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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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着,觉得很有趣味。
淑英没有理睬。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的一部分,她知道他们推举觉民做周报的编辑。她
看见人家看重她的堂哥哥,她也很高兴。
在那边茶座上觉民听见黄存仁叫出他的名字,他很激动,想站起来推辞,但是又觉得不
应该,别人都没有说过一句推辞的话。于是这个名字通过了。他被推举出来同方继舜、张惠
如一起做周报的编辑。他很兴奋,好像他被派定了去担任一个重大的使命一样。他想到那个
职务,想到那些事情,他有点害怕,怕自己的能力不够,不能把事情办得好;他又有点高
兴:他平日就渴望着做一件不为自己打算的事情,他平日就嫌自己只在周报社里帮一点小
忙,没有多做事,现在他有了机会,而且是同方继舜、张惠如一起,他们会指导他怎样适当
地贡献出他的力量。此外他还有别的感觉。总之他这时候的心情是很难形容出来的,连他自
己也把握不定。
还少一个担任编辑职务的人,因为这次决定了增加两个编辑。觉民的名字通过以后,张
惠如便抢着说:“还少一个编辑,我推举密斯张。”
“密斯张蕴华,我也推举,”黄存仁马上热心地附和道。
琴惊疑地往四面看。众人的面容都是很庄重的。她疑心她听错了话。但是“张蕴华”三
个字很清晰地送进了她的耳朵。这是她的名字。他们竟然推举她做《利群周报》的编辑,这
是她想不到的事情。她起初不知道她应该怎样做才好。她没有那种经验,她觉得自己的能力
太差。她虽然在周报上发表过两篇文章,但论调也是很浅薄的。她只读过一些传播新思想的
刊物,纵然读得十分仔细,可是知道的究竟有限。她觉得自己幼稚,缺点也很多,没有资格
做编辑。而且她还有一些顾忌。她想到母亲的不赞成和亲戚的非难。她正在沉吟不决的时
候,众人已经把她的名字通过了。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虽然这都是含着友爱和
鼓舞的眼光,但是她也窘得红了脸。她埋下眼睛不看人,勉强地推辞道:“你们不要选举
我。我不行,我做不好。我能力不够。”
“听,琴姐在说话,他们也推她做编辑,”在另一个茶座上,淑华正在听剑云对淑贞讲
话,忽然掉过头看一下,高兴地对淑英说。
淑英微微地红着脸应了一声“嗯”。她凝神地望着琴。她也很兴奋,仿佛她自己也被选
举做了编辑似的。她起了一些痴想,她觉得这时候她就是琴。她在揣想她应该怎样做,她又
揣想假使她如何做就会感到快乐或痛苦。她又想她跟琴的差别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她不会做
一个像琴那样的女子,而且她是不是能够做到琴那样。她愈想下去,思想愈乱。她的思想好
像是一团乱绳,越是去理它,纠缠越多。她有时遇见一道电光,有时又碰到几大片黑云。
剑云这些时候一直在跟淑贞讲话。淑贞问他一些事情,他便向她解说。他说话慢,因为
他有时候暗地里留心去看琴的动作,有时又偷偷地观察淑英的表情。他知道琴是快乐的。但
是淑英始终不大讲话,他很替她担心。他想用话来吸引她的注意。他对淑贞讲的话,大半是
关于公园的种种事情,她们在公馆里不会知道,他一半也是说给淑英听的。淑英并不知道他
的这种用意。她的注意力反而被另一张桌上琴和别人的谈话吸引去了。
“做什么?他们推举琴姐做什么?”淑贞觉得莫名其妙,着急地问剑云道。
“做编辑,”淑华得意地抢着回答。
“编辑,什么叫做编辑?”淑贞正经地追问道。
淑华自己回答不出来,就不耐烦地抢白道:“编辑就是编辑,连这个也不懂,还要问什
么?”
淑贞碰了一个钉子也就不再作声了。
“琴小姐真能干,他们都钦佩她,”剑云很感动,赞叹地自语道。
这句话很清晰地进了淑英的耳里,而且进了她的心里。她有些高兴,又有些难受。她微
微地咬着嘴唇,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够做一个像琴那样的女子。这个思想仿佛是一个希望,
它给了她一点点安慰和勇气。但是接着一个大的阴影马上袭来,一下子就把希望掩盖了。她
的眼前仿佛就立着许多乱石,阻塞了她往前面去的路。绝望的念头像蜂螫般地在她的柔弱的
心上刺了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因疼痛而肿胀了。
她的这种表情被剑云看见了。剑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不愉快的思想在折磨她,便关心地
柔声问道:“二小姐,你心里不大舒服吗?”
