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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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客舍极大,四方的院落,一重又一重,每一重院落中都住满了人,庭中廊上,就地摆出各种货物来交易,几乎成了一处市集。但最后一重却另成天地,这里有人在门口看守,不相干的旅客闯了来,看守的人会告诉他,是主人自用的屋子,恕不招待。
然而对朱文是例外。事实上主人保留这一进院落,就是为了招待像朱文这类身分的人。
他不须有所说明,因为在他没有回阳虚以前,就住在这里。其中一个专管接待的执事叫刘端的,与他最投机。一见了面,亲热非凡,执着他的手,高兴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得太久。你那间屋子,我还替你留着。”
“多谢,多谢!”朱文看一看手中那一囊书简,歉意地说,“只是未能替你带些齐鲁的土仪来!”
“自己人,不必作此客套。”刘端又问,“令师的官司,没事了吧?”
“说来话长,等我先安顿一下再细谈。”
“喔,我倒忘了,失礼之至。”刘端亲自取了钥匙,打开一间明亮宽大的南屋,随即又叫人取了水来,让朱文洗沐,接着又送来了丰盛的酒食——然后他自己又到朱文屋里来陪着进用。
朱文踌躇了,“我还想出去一趟。”他说。
“到哪里?”
“阳虚邸。”
凡是郡国,都在京城里设立专用的客舍,供本国差官进京使用,称之为“邸”。阳虚邸在南城鼎路门的武库附近,路很远,刘端着一看东墙的日色,摇摇头说:“此刻一去,宵禁之前,赶不回来。索性到了天黑,我再给你想办法。”
只要他肯想办法,能让他今夜见着阳虚侯,稍等何妨?于是朱文欣然说道:“既如此,我陪你小饮。不过请恕我晚上还要出门,不能多喝。”
两人接席而坐,把酒来叙契阔。自然要提到一些熟人,朱文第一个关心的是孔石风,可有消息?
“有消息,石风就在这两天来!”刘端问道,“他给你帮了些什么忙?”
“那可太多了!”朱文把艾全、周森由于孔石风的安排而给他的方便,约略都说了给刘端听。
“那么,你此番到长安,准备如何着手?”
“喏!”朱文指着屋角的零囊说:“第一,家师给阳虚侯写了信,请他斡旋。”
“只怕无用!”
“怎么?”朱文想到了邵哲的话,格外觉得刘端的这四个字大有分量。
“你且先说你的,第二便如何?”
“第二,当然少不得你的鼎力。”
“你是说廷尉衙门吗?”
“对了。”朱文放低了声音又说,“我颇准备了一点东西。”
“有多少?”
“有——”朱文把二姊夫所送的那些珠宝,都告诉了刘端,接着又说:“不过,东西不在手头。是怕路上丢了,不得不小心些。好在一声说要,三五天即可取到。”
刘端略一沉吟,低声答道:“如果办不到,倒也不必如此破费。”
话中又有话,朱文大为不安,一把抓住了刘端的手臂说:“看样子,廷尉衙门的路子,上下都走不通。是不是?”
“有些麻烦。都只为这位廷尉,脾气特别,不容易说得上话。”
“廷尉是谁?”朱文倒吸一口气,“怪不得邵哲也跟我说这话!”
“邵哲?”刘端极注意地问:“可是青城门外,东陵瓜邵家?”
“是啊!”朱文又惊又喜:“你也识得邵公?”
“嗯!”刘点点头,“我倒不知道你跟他也熟。”
于是朱文又谈他如何得以结识邵哲,以及一见便成莫逆的经过。当然也提到了邵哲的建议——藏匿亡命,原是游侠一道中司空见惯的事。但朱文入门的日子到底还浅,所以总觉得邵哲的办法,不可思议!就此刻谈起来,他依然不免有诧为奇事的表情。
刘端默默喝着酒,神情颇不开朗,好久才说:“当初你去得太匆促了些!应该先把案情弄清楚,再好好策划,上策如何,中策如何?按部就班去做。一策不成,还有一策。路该越走越宽,不能越走越窄。”
撇开师父的官司不谈。朱文觉得刘端这番话,真是药石良言,足以增长阅历。但就事论事,刘端认为眼前已走上了一条窄路,这是个不容忽视的警告,必须得回顾一下了。
从起解那天早晨,在阳虚的宾馆,初见师父开始。一直想到与缇萦在月下话别为止,朱文越想越不解刘端的话!在他看来,各方面都有进境,路子是越走越宽,何言越走越窄?
这是必须得问个清楚的。“刘公!”他十分困惑地,“我细细思量了一遍——也许,人不易自知。路窄之说,还请详示!”
刘端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兄弟!”拍着他的肩说,“你人是绝顶聪明,此路毕竟走得还不多!换了别人,我让他纳闷去。是你,我教你吧!”
“是!”朱文双手着地,很恭敬地说:“谨候教!”
