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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毁灭-第18部分

小说: 毁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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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以前在那里工作过……我那边是有亲戚,但我不是为了……不,您可以信得过我:我在城里工作的时候,常递送秘密文件。”

“您是跟哪些人一块工作的?”

“我跟‘极端派’一块工作,不过当时我觉得反正都是样……”

“怎么叫反正都是一样?”

“就是随便跟什么人一块工作都……”

“那末现在呢?”

“现在我好象被搞糊涂了,”密契克低声说,他摸不透究要他说什么。

“哦……”莱奋生拖长声音说,好象密契克的这句话正是他所需要的。“不,不,我没有这个打算……我并不打算派谁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您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吗?”密契克把心一横,突然开口说,声音也发抖了。“您千万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不要以为我有什么隐瞒,--我要非常坦率地跟您谈谈……”

“现在我要把一切统统对他说出来。”他这样想,他感到在真的要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又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

“我提这件事,另外还有个原因,因为我觉得,我这个游击队员既没有用,又没有人需要,您不如打发我走,反倒好些。……不,您不要以为,我是害怕或是有什么事瞒着您。我这个人确确实实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在这儿,我无论跟什么人都合不来,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这难道怨我吗?我无论对什么人都是一片真诚,但我遇到的永远是粗暴、嘲笑、挖苦,虽然我和大伙一块参加过战斗,而且受过重伤这--您是知道的。……现在我是什么都不相信了。……我知道,,如果我的力气大一些,人家就会听从我、怕我,因为这里只服这个。每个人都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可以去偷自己的同志。别的事,大家一概不管……我有时甚至觉得,如果他们明天跟了高尔察克,他们也会照样为高尔察克效劳,照样残酷镇压人,可我就不行,这一点我是办不到的!……”

密契克觉得,他一边说,他心里的那层雾幕也随着裂开,他的活就特别流畅地从越来越大的窟窿里飞出来,他本人也因而感到舒畅起来,他想滔滔不绝他说下去,至于莱奋生会有什么看法,他已经毫不在乎了。

“哦,原来如此……糊涂蛋!”莱奋生想道,他的好奇心变得越来越强烈,要想听出密契克的话里所含的歇斯底里的冲动。

“等一下,”莱奋生碰了碰密契克的衣袖,终于开口说。这时密契克特别清楚地感到他那双深色的大眼睛是在盯着自己。“老弟,你说了一大套,也没有说出个名堂来!……我们暂且就谈到这里,我们先来谈谈最重要的。……你说,这儿的人,个个都是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

“不是这么讲!”密契克叫了起来。他认为,他所说的里面。最重要的不是这一点,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大家都不讲道理,欺负他,他这样干脆但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是多么好,“我要说的是……”

“不,你只好等一下,现在该我说了,”莱奋生温和地打断了他,“你说,这儿的人,个个都是只顾塞饱自己的肚子,如果我们跟了高尔察克……”

“不,我说的不是您个人!……我……”

“这倒无所谓,……你是说,如果他们跟了高尔察克,他们也会迎合高尔察克的意思,照样去干那些丧失理性的残酷勾当吗?你说得完全不对!……”于是莱奋生就开始用他惯常的语言来解释,他为什么认为这样说是不对的。

但是他越说也就越明白,他是在徒然浪费唇舌。根据密契克插进的一言半语,他感到他应该讲一些别的更基本、更浅显的道理,--当初他弄通这些道理是相当吃力的,如今它们却融入他的血肉。但是目前不可能来讲这些,因为此刻每一分钟都要求人们作出已经是自觉的、断然的行动。

“唉,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最后他含着严峻而善意的惋惜说,“你只好怨你自己吧。可是现在你没有地方可去。真糊涂,人家会把你杀掉完事。……你还是好好地想一想吧,特别是我说的那些话。……你不妨把这些好好地想一想……”

“我脑子里尽在想这个,”密契克低声说,原先促使他大胆地说了一大套的那股歇斯底里的劲头,也马上消失了。

“主要的是,决不要以为同志们不如自己。他们并不比你差,不……”莱奋生掏出烟叶包,慢慢地卷起烟卷来。

密契克萎顿地、难受地注视着他。

“你还是把枪闩关上吧,”莱奋生突然说,可见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一直都惦记着那拉开的枪闩。“这类事情,也该养成习惯了--又不是在自己家里。”他划着了火柴,有一瞬间从黑暗中现出了他那睫毛长长的半闭的眼皮、纤细的鼻孔和冷静的红胡子。“哦,你那匹母马怎么样了?你骑的还是它吗?”

“还是它……”

莱奋生想了一想。

“这样吧:明天我把尼夫卡给你,你知道它吗?以前是皮卡骑的,……把‘老废物’交给军需主任。行吗?”

