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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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要小心,别让人知道做面包干干什么,给什么人似的。”
莫罗兹卡明白谈话已经结束,只好垂头丧气地钻迸守卫室。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单独留下的时候,他吩咐巴克拉请夫从明天起在马饲料里增添燕麦的比例。
“关照军需主任,叫他给满满的一桶。”
04 孤独
莫罗兹卡的到来,破坏了密契克在安宁平静的医院生活的影响下形成的平静的心情。
“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传令兵走后,密契克想道。“就算他是从炮火下把我拖出来的,难道他凭这个就可以嘲笑我吗?……而且,大伙,主要的是……。大伙都这样……”他望了望自己细瘦的手指和被子下面用夹板固定着的冈,被他压制在心头的满腔旧恨,便以新的力量迸发出来,他的心也因为慌乱和疼痛而紧揪着。
自从那个目光象大蓟般锋利的尖脸小伙子怀着敌意,凶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以来,无论什么人对密契克都是冷嘲热讽,而不是来帮助他,谁也不愿意了解他所受的委屈。甚至在这个医院里,在这激发出爱与安宁的森林的静谧中,人们对他态度亲切、也无非因为这是他们的义务。而最使他痛苦和伤心的是,尽管他曾在大麦田里流了鲜血,他仍然感到自己是孤独的。
他很想跟皮卡聊聊,但是那老头在林边一棵树下摊开罩衫,枕着软帽,安然人睡了。圆而发亮的秃顶上蓬松着透明稀疏的银发,“好象一轮光圈。两个年轻人一个人的胳膊用绷带包扎着(今湖南道县)人。曾官大理寺丞、知洪州南昌、国子博士等。,另外一个的腿有些瘸,从森林里走出来。他们在老头身边站住,鬼头鬼脑地互相使了个眼色。那个瘸腿的找来一根干草,去搔皮卡的鼻孔,自己也象要打喷嚏似地扬起眉毛,皱着脸。正在酗睡的皮卡嘴里咕哝着,鼻翼一次又一次地翕动,用手挥赶了几次,最后总算使大伙满意地打了个响喷嚏。两个家伙噗哧一笑,低低地弯着腰,象淘了气的顽童那样一边回头看,一边向小屋那边跑去,--一个小心地夹着胳膊,另一个贼头贼脑地一瘸一拐。
“喂,你这个死神的助手!”第一个家伙看见哈尔谦柯和瓦丽亚坐在土台上,就嚷起来。“你于吗跟咱们的娘儿们搂搂抱抱?……来,来,来,让我也来抱抱……”他在旁边坐下,用那只好手搂着护士,油腔滑调地唠叨起来。“我们都爱你--你是我们这儿独一无二的女人,可你得把这个黑小子撵走,--撵走他这个狗养的,让他找他妈去!……”他又打算用那只好手把哈尔谦柯推开,但是医士从另外一边紧贴瓦丽亚,咧着嘴直笑,露出一口彼满洲烟叶熏黄了的、整齐的牙齿。
“那未叫我往哪儿呆呢?”瘸腿用难听的鼻音说,好象要哭。“这象话吗?简直不讲理、有谁是这样照顾伤员的,同志们,亲爱的公民们,你们对这有什么看法?”他好象一架开动了的机器似的很快地说,一边霎动着湿润的眼皮,双手乱摆。
他的同伴连连用脚踢着,好象在吓唬他,不让他走近。医士却不自然地高声大笑着,俏悄地将手伸。到瓦丽亚的上衣底下。她温顺而疲倦地望着他们,甚至不打算推开哈尔谦柯的手。可是英雄走。有革命民粹主义和自由民粹主义之分,前者主要代,她发觉密契克向她投过来的迷悯的目光,就猛然跳了起来,连忙塞好衣服,脸上泛起了芍药般的红晕。
“象苍蝇见了蜜一样,乱叮,你们这班坏透了的公狗!……”她生气他说了,低着头往小屋里跑。关门时裙子被夹住了,她怒冲冲地拉出裙子,又用力砰的把门关上,震得隙缝里的苔藓都落了下来。
“瞧,这位护士好大的脾气!……”瘸腿唱歌似他说。他象闻鼻烟那样挤鼻子弄眼,接着就嘻嘻地笑起来,--小声地、下流地、淫猥地笑着。
这时,游击队伤员弗罗洛夫仰卧在械树下垫着四张垫橱的病床上,被病折磨得又黄又瘦的脸漠然地、严峻地仰垦着天空。他的眼神好象死人的眼神,晦暗无光。弗罗洛夫的伤是治不好的,自从他因为腹痛如绞而痉挛联系的根本内容,是事物变化发展的源泉和动力。质量互变,第一次看到天空混混沌沌、天旋地转那时候起,他自己就知道他是不会好了。密契克感到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自己,不由颤抖了一下,惊骇地把视线移开。
“他们……在胡闹……”弗罗洛夫哑声说,又动了动一根指头,仿佛要向人证明,他还活着似的。
密契克装做没有听见。
虽然弗罗洛夫早已把他忘了,他还是半天不敢朝他那边望--他觉得,那个骨瘦如柴的伤员还在朝着他毗牙咧嘴地笑。
