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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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不愉快的思想和悲痛的回忆却还不能够马上消去。少女的心并不是健忘的。不到一年前
淑华房里的婢女鸣凤因为不愿意做冯乐山的姨太太就在这个花园里投湖自荆但是这样也不能
够使祖父不把淑英房里的婢女婉儿送到冯家去做牺牲品。前些时候淑英母亲张氏的生日,婉
儿还到公馆里来拜寿。
婉儿痛苦地诉说了自己在冯家的生活情形,也讲到陈家的事。
这些话淑英的母亲也听见过了,父亲也应该知道。然而这依旧不能够叫父亲不听从冯乐
山的话,父亲仍然要把她嫁到陈家去。冯乐山,这个人是她的灾祸的根源。现在他又来了,
而且同她的父亲在一起谈话。……她不能够再想下去。她茫然地看前面。眼前只是幢幢的人
影。她忽然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空虚的梦。她的心又隐微地发痛了。
“冯乐山,他又跑来做什么?”觉民忽然冷笑道。冯乐山,著名的绅士,孔教会会长,
新文化运动的敌人,欺负孤儿寡妇、出卖朋友的伪君子(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恨这个
六十一岁的老头子比恨别的保守派都厉害。一年前他曾经被祖父强迫着同冯乐山的侄孙女订
婚,后来还是靠着他自己的奋斗才得到了胜利。如今冯乐山又来了。他想这个人也许就是为
了淑英的事情来的。于是他的心被怜悯、同情、友爱以及愤怒占据了。然而在这时候他并不
能够做什么事情,而且他的周围又全是些飘摇无定的影子。他用爱怜的眼光去找淑英。
淑英就在他的前面,他看见了她的细长的背影。
“二弟,你说话要当心点!”觉新听见觉民的话,惊恐地在旁边警告道,他暗暗地伸手
拉了一下觉民的袖子。这时他们已经跨过一道大的月洞门,走入了石板铺的天井。一座假山
屏风似地立在前面。
觉民先前的那句话是低声说出来的,所以并未被前面的人听见。但淑英是听见了的。她
明白觉民的意思。然而这句话只给她添了更多的焦虑和哀愁,就被她默默地咽在肚里了。
她并没有回过头去看觉民,因此觉民用爱怜的眼光找寻她的时候,就只看见她的微微向
前移动的背影。觉新的话把觉民的眼光从淑英的背影拉到觉新的脸上来。觉民看了觉新一
眼,正要答话,但是突然照耀在他眼前的电灯光又把他的眼光吸引去了。他在无可奈何的绝
望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帮助她!”他觉得眼前一片亮光。他的愤怒和绝望一下
子都飞走了。
“轿子!轿子!”袁成和苏福走在前面,他们跨出月洞门,便带跑带嚷地叫起来。假山
外面接着起了一阵喧哗。原来那里是一片广阔的石板地,六乘轿子横放在那里,十二个轿夫
和三四个仆人聚在一起讲话,听见了招呼轿子的声音,连忙分散开来,每人站在自己的位置
上,把轿子略微移动了一下。
“提周外老太太的轿子!”“提大舅太太的轿子!!……”太太、女佣、婢女、仆人的
声音打成了一片,接连地这样嚷着。
在一阵忙乱之后客人们陆续进了轿子。枚少爷趁着他的两个姐姐依恋地向淑英姊妹告别
的时候,走到觉新的身边,庄重地低声对觉新说:“大表哥,你哪天到我们家里来?我有好
多话从不敢对人说,我要一起告诉你。我晚上常常整夜睡不着觉。我很害怕。”急促而战抖
的声音泄漏出来他的畏惧和惊慌。
过后他又惊疑地往四处看,他害怕有人会把他的话听了去。
“好,我过两天一定来看你。你好好地养息养息罢,”觉新感动地答道。他还想对枚少
爷说一两句话,但是袁成在催枚少爷上轿了。
枚少爷又向众人行了礼,然后匆忙地走进轿去。等轿夫们抬起他走出花园转入公馆的二
门时,周老太太的轿子已经出了大门而走在街上了。
周氏一行人跟着轿子出了花园门,走上大厅,再转进拐门,往里面走去。
冯乐山的三人抬的拱杆轿搁在大厅上。花厅里面灯光明亮。淑华走到门前,在门缝里偷
偷地张望了一下。琴也过去把脸贴在一幅板壁上,从缝隙去张望里面,她看见那个留着灰白
色短须的老头子坐在床上,正摇摆着头得意地对高克明说话。他那根香肠似的红鼻子在电灯
光下发亮。他在吹嘘自己的诗文。她想:“大概正事已经谈完了,”便掉头走开了。
觉民也弯着身子在旁边看。她轻轻地在他的袖子上拉了一把,等觉民回头看时,她已经
到了淑华的身旁。她在淑华的耳边说:“走罢。”淑华刚刚掉转身子,便听见克明威严地在
里面大声叫起来:“送客!”
