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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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碰到的一些侦察兵还是照样扯谎。巴克拉诺夫听了直摇头:到了离索洛缅纳雅村还有三俄里的一个田庄里,他们把马匹留下,步行前往。太阳早已西斜,困倦的田野里,满眼都是农家妇女的花头巾,粗大的麦捆投下了宁浴、浓密而柔软的阴影;这时迎面来了一辆大车,巴克拉诺夫就向车上的人打听,索洛缅纳雅村里有没有日本人。
“听说早上来了四五个,可是这晌怎么又不听说了……他们要来,但愿也等我们割完麦子再来,滚它妈的……”
密契克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起来,但他并不感到恐惧。
“这么说,他们是真的到了莫纳基诺了,”巴克拉诺夫说。
迸村的时候,有几条狗朝着他们们洋洋地吠叫了几声。他们看见一家门前用杆子吊着一捆草①的客店,门口停着一辆大车,就走进去按照“巴克拉诺夫式”饱喝了一顿牛奶:就着面包啊了一小钵牛奶。后来密契克每次回想起这次行军的时候都犹有余悸,眼前总要浮现出巴克拉诺夫满脸带着幸福的微笑、上唇还沾着牛奶就走到街上的模样。他们走了不多几步,迎面就有一个胖妇人提着裙子从小巷里跑出来。她一看见他们,就发槽似地站住了。她的眼睛瞪得好象要从头巾下面跑出来,嘴巴象被捕的鱼儿那样大口大口地吸气。她突然用十分尖细刺耳的声音叫了起来:——
①旧时俄国的客店常在门前用杆子吊着一捆草,使旅客从远处便可以看到--译者注。
“我的亲人,你们还往哪里走啊?……一大队日本兵已经到了学校那边!……他们要往这边来了,你们赶紧逃吧,他们往这边来了!……”
密契克没有听懂她的话,已经有四名荷枪的日本兵步伐整齐地从那条小巷里走了出来。巴克拉诺夫大叫一声,非常迅速地找出手枪,朝着两个日本人几乎是正对着开起枪来。密契克只见他们背后血肉横飞”,两个日本人都栽倒在地上。第三颗子弹打偏了,手枪也出了毛病。剩下的日本兵,有一个拨腿就逃,另一个拉下了步枪,就在这时候,密契克为一股新的、比恐惧更能控制他的力量所支配,对着那日本人连开了几枪。当最后几颗子弹打中日本人的时候,那日本人已经倒在尘埃中抽搐。
“我们跑吧!……”巴克拉诺夫喊道。“往大车那边跑!……”
几分钟后,他们解下在客店旁边乱蹦乱跳的马,在街上飞奔,扬起了炎热的尘土。巴克拉诺夫站在大车上,拼命用缰绳的末梢打马,不时还回过头去看有没有追兵。在村中心的什么地方,至少有五个号手吹起了警号。
“他们……全一部……都在这儿!……”巴克拉诺夫带着得意的神情恶狠狠地大喊道。“全一部。……是主力!……你听见他们在吹号吗?……”
密契克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伏在大车底上,因为脱险感到欣喜欲狂,还感到被他击毙的日本鬼子在滚烫的尘土中奄奄一息、在最后垂死的痛苦中抽搐着。后来他朝巴克拉诺夫瞅了一眼,他觉得巴克拉诺夫的歪扭的脸是讨厌和可怕的。
过了一会,巴克拉诺夫已经在笑了:
“真是妙极了!是吗?他们进村子,我们也冲了进去。老弟,你真行!说实在的!我没有料到你居然有这一手。要不是你,他就要把我们打成马蜂窝了!……”
密契克极力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趴在那里,脸色又黄又白,满脸黑斑,好象是烂了根的麦穗。
跑了两俄里光景,不听见有人追赶,巴克拉诺夫就勒住了马,在道旁一棵弯曲的单株榆树旁边停下。
“你留在这里,我上树去,我们要守候着……”
“为什么呀?……”密契克声音忽断忽续他说。“我们快走吧。应该去报告……很明显,主力就在这里……”他极力要使自己相信他说的是实活,可是却办不到。现在他觉得留在敌人近旁很可怕。
“不,还是等一会儿好。为了打死这三个笨蛋跑一趟,太划不来。我们要把情况摸得分毫不差。”