“行,”密契克难受他说。

“这是个头号糊涂蛋,”事后莱奋生这样想道。他在黑暗中软绵绵的草上小心地走着,连连吸着烟。这次谈话使他有些激动。他在想,密契克归根到底是个软弱而懒惰的窝囊废;国内还在生出许多这样精神贫乏的废料,确实是可悲的。是的,只要在我这里,在我们的土地上,”莱奋生想道,一面加快脚步,频频吸烟,“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生活在肮脏和贫困之中,按照太阳的懒洋洋、慢吞吞的移动来安排生活,用原始的木犁耕地,信奉狠毒愚蠢的上帝在大地上也只能生出这种懒虫、窝囊废和这种无用的不结果实的空花来……”

莱奋生所以激动,因为他听思考的一切,乃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有深刻意义和最重要的问题;因为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在于克服这种贫困和匮乏;因为如果他心中不怀有那个巨大的,任何其他希望都不能与之比拟的,对于美好的、强有力的、善良的新人的渴望,他就不支其为莱奋生,而是另外一个了。但是,只要千千万万的人还被迫过着这种原始的、可怜的、穷困得无法想象的生活,美好的新人又从何谈起呢?

“难道我以前也是这样或者类似这样的吗?”莱奋生的想法又回到密契克身上。他试图想象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情景,但是很费劲:因为从他成为大家心目中永远做带头人莱奋生的这些年来,岁月的积层实在太厚、太牢固,而且对他关系太重大了。

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又只是家里的那张旧照片,照片上的孱弱的犹太男孩穿着黑色短袄,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惊奇地、象大人那样固执地凝视着一个地方,因为当时有人告诉他,那里有一只美丽的小鸟飞出来。但是结果根本没有小鸟飞出来,记得,他失望得差点哭了。但是以后不知还要经受多少同样的失望,才能使他死了这条心,使他懂得“这种事情是常有的!”。

他一旦对这件事有了明确的认识,他就懂得,这些关于美丽的小鸟--关于那个会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因而害得许多人空盼望了一辈子的小鸟--的骗人的童话,真是害人非浅。……不,他再也不要这些小鸟了!他毫不留情地扼杀自己心里对于这些小鸟的甜蜜的、没有出息的想念,--扼杀了那些被侮辱的、世世代代受到关于美丽的小鸟的骗人的话的教育的先辈遗留给他的一切!……“照事物本来的面目来看一切,以改变现状,促使正在诞生和应有的事物早日到来--这就是莱奋生领悟到的最简单的、也是最难懂的道理。

“……不,我毕竟是个坚强的青年,我要比他坚强得多,”这时他怀着一种没有人会了解的、甚至想不到他居然会有的、无法解释的沾沾自喜想道。“我不但希望做许多事,而且也能做许多事,主要问题就在这里,……”他本再去看清道路,径直走去,带着寒露的树枝拂在脸上,使他神清气爽。他感到有一股异常的力量,如同怒涛汹涌,将他高举到不可企及的高度,他就是站在这个高瞻远瞩的、然而又不脱离尘世和人类的高度,来控制着本身的病痛和他的孱弱的肉体……

等莱奋生来到营地,篝火已经熄灭,值班人也不再微笑--可以听到他在一边弄马,一边低声骂着。莱奋生悄俏走到自己的篝火跟前;篝火里只剩一点余烬,巴克拉诺夫裹着大衣在火旁睡得正香。莱奋生添了些枯草和枯枝,把火吹旺。他吹得太用力,觉得有些头晕,巴克拉诺夫感到暖意,在睡梦中翻起身来,还咂了咂嘴,他的脸露在外面,嘴唇象孩子般地吸着,帘帽被鬓角压着,翘了起来。他象是一个胖乎乎的、肥大温顺的小狗。“瞧你,”莱奋生爱怜地想着,不禁微笑了;在和密契克谈话之后,看着巴克拉诺夫似乎使他特别愉快。

后来他干咳了几声,在旁边消下,他刚合上眼,就觉得眩晕、晃悠、飘飘荡荡,仿佛自己的身子都没有了,后来忽然噗通一声跌进了一个漆黑的无底洞。

14 麦杰里察的侦察

莱奋生派麦杰里察去侦察的时候,嘱咐他务必当夜赶回来。但是这位排长被派前去。的那个村子,实际上要比莱奋生估计的远得多。麦杰里察在下午四点钟的光景离队,拼命策马飞奔。他弓着身子伏在马上,象一只骛鸟,薄薄的鼻翼快活而剧烈地翁动着,仿佛经过缓慢得令人心焦的、枯燥。,五天之后,这种疯狂的奔驰使他陶醉,一直至!暮色苍茫的时候,紧紧追逐着他的仍然是~片被凄凉寒冷的夕,日映照着的秋天的森林,枯草遍地,萧瑟作声。等他终于跑出原始森林,勒马在一所破败朽烂的暖蜂房旁停下,天色已经全黑,另。所暖蜂房的屋顶已经坍塌,显然是荒废很久了。