淑华对琴做了一个怪脸,连忙拉着琴一道往拐门那面跑去。她的母亲和婶娘们都已经走
进里面去了。觉新也陪着剑云到他的房间里去谈话。除了她们两个和觉民外,只剩下淑英和
淑贞在拐门前面阴暗里躲着等候她们。
克明刚叫了一声“送客”,门房里就起了一个大的应声:“有!”接着三房的仆人文德
用一个箭步从门房里跳了出来,直往花厅奔去。接着一个跟班和三个轿夫也带跳带跑地走出
了门房。跟班的手里提着一盏马灯。
文德打起门帘,冯乐山戴着红顶瓜皮帽、穿着枣红缎袍、玄青缎子马褂,弯着腰从里面
走出来。克明恭敬地跟在后面,把他一直送上轿子,还深深地弯下腰去。
“三爸太讲礼节了,”淑华低声笑着说。
“快走罢,”淑英听见淑华出声说话,更加着急起来,便催促道。她马上拉着淑贞往里
面走了。琴和淑华也不再迟疑就跟了进去。
她们刚走到觉民的窗下,就听见克明的快步子在后面响起来。她们便让开路,站在一
旁,等他过去。
“三爸,”淑华带笑唤道。琴含笑地叫一声“三舅”。淑英也唤了一声“爹”。
克明突然站住了。他带笑地点头应了一声,接着问琴道:“琴姑娘,你妈好吗?今天为
什么不来?”
“妈很好,谢谢三舅问。妈本来也想来,后来因为有事情,就不来了,”琴客气地答
道。她接着又说:“三舅近来很忙罢,身体倒很康剑”“还好。近来接的案子不多,也没有
什么事情。就是应酬忙一点,”克明谦和地答道,从他的神气看来,他似乎很高兴。
这时觉民慢步走到旁边来听他们讲话。
“三舅刚才会的客是冯乐山罢,”琴看见克明兴致好便接着问道。
“不错。琴姑娘,你怎么会晓得他?”克明惊讶地反问道。
琴微微一笑,她用这笑容来掩饰她的嫌厌的表情。她极力做出平淡的声音说:“冯乐山
今年做了孔教会会长,在我们学堂里头演说过一次。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与其把女子送进
学堂读书,还不如教她们学髦儿戏。说得个个同学都不高兴。”
“这也难说。乐山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的学问在省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克明忽然正经地说。
琴哑口无言了,她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觉民在旁边忍不住插嘴说道:“不过这样大的
年纪还讨姨太太捧戏子,总不是好榜样。而且他——”“老二,你不能这样说。他究竟是你
的长辈!连我也尊敬他!”克明不等觉民说完,就动了气板起面孔打断了觉民的话。
他掉过头吩咐他的女儿淑英道:“二女,你好好陪你琴姐耍。”
于是扬长地往里面走了。
觉民气恼地望着克明的背影在阴暗中转进了过道,低声骂了一句:“真糊涂!”
“二哥,”这些时候不开口的淑英忽然带着央求的调子痛苦地说。她似乎在央求觉民不
要再说这一类的话。
觉民听见淑英的声音,有点感动,心一软,立刻换了温和的语调说:“二妹,我不再说
了。你晓得我不是故意——”淑英不等他说完,就用颤抖的声音打岔道:“二哥,我并不怪
你。我只怕,我怕我自己……”她激动得不能够说下去,在中途突然停止了。
“二哥,你为什么不请我们到你屋里去坐坐?站在黑暗里说话怪没有意思,”淑华这些
时候没有机会插进来说话,觉得气闷,终于忍不住这样说了。
“好罢。现在就来请也不晏,”觉民听见这话正合他的意思,马上顺着她的口气答道。
“琴姐,你先走,我去叫人倒几杯茶来!”淑华掉头对琴说。她便向着左上房高声唤
道:“绮霞!绮霞!”
“嗯!”绮霞在左上房里答道。
“你给我们倒几杯茶来,在二少爷屋里头!”淑华大声吩咐道。
“晓得!就来!”绮霞在房里大声应道。
“三妹,你总爱这样使唤人!这种脾气要不得!”觉民刚刚踏上石阶,一只脚跨过了门
槛,忽然回过头来责备淑华道。
这时琴和淑英、淑贞都已经进了房里。
“这就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淑华不服气,冷笑地答了一句。
“好,好,我就不说你。等你将来嫁个凶狠的姑少爷,那时候看你有什么办法?”觉民
故意报复地说。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怕。我自己有主张!”淑华强硬地顶撞
道。
“好,要这样才好!”琴在房里轻轻地拍手笑起来。觉民和淑华两人也忍不住噗嗤笑
了。他们便走了进去。
众人都坐下了,谈着一些闲话。淑英一个人忽然沉默起来,她在思索刚才淑华说的一句
话,她在思索一件事情。绮霞端了茶盘进来,把茶杯放在每个人的面前。然后她拿着空茶盘
站在琴的旁边,听琴说话。
“绮霞,琴小姐今晚上在我屋里头睡,你先去把床铺好,”淑华吩咐绮霞道。
“嗯,”绮霞应了一声,迟疑一下刚要出去,忽然外面响起一件磁器落在地上打碎的声
音,立刻又是木器和墙壁相撞声。这些声音似乎是从对面厢房里送过来的。众人惊疑地互相
望着。淑贞突然变了脸色,寒战似地微微抖起来。
“五老爷又跟五太太吵架了。”绮霞激动地自语道,没有人理睬她。觉民厌烦地站起
来,在房里踱了两步,他看看淑英的脸,又看看淑贞的脸。
“高静之,你凭良心说,你哪点对得起我沈书玉?我娘家哥哥刚刚搬到外州县去了,省
城里没有人,你就不把我放在你眼睛里头!你就欺负我一个人!”沈氏的夹杂着愤怒和悲伤
的声音在对面厢房里突然响起来。
“不晓得为着什么事情?”琴悄然自语道。
“他们的事情哪个神仙才晓得!十天里头总有七天吵嘴!”