半小时后,约莫有二十名骑兵从索洛缅纳雅村慢步跑出来。“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巴克拉诺夫心里发颤,暗忖道。“我们恐怕不能坐着大车逃出去。”他克制住自己,决心要等到最后关头。这些骑兵被小山挡住,因而没有被密契克看到。等他们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巴克拉诺夫从他的了望点又发现了一队步兵:他们排成密密的队形刚走出村子,在飞扬的尘土中枪械射出反光。……这时巴克拉诺夫他们便拼命赶马奔回田庄,差点把马累死;到了那边,他们换上自己的马,几分钟后已经在通希比沙的大路上疾驰。一向有远见的莱奋生,不等他们口来(他们是夜里回来的)就叫库勃拉克的一排人下了马,去加强防哨。排里三分之一的人留下看马,其余的都在村旁一座古老的蒙古式城堡的围墙后面值班守卫。密契克把马交给巴克拉诺夫,自己留在排里。
他虽然十分劳累,却没有睡意。河上雾气弥漫,变得寒冷起来。皮卡在睡梦中翻来覆去,呻吟着;哨兵脚下的乱草发出神秘的悉悉声。密契克仰卧着,眼睛搜寻着星星;星光仿佛从雾幕后面黑黝黝的空洞里隐隐透射出来;密契克感到自己心里也是同样的空虚,因为没有星星,所以格外昏暗凄凉。他想,弗罗洛夫一定时刻都有这同样的空虚之感;他突然想到,也许自己会跟这个人落得同样的下场,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极力要驱除这个可怕的念头,但弗罗洛夫的形象却牢牢盘踞在他的头脑里。他仿佛看到弗罗洛夫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两只手毫无生气地搭拉下来,头顶上的槭树在籁籁作声。“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密契克恐怖地想道。但是弗罗洛夫动了动一根指头,朝他扭过脸来,呲牙咧嘴地笑道:“这批家伙……在胡闹……”忽然,“他在病床上油搐起来,身体里面飞散出一些碎块,这时密契克看到,这根本不是弗罗洛夫,而是那个日本兵。“这真可怕……”他浑身发抖地想道,但是瓦丽亚走过来弯下腰望着他,对他说:“你不要怕。”她的态度冷静而温柔。密契克顿时觉得舒服起来。“我没有好好地跟你告别,你可不要生气,”他温存他说。“我是爱你的。”她把身子紧偎着他,可是转瞬间一切都消失了,不知去向了;几秒钟后,他已经坐在地上,霎着眼,在用手摸枪,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周围的人们在忙着卷军大衣;库勃拉克钻进灌木丛,在用望远镜观看,大伙都一个劲儿地钉着他问:
“在哪里?……在哪里?……”
密契克终于摸到了枪,爬上墙头,才知道大伙说的是敌人,但是他看不见敌人,也开始问起来:
“在哪里?……”
“你们于吗挤做一堆?”排长忽然狠狠地低声说,还用力把什么人推了一下。“排成敞兵线!……”
在大伙沿着围墙散开的时候,密契克还伸长脖子,拼命想看到敌人。
“他们到底在哪里?……”密契克几次问旁边的人。那人趴在那里,不理密契克;他搭位着下唇,不知为什么老去搔耳朵,后来他突然转过脸来,破口大骂。密契克没有来得及还嘴,因为他听到了口令:
“全--排--”
他伸出步枪,可是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同时因为别人都能看见自己却看不见而恼火,他一听到一声“放”,就胡乱放了一枪。(他不知道,排里足有一半的人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怕日后传为笑柄,所以没有声张。)
“放!……”库勃拉克又下令说,于是密契克又放了一枪。
“啊一哈!他们逃跑了:……周围的人喊道。大伙忽然高声瞎聊起来,脸上也变得兴奋快活了。
“得啦,得啦!……”排长在骂。“是谁在那边放枪?不爱惜子弹!……”
密契克听旁人在彼此打听,才知道方才来的是一队日本侦察兵。有好多人自己并没有看到敌人,却来嘲笑密契克,并且吹牛说,被他们瞄准的日本人都落下了马鞍。这时候,大炮轰的一响,整个山谷里都充满了回声。有几个人吓得趴在地上;密契克也象碰伤了似的,缩做一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炮响。炮弹在村后的什么地方爆炸了。接着机枪象狂喘似地响起来,紧密的枪声四起,但是游击队方面没有还击。
过了一分钟,也许是过了一小时--时间观念变得令人可恼地模糊,密契克觉得,游击队员的人数仿佛增多了,并且看见巴克拉诺夫和麦杰里察正从围墙上下来。巴克拉诺夫带着望远镜,麦杰里察的一边面颊在抽动,鼻翼翁动得厉害。
“你趴下啦?”巴克拉诺夫问,他额头的皱褶舒展了。“怎么样?”
