右为难的事例还不只这一桩。又如有一天,侍女问她道:“老夫人从前是在宫中天皇手下干事的吗?”
阿仲心想,真会开玩笑,我出生在尾张御器所一家贫苦农民家里,后来嫁给了中村寨弥右卫门作妻子,前夫死后又招了竹阿弥作后夫。这就是我的前半生。这时阿仲反问道:“谁这么说的?”听侍女说,这话竟是秀吉说的。
“原来是这小子啊!”
她差点脱口喊出声来。这小子由于突然飞黄腾达,多半有点高兴得发狂了吧。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故事还编得能够自圆其说:阿仲原本是宫廷里的侍女,担任厨娘的工作。那时候的天皇叫后奈良天皇,有一天见了阿仲,对她一见钟情,便拉着阿仲的衣袖进了内宫的卧室。秀吉似乎是这么对人说的:“因之,曾接触过皇上的玉体。”故事接着还说,于是,阿仲怀孕了,后来回到了故乡尾张,生下一个男孩,此人便是秀吉云云。
秀吉是在京都施药院的公馆里对人讲这番话的。且说这施药院公馆,乃是秀吉进宫朝见天皇时,借以整顿装束的地方。听他说这番话的当事人是松永贞德。
松永贞德,是昔年京城里声势显赫的松永弹正久秀之子。久秀死后,其子贞德弃武从文,住在京城里,以写作连歌和俳谐为业,靠了这一手,出入于官场,专事拍马逢迎。秀吉认为,把这位贞德笼络到自己一边,不仅可以了解官场的种种消息,而且亦可探知宫廷的情报,真是方便极了。讲上述这番话的那一天,贞德正好在他身边侍候。当天,秀吉换完了装,正席地而坐,背靠着庭柱在休息。
秀吉开口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
这位贞德,听秀吉这么说,深感意外,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且不管自己信与不信,暂且先把它如实地记下来再说。在这之后,他又把这些话向其他人传播了开去。
阿仲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过了些日子,秀吉结束了征讨纪州的战役,回到了大坂城。秀吉是个孝子,他每次从前线回来,总是先来向母亲阿仲请安。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这一次见面时,阿仲特意遣开了众人,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竟然在宫廷里对人讲过这么一段话,是吧!”
听母亲这么说,秀吉笑出了声来。从他未加否认这一点来看,恐怕确实是这么乱吹过。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阿仲心里不禁想,怕是出自虚荣心吧。就连她,对于自己亲生儿子之所以这样作的动机,也有点捉摸不透了。而秀吉却摇了摇头。
秀吉回答说:“请看看右大臣织田老爷!”
他引了死于本能寺的已故主人作例子。信长祖先的家谱也有含糊不清之处。织田家的祖先原是越前(今福井县)丹生郡织田庄织田神社的神官,大约在信长出生前的一百几十年,流落到了尾张,成为当地的豪绅,逐渐壮大了势力。据说祖先原来姓藤原。为此,信长最初称为藤原氏。但是,当后来攻取天下的可能性开始显露的时候,他突然宣称:“我家是平氏,平资盛的后代。”
他就这么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祖先。原因是,当今掌权的足利家族是源氏的子孙,要推翻足利氏而继承天下,非平氏不可。天下是由源氏跟平氏两家交替执掌的思想,在当时的豪门望族之间影响极深。因而信长便投这种世俗迷信之所好,并加以利用,以便为建立织田家的天下而造成舆论。信长命令文书,为自己撰写家谱。然而在为什么是平氏的后裔这一点上,却陷入了窘境。于是编造了一个叫平亲实的虚构人物。说是亲实乃死于坛之浦的平资盛的第二个儿子,平家灭亡的时候,他刚刚出生不久,还是个吃奶的婴孩。他的生母抱着他逃到了近江,成了当地的大户津田某的妻子。后来,越前织田神社的神织田氏,可怜亲实的处境,把他作了自己的嗣子,继承了织田家的家业。以上是信长叫人杜撰的一则传说——织田家乃是平氏的后裔。
秀吉目睹了这一演变。然而秀吉本身,由于出身过于低微,就连这样的传说都无从编起。在这种情况下,秀吉多半是想用源氏的姓吧。因为既然信长是平氏,那么在他之后的秀吉则应是源氏。如果是源氏,则按照先例,可由朝廷下诏书封为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了。三河地方的德川家康,曾在信长改姓的同一时期改了姓,创作了一套自己的家谱,可秀吉事到如今再要这样作,则为时晚矣!
既然当不了征夷大将军,秀吉心里想,那就干脆作朝廷的公卿,当关白吧。关白则必须是皇族嫡子的藤原氏才行。如果仅仅是这一点,一个简单的办法是作某个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公卿的养子(后来秀吉当了菊亭大纳言的犹子),这么一来,问题也就会解决了。但是,即便作为养子,入了名门,而照现在这样的话,自己的出身还是无法解决。为此,秀吉便散布了自己是天皇子孙的故事。
不用说,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的。秀吉觉得,只要这故事传出去,也就行了。即便被人问起此事,秀吉本人也不打算作肯定的答复。而是准备哈哈大笑,把它当作逢场作戏。总之,在成为藤原公卿的养子之前,如果能制造并散布“社会上也有这么说的”这样一种流言,那么,形式主义的宫廷在接纳秀吉这个人时,便会容易得多。上述天皇子孙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创作的。而现在母亲却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此认真,这叫秀吉如何招架得住呢。
阿仲说道:“你可别忘了,你还有有个姐姐哩!”
如果姐姐已经去世,倒也罢了,而偏偏还活着,与丈夫一起,继承了阿波地方的名门三好氏的姓,其子秀次当了秀吉的养子。要说阿仲在妙龄少女的时候,受胎于天子回到尾张的话,那么这姐姐的存在又如何解说呢。要说是一个拖油瓶的妙龄少女,故事可讲不通啊。
秀吉大笑起来:“啊,哈哈哈!”
照秀吉说,管他呢,这原本仅仅是为了投喜欢形式的宫廷的所好而编造的神话嘛,有什么通不通的问题呀。
“那么,你的弟弟小一郎怎么样呢?”
“他是竹阿弥是儿子嘛。”
“这就是说,只有你是天子的后代喽!”
阿仲慢慢地摇了摇头,满脸惊诧的神色,仿佛在说,这真可怕呀。明明是弥右卫门和我之间生的这个儿子,只因为小时候,从家里出走而远离了自己,现在竟变成一个难以理解的人了。
相形之下,竹阿弥之子小一郎秀长,却是阿仲一手抚养长大的,比起他的哥哥来,这是一个何等正直而讨人喜欢的儿子啊。
小一郎也许算得上是个生来的德人。他是三年之后被秀吉叫去的,那时,秀吉还是织田家的低级武士,担任着墨股城寨的守备。不光是小一郎,秀吉还把他的母亲,连同姐姐、姐夫以及妹妹阿旭也叫去了。并且大摆筵席,招待了他们。这时候,阿仲才第一次和自己的媳妇、秀吉的妻子宁宁见了面,也见到了宁宁的堂弟浅野弥兵卫长政。可以说,这是秀吉方面的至亲和宁宁娘家方面的人们的一次大会晤。席间,秀吉频频向人们劝酒,接待得十分殷勤。
不久,当筵席终了时,秀吉用手拍打着这位异父同母弟弟的肩膀,说道:“小一郎,留在这城寨里吧!”
阿仲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