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长城-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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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生米煮成熟饭
屋里只剩下两位年青人。阿兰默默看着德仔,她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又不知从哪里开头。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上天把他送了回来,失而复得的惊喜不是谁都可以体会得到的。她曾不止一次后悔过,后悔当时没有把身子给他,哪怕只有一次,她也知足了。
见德仔低头呆坐,阿兰有点恨他,恨他粗心大意,或者说假装正经。阿妈同意把她嫁给他,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家里有鸡有鸭,村里也有酿酒的人家,阿妈明摆着是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从阿妈离开前暗示的眼神中,明白是想让她把生米煮成熟饭,让德仔无法割舍而主动留下。可她是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主动开口说那句话呢?
其实阿兰小看了德仔,他混迹市井多年,当兵后又受老兵油子调教,多少见过些世面。阿兰妈暗示阿兰的眼神他假装没有看到,却在心里偷笑:还不知道谁算计谁呢,你老妈已经点头,自古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你们不跟我回大清。
见阿兰低头无语,他试探地问:“阿妈进城买菜,一两个时辰才回得来吧?”
阿兰含羞点头。
德仔渐渐挪近,拉住她的手轻轻抚摸,悉心体会玉石般清凉滑腻的感觉:“这几个月,想我吗?”
阿兰感到一阵阵心跳,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晚上梦见过我吗?”
废话,何止晚上梦见,白日梦都不知做了多少次!阿兰在心里说。
“我经常梦见和你在一起,就象真的一样。”
阿兰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听女伴们讲过,精力过剩的男孩子们做梦时常会身不由己地发生一些不争气的生理意外,不知是真是假。
她强自抑制心里的冲动,装作平静地说:“我也梦见过你,梦见你打仗的时候被炮弹……”
德仔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我真的被炸伤过,差点收了墨斗。不信你看。”他解开上衣转过背部,让她看背后的伤疤。
阿兰没想到自己的担心差点成为无情的现实,忘情地扑到他怀里低声啜泣:“德哥,不要走了,阿兰怕……”
德仔趁势搂住她,忘情地在她身上抚摸。都是年青人,又不约而同地存在生米煮成熟饭的动机,干柴烈火不点自燃,接下来便是山盟海誓鱼水交融之类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屋外传来阿兰妈有意和邻居阿标大声说话的声音,好象是请阿标过来吃晚饭。二人赶紧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无事一般正襟危坐。
阿兰妈还在同阿标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看来并不急于进屋,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从容不迫地处理善后事宜。
德仔小声说:“阿妈好象不太想去大清。你帮我劝劝她。”
“我也不想走。我要为阿爸报仇,”阿兰流泪央求,“德哥,留下来吧,我们家没有男人,平时净受人家欺负……”
“不行啊阿兰,我答应过苏大帅,要一直跟在他身边。”
“为什么?苏大帅手下的兵那么多,又不缺你一个人!”
“有些事我真的不好跟你说。”
“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阿兰小声哭了起来,她开始考虑刚才心血来潮时做的那件事情是不是不够深思熟虑,会不会得不偿失。
阿兰妈在门外咳嗽一声,发出她即将进门的信号。德仔站起迎上:“阿妈回来了?”
阿兰妈点点头,看了泪眼滂沱的阿兰一眼,默不作声地走进灶间生火做饭。德仔走到灶边蹲下:“阿妈,我……”
阿兰妈不咸不淡地说:“你去同阿兰说话吧。你们怎么说也是兄妹,今生今世,也许再也见不着面了。以后还记得在安南有一个阿妈,有一个阿妹,我们母女就知足了。”
德仔沉默了许久,恳切地说:“阿妈,不是我不想留,苏大帅真的离不开我。我发过誓,一生一世都要跟在他身边。”
阿兰妈心里一怔,听说有一种怪男人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做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只爱同别的男人在一起,难道这位受到众人尊敬的苏大帅也是那种人?
她不解地问:“你们苏大帅怎么会要一个男孩子同他过一辈子?”
“阿妈你误会了,苏大帅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阿兰妈停下手中的活:“那你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为了消除她们的误会,德仔只好违反天机不可泄漏的原则,把苏元春从刀下救他一命,以及他和苏元春生辰八字相仿、当贴身亲兵替他分灾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苏大帅对德仔有恩,人生在世,不管做鸡……不管做什么都要先做人,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总不能不报吧?德仔无钱无势,只能终生报答了。我答应过大帅,要一辈子跟着他,替他分灾,”他解下自己的腰牌递过去,“你们看,只有大帅身边的人才能戴这种黄铜腰牌。”
阿兰接过腰牌默默看着,若有所思。
阿兰妈流泪道:“唉,我家阿兰命苦啊!”