斯塔欣斯基医生在小屋门口笨拙地弯下腰走了出来。他一走出来,就象一把长折刀似的立刻把身子伸直,令人奇怪。他出来的时候身子怎么能弯下去的。他跨着大步向大伙走过来,可是忘了找他们有什么事,便诧异地站住,一只眼睛不住地霎动着……
“真热……”他弯起胳膊,倒摸着剪成平头的头发,终于含糊他说。其实他出来的目的是想对大家说,老钉着人家纠缠是不对的,她总不能够做大伙的母亲和妻子。
“躺着怪闷的吧?”他走到密契克跟前,把干枯发烫的手心按在他的额上,问道。
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切,使密契克深受感动。
“我倒没有什么……等我的伤养好了就走了,”密契克脱口说了出来,“可是您呢?……老呆在树林里。”
“如果需要呢?……”
“需要什么?……”密契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就是需要我呆在树林里……”斯塔欣斯基把手拿开,他的发亮的黑眼睛初次带着亲切的好奇对密契克的眼睛望了一望。他的眼神忧郁恍馏,就象在锡霍特一阿林山脉大森林中漫漫的长夜里,有人独守着冒烟的篝火怀念人们时双目中充满无言的愁思那样。
“我懂得,”密契克忧愁他说,又同样优愁而亲切地笑了笑。“难道待在村子里就不行吗?……我不是指您个人,他看出了对方的困惑莫解的神俯。“医院设在村子里不行吗?”
“这里比较安全。……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城里来的。”
“来了很久了么?”
“已经一个多月了。”
“克拉依席尔曼您认识吗?”靳塔欣斯基的精神好起来了。
“有点认识……”
“哦,他在那边怎么样?您还认识些什么人?”医生的一只眼睛霎得更厉害、他猛然在树墩上坐下来,好象后面有人敲了他的腿弯。
“认识奉西克·叶夫列莫夫……”密契克一个一个地列举着。“古列耶夫,弗连凯尔不是戴眼镜的那个,那个我不认识,这是个小矮个……”
“这不都是些‘极端派’吗?!”斯塔欣斯基惊讶起来。“您怎么会认识他们的?”
“因为我常跟他们在一块……”密契克不知为什么胆怯起来,含糊地嘟喷说。
“哦……哦……”斯塔欣斯基好象要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
“很好,”他冷冷他说,声调又变得冷淡了。“嗯一嗯……好好地养着……”他站起身来,对密契克看也不看他说。接着,就急忙向小屋那边走去,好象唯恐密契克会叫他回去似的。
“还认识瓦秀丁!……”密契克好象要抓住一样要溜走的东西,在他后面叫道。
“噢……噢……”斯塔欣斯基侧过头来,连声答应,脚底下却走得更快。
密契克明白,自己大概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就蟋缩起身子,脸也红了。
忽然间,最近一个月来的感受都猛的涌上心头,他又一次想抓住一样要溜走的东西,但是却抓不住。他的嘴唇发抖了,他很快很快地连连霎眼,想抑制住眼泪,可是眼泪却不肯听话地流了出来,大粒的、连续不断的眼泪,流了一脸。他用被子蒙着头,不再克制自己,轻轻地哭了起来,但是极力不哆嗦,不抽噎,以免被人发现他是那么软弱。
他伤心地哭了很久,他的思想也跟他的眼泪一样,又咸又涩。后来他平静下来,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躺着。瓦丽亚来看过他几次。他很熟悉护士那有力的脚步声,仿佛她到死都必须推着装满了煤的小车。她站在床前犹豫了一会,又走开了。后来是皮卡一瘸一拐地走来了。
“你睡着了吗?”他声音清晰而又亲切地问。
密契克假装睡着了。皮卡稍等了一会。可以听到黄昏时分的蚊子在被子上嗡嗡地叫着。
“好,你就睡吧……”
天黑的时候,又有两个人走来--来的是瓦丽亚和另外一个人。他们轻轻地抬起病床,把他抬进小屋。小屋里面热而潮湿。
“你走吧……你去抬弗罗洛夫……我马上就来,瓦丽亚说。
她俯身在床边站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掀起他头上的被子,问道:
“你怎么啦,巴夫鲁沙①?……你不舒服吗?……”——
①巴威尔的爱称。--译者注。
她是第一次叫他巴夫鲁沙。
密契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她,但是他感到她的存在,同时也感到小屋里只有他们俩。
“不舒服……”他阴郁地低声说。
“腿疼吗?……”
“不,没什么……”
她很快地弯下腰来,将丰满柔软的胸部紧贴着他,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05 庄稼人与矿工