“我问你,要救令师,原有几条路?”
朱文想了想答道:“两条!”
“对了,两条!”刘端极从容地分析,“一条就是现在所走的,入狱归入狱,打点归打点。还有一条,就是你所说,令师不肯去的,根本不入狱。亡命归亡命,打点归打点……”
“恕我无礼!”朱文急忙插嘴问道:“如何亡命了还要打点?”
“当然要打点!不能一辈子不出头,做个黑人。打点销案啊!”
“啊!”朱文如梦初醒,倾心佩服,“有理,有理!”
“可是到了现在,只剩下一条路了,就算令师肯听从邵哲的办法,也不能这么做了!两条路走得剩了一条路,岂非越走越窄?”
何以说是邵哲的办法行不通了呢?对了!朱文想到了,“刘公,我懂了!”他说,“有石风的关系,有周森前辈的关系,倘照邵公的办法,必致连累艾全和杨宽,在江湖上说不过去!”
“着啊!孺子可教!”刘端很高兴地喝了口酒,“亡命自然是下策,但不得不以此作为最后退步。预先想得到此,便不必多事找许多牵制,今日之下,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前后因果利害关系,朱文想到这时才算明白,路真的是越走越窄了!”廷尉衙门这一关过不去,师父在那高墙囹圄之中,插翅难飞。一想到此,忧心如焚,脸色大变。
刘端看他这副神情,便又开了教训:“兄弟,你这样子就不像我道中人了!凡事须看得破闯得出。又怕又着急,算个什么?”
这话说得朱文大为羞惭。此道中人,讲究的是豪气,看得世间事无不轻而易举。生死之际,更需视如无事。必须有这样的气概和修养,才能卓然出头于游侠之中。如果遇事忧虑,踌躇不安,在旁人看来,便是胆小如鼠的明证,会遭受无可辩解的蔑视。
朱文年轻好胜,而且他亦无生不是那种委琐看不开的人,所以对于刘端的话,不但羞惭,而且不服气。于是立刻把头一扬,眉目展开地表示毫不在乎的劲头。
“这才对!”刘端又抚着他的背说,“越是不畏难,越是无难事。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要说眼前总还有条窄路好走,就是没有路,不也得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
朱文深深点头。这却不是敷衍刘端,确是接受了他的鼓励。
“你也别忘了,邵哲许了你想办法,也许他还有第三条路。”
提起邵哲,朱文的兴致又来了。“刘公!”他问,“想来你对此君,必所深知。可能说些我听?”
“我还不够资格对他有所深知。”这就是说,邵哲在游侠的秘密组织中,比刘端的地位高。“不过,”刘端又说,“对他的为人,我倒听说过,此君可说是个怪人,起居无节,性情孤傲,常发奇想——有时候,他的奇想,还颇管用。总之,他是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当今之世,殊为罕见了!”
“噢!”朱文略有些得意地笑道:“说他性情孤傲,倒不见得。”
“那是因为你正好投了他的缘。在外闯,人缘最要紧,像我们全靠朋友,否则寸步难行。”
“是!刘公的话我紧记在心里。”
“是啊,我跟你说的都是好话。你人缘不错,这是你最占便宜的地方。”
正说到这里,只听笑语喧阗,一群人拥了进来,这都是同舍受此间主人招待的食客,朱文大都认识,便先迎了出去。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亲切的问讯,等声音略略静一静,刘端大声问道:“谁陪朱文到鼎路门去一趟?”
语声刚毕,便有三个人同时应声:“我去!”
刘端看了看,指定一个叫林都的陪了去。因为他知道这一个人,林都与朱文的感情最好。
两个人一起离了旅舍,林都问明了朱文要去的地方。便领着他往南而去——长安都城是惠帝初年所造,上应星象,北城北斗形,南城南斗形,号称“八街九陌”,南北东西,方方正正,极其整齐,本无捷径可通。但八街九陌中有一百六十闾里之多,里与里之间的小巷山径,为宵禁守卫的兵卒所巡逻不及。林都对于这些情况,极其熟悉,所以能够领着朱文,东绕西转,顺利无阻地走到鼎路门。
“看见没有?”领路的人指着大街对面,一所花木蓊郁的大第宅,“那就是阳虚邸!”
阳虚邸是在望了,但可望而不可即。因为邻近武库,戒备特严,大街上不断有兵士在巡逻,不易穿越。两人商量了一会,决定用调虎离山之计,一个影绰绰地,故意做出诡秘的形迹,引得兵士追来,一个便悄悄地溜到了对街。
到了对街就不碍了。朱文往小巷一钻,顺着围墙寻到阳虚邸的便门。敞开门来,说明来意,把一囊淳于意的书简,请司阍送了进去,静候阳虚侯接见。
“你等着!”司阍通报回来,这样交代了一句。
这一等等得朱文好不耐烦,朱文便知事情不妙。但是,他没有想到阳虚侯,不愿亲自接见,代表阳虚侯接见的是谒者和陶侍医。
谒者不识朱文,陶侍医却相熟。因此延入客室,见过了礼,陶侍医开口先表示同情:“令师这场祸事,好没来由!君侯每一提起,尽日不欢!”