“阿妈,你们随我回大清,两头我都可以照顾得到的。”
阿兰妈看阿兰一眼,苦笑摇头:“阿兰她爸埋在安南,我怎么能丢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呢?”
“那……把阿爸也一起迁走。苏大帅会看风水,求他帮找块好地安葬老人家。”
阿兰似乎有点动心,征询地看着阿妈。
“都说叶落归根……”阿兰妈叹了口气,“阿兰,你跟阿德走吧,你们互敬互爱,好好过日子,阿妈就满足了。”
阿兰改变了主意:“阿妈不走,阿兰也不走。”
村里的客人应邀而来,见德仔长得一表人才,还是苏元春的贴身亲兵,一个个赞不绝口。德仔心有苦衷,又不好向旁人倾诉,只得借酒浇愁,逢敬必饮,醉得一塌糊涂。
席终人散,阿兰扶德仔进了自己房间,他却睡得象头死猪,自顾自地把呼噜打得山响。阿兰和衣上床,躺在德仔身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身躯,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斟酌了很久,终于拿定主意,摘下德仔裤头的腰牌,又从床底挖出那支用油纸包着的左轮短枪,按黄文探教的方法细心装好一发子弹掖在腰间,然后叫来母亲,小声说:“阿妈,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你照看好德哥,我很快就回来……”
“什么事这么急?天太晚了,明天办不行吗?”
阿兰撒了个谎:“探哥交代的事,他说今晚必须办好。”
“那……好吧,路上小心。”阿兰妈认定黄文探交代的事情都是正经事,只得让她去了。
第三十六章 帮带张锦芳
张锦芳跟着董乔走进大帐,正欲打千行礼,苏元春伸手拦住:“自己兄弟见面聊天,不必拘礼。请坐,随便坐。”
张锦芳嚅嗫道:“在大帅这里,哪里有标下坐着的道理?”
苏元春笑道:“今天只是聊天,没别的事情。坐吧。”
张锦芳只得坐下:“大帅公务繁忙,标下不敢随便打扰。用得着的地方大帅只管吩咐,标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脑肝涂地也在所不辞。”
“张帮带果然是个读书人,说起话来都是文皱皱的。”
“回禀大帅,标下曾读过几年书,早已投笔从戎了。”
“好,文武双全嘛。今天请你来,只是一点个人私事。”
张锦芳道:“大帅的公事是公事,大帅的私事也是公事。”
“公私不分就不对了。这件事嘛,说大了也可以算是公事。我想问问,你对朝廷下旨撤兵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张锦芳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语。
“‘回头莫问和戎事,孤愤南来记甲申……’,这几句诗是你写的吧?”苏元春追问道,“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张锦芳无奈道:“标下胡诌而已,也说不上痛快不痛快。”
“我知道大家都想打下去,可朝廷下了旨,兵是撤定了的。越南国王是靠不住了,如果不是他私下同法国人签约,朝廷也不会轻易撤兵——师出无名啊!我们走了以后,越南义军不会停止反抗,总不能让他们孤军无援呀。你说呢?”
张锦芳听出了苏元春的言外之意,坦率地说:“标下明白了。说吧大帅,要标下做什么?”
“本帅想让你留在越南帮助他们。你会说越南话,熟悉风土人情,又有很多越南朋友,最合适的人应该是你了。”
张锦芳站起来,打千跪下:“标下领命!”
苏元春拉他起来:“我还有话要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标下’,我也不再是你的大帅,你所做的一切不代表我,也不代表大清,只代表你自己,听清楚了没有?”
“标下明白了。在标下心里,大帅永远是标下的大帅。”
“明白就好,我们不能给法国人留下口实呀。虽说缴获了一些军火,我们的枪械还是不多,以后保卫边防也需要。撤兵前我尽可能多留一些,一部分变着法子交给越南义军,另一部分暂时存放在保险的地方备用。有些士兵因为战后裁军,可能会留在越南安家,或者成为游勇,你尽可能把他们召集起来,占山为王也好,加入义军也好,总之不能给法国人有好日子过。番鬼一闲下来,什么坏心眼都有,大军刚撤回关内,两千里边境有边无防,修筑防线需要时间啊。有一点必须说清楚,只能骚扰法国人,不许危害越南百姓,明白了吗?”
张锦芳认真地听着:“标下明白了。”
苏元春沉吟一阵,又说:“这几天不少义军头领来找我,要钱要枪,我都尽量支持他们。这些义军以后由你负责联络,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越南人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凡是能给番鬼制造麻烦的人,都可以看作我们的朋友。”
莫荣新进帐禀报:“大帅,阿探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还不快请进来!”苏元春起身迎出,作揖道,“黄大头领,怠慢了,恕罪恕罪!”