莱奋生希望自己的推测得到证实,提前来到会场--他想混在农民里面,听听有没有什么传说。
大会在小学校里召开。到的人还不多,有几个人提前从田里收了工,摸黑坐在台阶上聊天……从大开着的门口,可以看见李亚别茨在屋子里收拾汕灯,把熏黑的玻璃灯罩安上去。
“奥西普①·亚伯拉梅奇,”农民们恭敬地招呼莱奋生,挨次伸出乌黑的、由于劳动而僵硬的手来跟他握手。他向每个人问了好,谦逊地坐在台阶上——
①奥西普和约瑟夫(见第二四页)可以通用。--译者注。
从河对岸同来姑娘们的不协调的歇声。空气中散发出干草、潮圆的尘土和冒烟的篝火的气味。可以听到渡船上疲倦的马匹在跺脚。庄稼人的劳累的一天,就在这温暖的暮霭中,在满载而归的大车的吱吱声中,在吃饱了还没有挤奶的母牛的拖长的哞叫声中,渐渐消逝。
“来的人不怎么多,”李亚别茨走到外面的台阶上,说。“不过今天来的人多不了,好多人都在割草场上过夜……”
“干活的日子开什么会呀?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唔,是有件小事……”主席有些踌躇。“他们一伙里有一个人就是住在我家的那个闹了点事。说起来也算不了什么,结果闹得把大家都惊动了……”他不好意思地望了莱奋生一眼,不作声了。
“算不了什么,就不该叫大伙来开会!……”农民们齐声明起来。“这种时候,庄稼人的时间多宝贵哪。
莱奋生解释了一下。于是大伙就七嘴八舌,把庄稼人的牢骚都发出来,多半是围绕着割草和商品缺乏。
“奥西普·亚伯拉梅奇,你就该抽空到割草场去,瞧瞧大伙是用什么玩意儿割草?谁也没有一把象样的槽刀,连一把都没有,都是坏了修过的。这不叫干活简直是活受罪。
“谢苗昨天弄坏的一把才棒呢!这家伙于什么都抢先,干活最卖力,割起草来就象机器那样呼啸呼畴地开着,碰到土墩也不管……使劲喀嚓一刀!……现在啊,再怎么修也不及来的了。”
“那把长柄大镰刀可真棒!……”
“我们家的人在那边怎么样?……”李亚别茨沉恩他说,“干得了吗?今年的草长得真好,到星期天要是能把去年种的那块地割完就不错了。这个仗可把我们打苦了。”
从黑暗中,有刚来的、穿着弄脏了的白色长衬衫的身影走到那道颤动着的光带里;有几个人拿着小包袱他们是直接从地里来的。他们一进来就象庄稼人那样闹嚷嚷地谈着,还带来了一股柏油气味、汗酸味以及新割的草的香味。
“大伙好!”
“嗬-嗬-嗬!……是伊凡吗?……来,到有亮的地方来,让我们瞧瞧你那怪相-被土蜂蜇得不轻吧?我看见它们要叮你的时候,你拼命地跑,屁股一颠一颠……”
“你这个瘟鬼,于吗割我地里的草?”
“怎么是你的!别胡说!……我是顺着田拢割的,一丝一毫都不差。别人的我们不要--自家有的是……”
“得了吧……还自家有的是呢!你们家的猪尽往我们园里跑,撵都撵不走。……眼看就要在我们瓜田里下小猪啦。……还要‘有的是’呢!……”
人群中有一个稍微有些弓背、样子粗笨的大个子站了起来,一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发亮。他说:
“日本人前天到了松杜加。是楚古耶夫卡那边的人说的。他们到了那边,占了学校,马上就要找女人:‘俄罗斯花姑娘,俄罗斯花姑娘……嘻一嘻一嘻。’呸,上帝饶恕!……”他好象要斩断什么似地猛然挥动了胳膊,愤愤地住了嘴。
“他们也会到咱们这儿来,那是一定的……”
“从哪儿来的这种灾殃啊?”
“庄稼人反正是不得安生……”
“弄来弄去都是庄稼人倒霉,都是咱们倒霉!多咱才有个出头的日子啊。……”
“主要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进棺材,就是进坟墓--反正一个样!……”
莱奋生听着,没有插嘴。大伙都把他忘了。他的个子是那么矮小,外貌是那么不显眼--仿佛整个人是由帽子、红胡须和高过膝盖的毡靴组成的。但是,莱奋生用心细听农民们的乱哄哄的声音,却从里面听出了唯有他才听得出来的惊惶不安的音调。
“事情不妙,”他聚精会神地想道。“简直糟透了。……明天就得写信给斯塔欣斯基,叫他设法疏散伤员。……我们暂时要藏起来,就象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一样。……要加强警戒……”
“巴克拉诺夫!”他叫副手道。“过来一下。……是这么回事……坐过来些。我觉得,牧场那边咱们只有一个哨兵太少。应该派人骑着马一直巡逻到克雷洛夫卡……特别是夜里。……我们变得太麻痹大意了。”
“怎么啦?”巴克拉诺夫感到愕然。“有什么叫人不安的迹象吗?……还是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