密契克苦笑了一下,拼命使自己集中精力,问道:
“我们的马在哪里?……”
“我们的马在大森林里,我们马上也要到那边去,不过最好能阻挡他们一下。……我们这儿倒没问题,”他补充了一句、显然是想给密契克打气,“可是杜鲍夫的一排人在平原上。……唉,该死的!……”近处的爆炸震得他抖了一下,他忽然大骂起来。“莱奋生也在那边……”说着,他就双手拿着望远镜,沿着散兵线不知往哪里跑去。
到第二次该放枪的时候,密契克已经能看见日本兵了:他们分成几批穿过灌木丛前来进攻,而且差不多到了跟前。密契克觉得,即使要逃跑,现在也跑不掉了。这时他感到的并不是恐怖,而是痛苦的等待:这一切到底几时才能算完呢。在这样的一瞬间,库勃拉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叱喊道:
“你这是朝哪儿放枪?……”
密契克回头一看,才知道排长的话跟他无关,这是对皮卡说的,他在这以前不知怎么没有发现他。皮卡趴在比他低的地方,脸几乎埋到土里。他把枪举在头顶上,扳动枪闩朝身前的一棵树胡乱开枪。库勃拉克骂他,他还是放他的,不同的只是于弹用完了,枪闩在空响而已。排长用皮靴踢了他几脚,皮卡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在这以后,大伙一齐向什么地方跑去,起初乱糟糟的,后来就排成稀稀拉拉的纵行,密契克不明白为什么要跑,也跟着大伙一齐跑。但是,即使在万分惊惶绝望的瞬间,他都能感到这一切行动并不是那样地偶然和没有意义,一定有许多大概和他本人有着不同感受的人,在指挥着他以及周围人们的行动。他看不见这些人,但他在自己身上感到他们的意志。进村之后,他定了定神,--现在他们排成长长的散兵线,改为步行,--不由用眼睛搜寻着,究竟是谁在支配着他的命运?
11 苦难
战斗结束,部队在一个木贼和蕨草丛生的幽谷里隐蔽起来。莱奋生在检查马匹的时候,看到了“老废物”。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呀?”密契克嘟暖着说。
“来,把鞍子拿下来,让我瞧瞧它的脊梁……”
密契克用发抖的手指解开马肚带。
“哼,那还用说。……脊梁都磨破了,”听莱奋生的口气,他根本就没指望会有什么好事。“你大概以为,你只要骑骑马就行了,而照顾--却是别人的事吧?……”
莱奋生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提高嗓门,这对他是不容易的,因为他疲倦得厉害,胡子不住地抖动,两手神经质地揉弄着不知从哪里折下来的小树枝。
“排长!过来……你是管什么的?……”
排长眼睛霎也不霎,盯着密契克不知为什么捧在手里的马鞍,不高兴地、慢吞吞他说:
“这个笨蛋,不知对他说过多少次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莱奋生扔掉小树枝,他向密契克投过来的目光是冰冷冷的、严厉的。“你去告诉军需主任,在它没有治好之前,只好请你骑驮马……”
“请听我说,莱奋生同志……”密契克嘟嘟哝哝地说,由于感到屈辱而声音发抖;他感到屈辱,并不是因为自己把马糟蹋得不成样子,而是因为他不知为什么把那个沉甸甸的马鞍捧在手里,样子滑稽而丢人。“这不怪我。……请您听我说完……请别忙走。……现在您可以相信我。……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它。”
但是莱奋生头也不回,走过去看后面的马去了。
过了不久,他们因为缺粮不得不转移到邻近的山谷里去。接连几天功夫,部队一直顺着乌拉辛斯克支流东奔西跑,战斗和奔波使他们人困马乏。没有被敌人占领的村子越来越少。不论是面包或是燕麦,不经过战斗一点都弄不到;伤口来不及愈合,一次又一次地化脓。人们变得冷酷起来,变得更严峻,更凶狠,更不爱说话了。
莱奋生深信,推动这些人们的力量,并不仅仅是自卫感,同时还有一种本能,这本能粗看是看不出的,甚至是他们中间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然而其重要性并不因之稍减;凭着这个本能,他们才会为了最终目的去忍受一切,甚至去死;要是没有它,他们里面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在乌拉辛斯克的原始森林里丧命。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根深蒂固的本能是深深埋藏在人们心中许许多多迫切的、细小的日常需要下面,埋藏在对于同样渺小的、然而却是有血有肉的小我的关怀下面,因为每个人都要吃饭睡觉,因为每个人都是软弱的。这些背负着日常生活琐事的重担的人们,意识到本身的软弱,就将自己最重要的使命转托给象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和杜鲍夫那些比较坚强的人,责成他们多想到这个使命,少想到他们自己也需要吃饭睡觉,并且要他们提醒别人不要忘记这件事。
现在莱奋生总是跟大伙在一块亲自率领他们战斗,跟他们吃一锅饭,为了查岗夜里不睡,而且几乎是唯一还没有忘记嬉笑的人,甚至在他跟人随便闲聊的时候,在他的每一句活里也都可以听出这样的含意,“你看,我也在跟你们一同吃苦--明天我也可能被打死或是饿死,但我还是象平时一样地精神饱满和顽强,因为这些并不那么重要……”
尽管如此,使边和游击队员们息息相通的那些无形的线索,却在一天一天边断下去。……这些线索越少,他的话就越难以令人信服,--他逐渐变成高踞在部队之上的暴力了。
他们常常用炸药去炸鱼,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