黄文探谦恭地还礼:“不敢。大帅取笑了,什么大头领哟,事到如今也不敢瞒大帅了,才十几个人,几条破枪。”
“人少可以发展壮大嘛。至于枪械,这事是不太好办,本想给你们留下一些,又怕给法国人留下口实,不留嘛,又对不住兄弟。对了,董师爷,”苏元春装作刚记起一件急事,“这几天各营都有禀报,说是武器丢失不少。传令下去,要严加防范,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怎么能随便丢失呢?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来偷来抢的人也是穷人,有的还是我们的朋友,不要难为他们,如果实在追不回来,只能造册上报了。”
“是,在下马上去办。”董乔在心里偷笑,每次越南义军头领来访,苏元春都这样对他说,其实是暗示义军以这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形式接收清军的武器。
见黄文探会意地微笑,苏元春又说:“张帮带还要留下一段时间,办理一些个人的事情,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对他说,他会帮助你的。你还年轻,又有头脑,虽然眼下人枪不多,以后肯定会成大气候的——黄大头领一路辛苦,天也晚了,今晚就留在大营里,我们边喝边聊。德仔,上菜!”
苏元春话刚出口,才想起德仔昨天说要向他请几天假,什么事却不肯说。他没有准假,这小子居然偷偷跑了。
黄文探联想起阿兰托问的事:“不知大帅营里是否有位名叫‘阿德’的兄弟?”
苏元春下意识地与董乔对视一眼:“阿德?你要找他?”
“没什么,有人让小人帮忙打听。”
苏元春装着漫不经心地问:“是谁打听这位‘阿德’?”
“是小人的表妹,叫阿兰。姑丈在世时,见占领南圻的法国人经常派兵北犯,聘请一位武术师父教族里的后生习武,让我们学成之后报效国家。阿兰常和我们一起练武,身手还不错。阿兰母女还是小人安插在陆岸的眼线,去年陆岸炮台的情报和法国人打尼村的消息就是她们提供的。”
“哦,还是自己人,”德仔到帅部以来并无一时半刻离开自己身边,苏元春疑惑地问,“你表妹怎么认识这位阿德?”
“阿兰家在陆南河北岸的板那村,去年打陆岸时,她们在山洞里躲炮,差点被两个法国鬼害了,阿德传令时迷了路,也躲进山洞,救下她们母女。后来阿兰从山洞里取回一长一短两支火枪,长枪被小人拿走了,短枪还在阿兰那里。”
董乔想进一步核实:“阿德说了没有,他在哪个营?”
“这倒没有说。只说他是传令兵,急着要去传令。”
苏元春若有所悟:“你那位表妹——叫阿兰吧?她是不是看上德仔……看上那位‘阿德’了?”
“不太清楚,不过阿姑说,她已经认阿德作干儿子了。”黄文探不愿面对阿兰对德仔有情的事实,模棱两可地说。
苏元春笑道:“这种事见多了,开头还是‘干’的,天长日久就不‘干’了。请你尽快把表妹送来,我让她和阿德把喜事办了——连她阿妈一起送来,让阿德给老人家养老送终!”
“真能这样,小人就放心了,也对得起死去的姑丈。”黄文探从苏元春的话里,听出阿兰要找的阿德可能就是他见过几面的贴身亲兵德仔,心里觉得酸溜溜的。
魁仔已经摆好酒菜,三人入席,董乔也坐在下首作陪。
黄文探酒量不大,因为清军撤兵的事心情又不太好,几杯酒下肚,开始发起牢骚:“苏大帅,仗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撤兵了呢?你们呀,太对不住我们越南了。”
苏元春这几天听到这类责怪的话太多了,他不想分辩,都亡国了,还不让人家发几句牢骚?不过身为大清命官,他不能不为朝廷说句公道话:“我们也不想撤兵啊,可是你们国王已经同意接受法国保护,还把大清皇帝封给的银质玉玺投进火炉销毁。我们再赖着不走,名不正言不顺哪!”
黄文探无言以答,只好一杯杯地喝着闷酒,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时哭时笑地说着疯话。
第三十七章 神秘的刺客
苏元春让董乔把黄花探安顿在客房休息,自己也熄了蜡烛和衣躺在床上。虽说多喝了两杯,有些困倦,却总觉得心里有事,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刚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恍惚中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平时德仔经常这样。
他闭着眼睛没有理会,直到觉得来人呆了许久还没有离开,才突然一怔:德仔不是私自离开军营了吗?他警醒地翻身坐起,厉声大喝:“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