听见这话,朱文真有感激涕零的激动,朝上深深一拜说道:“家师何幸,托庇在君侯的荫覆之下!”
谒者和陶侍医面面相觑,都沉默着。
坏了!朱文心已半凉,硬着头皮问道:“家师所上的书简,想来君侯已经过目?”
“看过了。”谒者停了一下说:“太不幸了!仓公刚愎自用,一误再误,几乎累及君侯!”
这话从何而来?朱文既惊且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转眼看一看陶侍医,只是垂着头,仿佛无可奈何而又不胜痛惜似的。
“你也知道,君侯仁德,布于国中。仓公之事,君侯颇为劳心。但其中有难解的误会,君侯嘱我告诉你一句话:对令师这场官司来说,自今以后,君侯不管比管好!”
何以叫做“不管比管好”?其中显有非常人所能测度的曲折在内。朱文由于这一句话,对阳虚侯已不存任何期望。也因此,他的心情反能平静。只想晓得其中的原委,好了解了此中的症结,另外去对症下药。
当然,朱文用不着这样发问,谒者也会把话说明白的。在接见来客时,他们就已在里面商量好,这番解释,最好由陶侍医来做,因此谒者向朱文微微一俯身说:“请宽坐,陶侍医可道详情,容我先告退。”
等谒者退出客室,相向而坐的陶侍医,移近了自己的坐席,与朱文接膝并坐,这样不但谈话的声音,不易漏出室外,而且姿态上也仿佛是自己人的私语了。
“君侯平日对令师的爱护尊重,你是知道的。这场官司未发作以前,听说你不在阳虚,然则君侯对令师的一片苦心,恐怕你还不知道。”
“我虽不在阳虚,也曾听说。”朱文从容答道:“否则,我何必专程到京,来谒君侯。”
“不错,不错!只是诚如谒者所说,今日之下,不管比管好。错来错去,令师当日听从了内史的指示,一走了之。则此刻虽有烦恼,不致如此之甚!”
朱文也是个有傲气的人,心想阳虚侯这条路子,反正已经碰壁了,那就不如替师父留些身份。于是他以平静的声音答道:“家师自信无辜,所以不肯做此有失光明磊落的事。”
“是的。”陶侍医点点头,“我也极佩服令师的方正。也许到了廷尉衙门,反因此可以昭雪——廷尉申屠嘉,也是位极耿直的人物,最讨厌说人情,而且越是有权势的,他越不讲面子。”
朱文终于明白了,必是阳虚侯为了师父的官司去托情,偏偏遇到申屠嘉这样一位人物,大大地碰了一个钉子。怪不得有“不管比管好”这么一句话。
“原来如此!”朱文认为不必再作逗留,“请为我上达君侯,不论如何,家师永感荫覆提携之恩!”说罢深深一拜。
陶侍医代还了礼,等彼此坐直身子,他随即又说:“君侯所以无法为令师力争,不但因为申屠嘉难说话,还有一层原因,是齐国对阳虚有成见,所以君侯不得不避嫌疑。这一层,也请转达令师。”
“是!”朱文口中这样答应,心里在想,听这话,阳虚侯还牵连受了累,告诉师父,徒增他的不安,还是不说的好。
“那么,”陶侍医又关切地问:“令师的官司,你该怎么办呢?”
朱文不愿多说,事实上也还没有确切的好办法,便只好这样回答:“请恕我无以奉复。此时方寸已乱,无从筹思。”
见他如此,陶侍医亦为他黯然垂首。片刻沉默,当朱文要起身告辞时,陶侍医轻轻击了两掌,随即从厅后转出一个人来,看样子是阳虚侯属下的小吏,将一个沉重的布包,放在陶侍医面前,躬身退了出去。
“朱提银十流,”陶侍医把布包推到朱文面前,“君侯所赠,略助资斧。”
朱文原不肯要,但陶侍医又说到“长者赐、不敢辞”的话,那就不能不拜谢收受了。
“君侯约莫还有三五日勾留。如有请求,只要在客中所办得到的,君侯一定允许,你不妨再想一想!”
陶侍医倒真是一片热心,朱文觉得盛意可感,不忍辜负,所以认真地思索着。忽然想起阳虚侯喜欢养马,不妨要一匹厩中良驹,以便于奔走营救。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陶侍医毫不迟疑地代为答允,并且随即唤了人来,领着他到后厩,让他自己选取。
厩中一共七匹大宛良马,最好的,当然是阳虚侯所乘用的那匹全身一色、无一根杂毛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