他拴好了马,抓着暖蜂房的槽朽的、一碰就酥的木架,也不管会个会掉进一个发出朽木和腐草恶臭的黑洞,办容易爬到屋角上。他半弯着稳而有力的腿,踮起脚尖,机警地朝黑夜里凝神听着、瞧着,纹风不动地站了十来分钟。背后是黑勉勉的森林,衬得他格夕)象是一只不易觉察的鸳鸟,在他面前绵亘着两排在冷漠的星空下显得漆黑的山岗,山岗当中夹着一个阴森森的山谷,遍地都是墨黑的麦垛和灌木丛。麦杰里察纵身上马,来到大路上。草丛中隐隐现出;许久没有车马经过的、发黑的车辙。挺秀的白桦树干在黑暗中静静地泛着白光,宛如一枝枝熄灭卞的蜡烛。

他登上一个土墩。左边仍然是一爿鼓肚的山岗,好象一头巨兽的脊背;河水在哗哗地流着。离他约莫两俄里的地方,大概是紧挨河边,燃着一堆篝火,使他想起孤单寂寞的牧人生活;再在前,是一排从村中射出的凝然不动的黄色灯火,一投射到大道的另一边。右边的那排山岗却向旁边弯折,消失在深蓝色的雾霜中;这边的地势低陷得厉害,大概是原来的河床。沿岸是一带黑漆漆、阴森森的树林。

“那边准是个沼泽地,没错,”麦杰里察心里想,他穿着扣子脱落的敞领军便服,上面的军用绒衣也敞着利用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规律的基础上创造自己的历史,推动,觉得有些冷。他决定先到篝火那边去。为了防备万一,他从皮匣里取出枪,塞在绒衣底下的腰带里,皮匣却藏在鞍子后面的马袋里。他没有带步枪。现在他的打扮象是个从田里回来的农民: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穿军用绒衣的人很多。

他已经快到篝火跟前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响起惊惶的马嘶声。他的公马猛的一冲,两耳直竖,强壮的躯体抖动着,热情地、怨诉似地呼应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火旁有个人影动了一下。麦杰里察把马用劲抽了一鞭,人和马立刻一跃而起。

篝火旁边站着一个头发乌黑的瘦削的小男孩,小眼吓得圆睁着。他一手握着鞭子,另外一只套在肥大衣袖里的胳膊自卫似地举着。他穿着树皮鞋和破烂的短裤,身上裹着又肥又长的上衣,腰里束着麻绳。麦杰里察到了孩子面前间不容发的地方才下死劲把马勒住,险些儿把他踩死。他正打算用命令的口吻粗暴地叱骂他几句,可是猛然看到面前肥大衣袖上面的这双吃惊的眼睛,看到可以看见里面的光膝盖透光透亮的短裤和大概是主人赏的这件寒伧的上衣,还有从上衣里带有歉意地露出来的、可怜的、细瘦可笑的孩子的脖颈……

“你干吗站着不动?……吓晕了吧、咳,你这个小麻雀,小麻雀,--真是个笨蛋!”麦杰里察有点窘,说话的口吻不由在粗暴之中又带着温存为代表的维也纳学派的哲学观点。广义上还包括以莱欣巴赫、,他在对人说话时从不流露这种口吻。只有对马说话的时候才流露出来,“站在那里可要完蛋啦!……要是把你踩死了呢?……唉,真是个笨蛋”,他重复着说,他的态度完全软化了,他觉得,一看见这个小家伙和他那副可怜相,他心里又油然产生出一种同样可怜而又可笑的孩子气的心情。……那孩子从惊慌中醒悟过来,把胳膊放了下来。

“谁叫你象凶神似的冲过来的呢?”他竭力要学大人那样不亢不卑他讲道理说,不过仍旧有些胆怯。“你要把人吓坏了--我这儿有马呐……”

“马一马?”麦杰里察嘲弄地拖长声音说。“真是怪事!”他双手叉腰,把身子朝后一仰,眯缝着眼睛,微动着灵活的、缎子似的眉毛,仔细打量着小家伙,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是那么高,那么和善,那么快活,连他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来--小家伙惶恐地用鼻子大声吸了口气,心里仍旧有些怀疑。但是他懂得,这里面没有什么可怕,相反地,一切都变得好玩极了,于是便挤命地皱着脸,弄得鼻孔都朝了天,同时也完全象孩子那样--顽皮地、,声音尖细地笑了起来。麦杰里察没有料到他来这一手,笑得格外响了;他们属无形之中就象故意互相逗笑似的,这样大笑了几分钟,一个是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牙齿被篝火映得灿然发光,一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掌支着地面,每发出一阵大笑就把整个身子往后一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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