淑华接口说道。
“你把我的金银首饰都出脱干净了,我没有向你算过帐。
你还不宜好。你在外面租了公馆,讨了‘监视户’①做小老婆,我也不管你。如今你胡
闹得还不够,你居然闹到家里头来了。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你敢再骂!你敢再骂!”淑贞的父亲克定厉声嚷着,一面把手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
下。接着他又怒吼道:“这是我的家!我高兴怎样就怎样!”
“你好不要脸!”沈氏尖声回骂道。“你的家?你的家在外面。这是我的家!喜儿是我
的人!”
“不管她是哪个的人,只要她自己情愿,你就不配说话!
我高兴这样做,你敢把我怎样?”克定理直气壮地吼道。
“喜儿是跟我陪嫁过来的丫头。她是我的人。我早就不放心你这个色鬼,所以早早把她
嫁出去。现在她丈夫才死几个月,你就来欺负她!喜儿又不是西施,亏你看得上?你是什么
老爷?你把你们高家祖宗三代的德都丧尽了!”沈氏数数落落地骂着,这中间夹杂了克定的
不断的“你敢再说”这一类的威胁。但是她依旧勇敢地说下去。
“不管你怎样说,她总比你漂亮。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副尊容:塌鼻子,血盆大口。
我看见你,就是气!我喜欢她,我要讨她!”克定强辩地嚷道。
“我的尊容怎样?那是我父母生就的!你敢说!你——你,你欺负人家孤零零一个居孀
的寡妇,家里又没人!你做老爷的勾引老妈子!爹过世不到一年,你的孝还没有满,你就在
家里头胡闹!高静之,你读书读到牛肚子里头去了!”沈氏更加气恼地骂着,拿起一件磁器
用力往地上一掷,哗啦一声磁器立刻碎了。
“好,你敢打东西,你怕我不敢!”克定叫嚷着,他也随手抓了一件磁器打碎了。
淑贞忽然哇的一声俯在桌上哭起来。
“二哥,我们出去看,”淑华兴奋地对觉民说,她便往外面走。觉民本来在房里踱着,
就跟了出去。绮霞也跟着他们走了,剩下琴和淑英在房里安慰淑贞。
对面克定的房里灯光辉煌,嵌在纸窗中间的玻璃被绘着兰草的纸窗帘遮掩了。窗外阶上
阶下站了不少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大半是女佣和仆人,都伸着头颈静静地倾听。也有两三
个人交头接耳地在议论。觉新和剑云背着手在天井里慢慢地踱着。觉民和淑华两人都走到窗
下去,在那里他们才听见房里还有一个女人在小声地哭。
“这是我陪嫁过来的东西,我不准你打!”沈氏继续骂道。
“我偏要打!我打了!看你又怎样!”克定凶狠地答道。他又把一件东西打碎了。“这
是我的家,你不高兴,你就给我滚!”
“滚?你敢喊我滚?说得好容易!我是你用三媒六礼接来的!除非我死,你就把我请不
走!”
“我就要你死!”克定凶恶地吼着。
“好,你要我死!我就死给你看!”沈氏疯狂似地叫着,就向着克定冲过去,把头在他
的怀里撞。春兰吓得脸通红地从右厢房跑出来,口里嚷着“不得了!”跑过天井,进了过
道,往后面去了。
在房里克定要推开沈氏,沈氏却抓住他不肯放,两个人扭住一团,一进一退,一退一进
的。站在窗外的男女仆人中间有几个已经跑进房去劝解了。
觉民和淑华依旧站在外面。觉新连忙跑进了克定的房间。
他着急地叫“五爸”,“五婶”,但是没有人理睬他。女佣们拖住沈氏的膀子,仆人们
拉开了克定。
“好,你要我死,我去请三老爷他们来评个是非,看我该不该死!”沈氏带着哭声说,
一下子挣脱了女佣们的手,披头散发地往外面跑。觉新跟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