淑英猛省地掉过脸来看他,漫然地应了一声“哦”,过后才勉强笑答道:“我还好,难
得出门,在这儿坐坐也觉得爽快些。”
“我看你脸上带了一点愁容,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不快活的事情?”剑云欲语又止地沉吟
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上面的话。
淑英惊疑地看了剑云一眼,然后埋下头望着桌面,自语似地说:“不快活的事情实在太
多了,不过——”她突然咽住了下面的话,低声叹了一口气。
“其实,二小姐,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这么想。”剑云看见她的愁容比想到自己的痛苦
还更难堪。他是一个把自己看得十分渺小的人。他安分地过着孤寂的、屈辱的生活,没有一
点野心,没有一点不平。他常常把他的生存比作一个暗夜,在这暗夜中闪耀着两颗明星。第
一颗是琴。后来的一颗就是淑英,这还是最近才发见的。这两颗星都是高高地挂在天际,他
不敢挨到她们。他知道他是没有希望的。他崇拜她们,他甚至不敢使她们知道他的虔诚。第
一颗星渐渐地升高,升高到他不能够看见她的光辉了。在他的天空中发亮的就只有这第二颗
星,所以他更加珍爱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贵重。他说话不像在安慰,仿佛是在恳切地央
求:“你年纪很轻,比琴小姐还年轻。现在正是你的黄金时代。你不比我们。你不应该时常
去想那些不快活的事情。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你不会不晓得忧能伤人。”他望着她的略带
愁容的脸,他心里感到一阵绞痛。许多话从心底涌上来。但是他的咽喉却似乎突然被什么东
西阻塞了。他觉得她的求助似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掠过,他觉得他的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
他不能够再注视她的脸。他便把眼睛抬起去看池塘里在阳光下发亮的水面。但是在那水面上
他看见的依旧是那一张带着哀愁的温淑的少女的面庞。
“陈先生,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淑英感激地笑了笑,声音平稳地说,但是在剑云的
耳里听来,就像是哀诉一样。“只怪我自己太懦弱、太幼稚。我常常想不开,常常陷在无端
的哀愁里面。只有琴姐同二哥有时候来开导我。不过琴姐不能够常常到我们家来;二哥的事
情又多,不常在家。我平日连大门也不出。整天在家里看见的就只有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不然就是些令人厌烦的事情。所以我过的总是愁的日子多,笑的日子少。”她越说下去,声
音越拖长,越像是叹息。她说到最后忽然埋下头,静了片刻,使得剑云痛苦地想:她在淌眼
泪了。但事实上她并没有流泪。她慢慢地把头抬起,像小女孩似地微微一笑。她又说:“我
的梦很多。近来也做过几个奇怪的梦。说来也好笑,我有时居然痴心盼望着会有一两个好心
肠的人来救我。我怕我这样乱想下去将来会想疯的。”
淑英虽是对剑云说话,但是她的眼睛总要偏开一点去看淑贞,或者看柳树,看水面。剑
云的眼光却时时在她的脸上盘旋,有时轻轻地触到她的眼角,又马上胆怯地避开了。他始终
注意地听她说话。他从没有像这样地激动过。几个念头在他的心里战斗。他的心仿佛拚命在
往上冲,要跳出他的口腔。他想说一句话,他预备着说一句话。他的嘴唇动了好几次。但是
他的心跳得太厉害了,他不能够说出一个清楚的字。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汗珠从额上沁出来。他觉得她们几姊妹都用了惊愕的眼光在
看他,他觉得她们都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她们会生他的气。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适当。他
有点着急,又现出张惶失措坐立不安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刚刚喝了一口,突然呛咳起来,便
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埋下头摸出手帕掩住口咳了几声嗽。这时淑英姊妹才惊觉地带了关切的
眼光来看他。淑英给他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温和地说:“陈先生,吃杯热茶,就会
好一点。”
“二小姐,难为你,”剑云挣扎着吐出了这句话,过后止了咳,又揩了鼻涕,连忙端起
杯子喝了两口热茶。他又停一下,嘘了一口气,再大口地把茶喝光了。
“陈先生,你应该好好地养息身体。我们很少看见你笑过,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如意的
事情?”淑英看见剑云放下杯子便关心地问道,她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而且不大清
楚。
剑云探索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里露出感谢的意思。他还来不及答话,却被淑华抢着
说了去:“大哥说他很用功读书,所以身体不大好。”
剑云苦涩地笑了笑,分辩道:“我哪儿说得上用功?有时候一个人闲着没有事情,耍耍
又没有兴致,只得翻翻书消遣。
翻的也只是那几本书。说用功哪儿比得上你们?”
淑英的嘴边露出了羞惭的微笑,她说:“那我们更应该惭愧了。我跟你学英文,常常因
为心情不好,打不起精神,总没有好好地温习过。碰到这样不争气的学生,真是辜负你一片
苦心了。”
“二小姐,这哪儿是你的错?全是我教书不得法。你不抱怨,就是我的万幸了,”剑云
惶恐似地说。
“琴姐还不来,”淑贞翘起小嘴不耐烦地自语道。
留声机先前沉默了一会儿,这时有人到柜台那边去点戏,于是那使人厌烦的吵闹的锣鼓
声又响了起来。
琴在那边会议席上想辞掉编辑职务,黄存仁第一个发言挽留她:“密斯张不要推辞了。
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这是责任的问题。要说能力不够,我们大家都是能力不够。今天被选到
的还有六个人,并不见有哪一个推辞过。”
黄存仁说话时,态度诚恳。他读过琴的文章,他还从觉慧(那时他还没有逃出家庭)、
觉民两人的口里先后知道了不少关于琴的事情。他对她有很大的好感,所以他希望她能够同
他们大家在一起工作。
“存仁的话很对,密斯张不要再推辞了,”张惠如立刻响应道。
琴还想说话,觉民却在旁边低声对她说:“你就答应下来罢。横竖我也在,大家可以帮
忙。学学做点事情也好。姑妈那里,不让她晓得,就没有问题。”
琴亲切地对觉民笑了笑,沉吟半晌,便同意地点了点头。
两边脸颊依旧发红。两只眼睛抬起来承受众人的鼓舞的眼光。
她声音清脆地说:
“那么我不推辞了。不过我的能力的确不够,还要请大家时常指教我。”
她红着脸微微笑一下,就故意偏过头去跟觉民讲话。
黄存仁他们接着说了两三句谦虚的话。以后大家便继续讨论别的事情。
讨论进行得很顺利。各人把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很清楚。这些见解都是
跟实际很接近的,没有多余的空话,也没有无谓的争论。众人兴奋地同时也亲切地谈论着,
每个人都表示了极大的关心,仿佛在谈个人切身的事。他们决定了怎样筹集周报社的基金;
怎样增加周报的篇幅和印数;怎样扩大地征求社员;怎样募捐创办图书馆……等等事情。
琴并不插进去说话,她只顾注意地听着、看着。她表示出很大的关心。这眼前的一切,
对于她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她又觉得是十分自然的,而且又正是她所盼望的。这小小茶
棚的一角仿佛变成一所庄严的寺院,她也成了一个虔诚的香客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从她的心
底升上来。过去的许多阴影和未来的种种可能的障碍都被她暂时忘掉了。她好像就立在天堂
的门前,一举步便可以得到永生的幸福一样。她怀着这种心情抬起头去看淑英的一桌。她看
见淑英、淑华两人在跟剑云谈话。她遇到了淑贞的焦盼的眼光。她的幸福的感觉被这眼光驱
走了一半,代替它的是同情,对于淑贞、淑英姊妹的同情。她立刻想起她已经在这边坐了许
久了。她带了点不安地看觉民。觉民的眼光同她的遇在一起,他便对她说:“你到那边去
罢。”他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似的。
“嗯,”她轻轻答应一声,便站起来向众人说了两句抱歉的话,然后向淑英那一桌走
去。好几个人带了赞美的眼光看她的垂着辫子的背影。
琴刚刚走到茶桌前面,淑贞就热烈地把她的左手紧紧握着。淑贞的小眼睛里包了泪水。
她感动地看了淑贞一眼,怜惜地说:“你看,你又要哭了。为了什么事情?”
“我没有哭,我等你好久你都不过来,”淑贞像得到救星似地快活地说,但是泪水同时
沿着眼角流了下来。
“你还说没有哭?眼泪都流到嘴边了,”淑华插嘴嘲笑道。
“这都是我不好。我在那边坐得太久了,”琴抱歉地对淑贞说。她在竹椅上坐了下来。
淑英斟了一杯茶,放在琴的面前,她把琴看了半晌,忽然说:“琴姐,我真羡慕你。”
琴不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对她说:“其实你也该过去坐坐。
你听得清楚他们谈话罢?”
“我也听清楚了一些。只怪我太懦弱,我有点害怕,……”淑英有点懊悔地说。她的话
还没有说完,却被淑华的低声的惊唤打岔了:“看,那不是五爸?”
众人一齐掉头往淑华指的方向看。克定陪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正向茶棚这面走来,已
经走到了门口。
“琴姐,”淑贞轻轻地唤了一声,她吓得浑身发抖,脸色十分惨白。她慌忙站起来躲到
琴的身边,抓住琴的膀子,不知道怎样做才好。
“四表妹,不要紧,有我在,你就躲在我椅子背后,”琴镇静地安慰淑贞道,她把竹椅
略微移动一下。淑华也把椅子拉拢一点。这样她们就把淑贞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