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长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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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仔连受李进的气,自然不忿,无奈土司衙门是官宦人家,又在这里吃过亏,自知开罪不起,只得捺着性子忍住。
李铨年过四十才得个宝贝儿子,看作命根子似的,见请来了庙祝,作揖道:“老仙师,可把你老人家盼来了!犬子不知中了什么邪,特地请老仙师出手相救,康复之后,信官必有重谢。”
庙祝见李铨还算谦和,不想过份难为。倒是那位管家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得治他一治,教他今后不敢太张狂。
李铨让婢女阿娇抱来小少爷,庙祝侧耳听了鼻息,又扳开小手看看脉纹。见他烧得满脸通红牙关紧闭,手指上的血纹却没有越过命脉,还算有救。心中暗忖,倘若如实告知病情,倒显示不出自己的能耐,便摆出面露难色的样子摇头叹息:“可怜!小少爷恶鬼缠身,已经奄奄一息,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李铨心急如焚,跪倒在地:“信官年过四旬,只有这一根独苗,望老仙师一定……”
德仔暗暗幸灾乐祸,趁机说几句不吉利的话解闷:“阿公,老爷的犬子挺可怜的,你老人家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多嘴!”老庙祝白他一眼,扶起李铨,“小少爷中邪太深,贫道只能勉为其难,救不救得过来,要看小少爷的命了,”他令德仔燃起香烛,捧住花婆神位站在神案后面,又道,“老爷富贵之体,不必亲自跪拜,可由管家大人代劳,祈求花婆神灵保佑。”
说完拉过李进在捧着神位的德仔面前跪下,自己则披发仗剑念念有辞,屋里屋外床头墙角舞上一通,为小少爷驱鬼祛魔。
德仔多次随庙祝做过法事,平时都将神位供在神案上让主家跪拜,从来没有让他长时间捧着神位的先例,站得腿脚发麻,又被香火薰得涕泪交加,苦不堪言,心想这不是变相体罚吗,阿公是不是老糊涂了?见李进毕恭毕敬地长跪在跟前,细细一想才悟出阿公有意整治这位恶管家,变着法儿让他给自己下跪。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庙祝将桃木剑凭空一刺,打了个通天喷嚏:“恶鬼已经驱除,小少爷当可无虞了。管家大人请起!”
李进颐使气指惯了,今天被强拉着跪在德仔面前,却打着为小少爷求神祈福的幌子,知道受庙祝暗算,心想这些神汉巫婆实在招惹不起,只得自认倒霉。他跪了一个多时辰,两膝早已麻木,哪里还站得起来?家奴们平时受尽李进欺凌,见他被庙祝捉弄,觉得十分解气,强忍住笑扶他坐下,取来药酒为他揉搓跪得麻木的腰肢膝踝。
李铨救子心切,专心看庙神装神弄鬼,做完法事才记起李进跪了半晌,连腰也站不直了,感动地说:“李进,你辛苦了,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
李进吃了哑巴亏,哭笑不得,嘴里却说:“老爷言重了。为小少爷求平安是奴才的本份,再跪几个时辰也不辛苦。”
庙祝画了几道符,连同一只小瓷瓶交给德仔:“这三道神符,一道贴在小少爷房门上,一道放在贴身衣袋里,还有一道烧成灰和着神水喂小少爷喝了。”
德仔正眯着被烟火薰红的眼睛呆望阿娇出神,听到吩咐才转过头来,赶紧接过神符神水。
“阿娇,带小师父去吧。”德仔只是土司官治下的奴才,碍着老庙祝的面子,李铨还是即兴赏了个小师父的雅称。
阿娇是土民家的女儿,母亲病重时借了土司的高利贷,家徒四壁无法偿还,只得卖身抵债做了奴婢,专门照料小少爷的生活起居。见老爷吩咐,她朝德仔一笑:“小师父,跟阿娇来吧。”
德仔第一次听别人称他为小师父,见这位花容月貌的漂亮女孩对他微笑,觉得一身轻飘飘的,象做了神仙一样,身不由己地随阿娇去了。
南方水土养人,阿娇年方十五,已长成大姑娘一般,容貌又好。脸上虽暗藏几处不起眼的痘痕雀斑,不具备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特异功能,更达不到倾城倾国的高标准严要求,在地僻人稀的蛮荒地区,也算百里挑一了。
德仔目不转睛地欣赏她婀娜的腰身和背后左甩右晃的油黑辫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开始心猿意马起来:真是天道不公,这样好看的丫头却命如黄连,沦落土司衙门做奴做婢,不然讨来做老婆多好——不知为她赎身要花几两银子?
德仔还在胡思乱想,阿娇已领着他来到小少爷房内。她解开小少爷外衣,德仔放进神符时无意碰了她手臂一下,触电似地产生一种酥麻的感觉:原来女孩子的肌肤如此细腻凉滑,怪不得有点年纪的男人提起女人就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象刚抽过烟土一般无法自持,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了。
见阿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德仔更加卖弄。阿娇看他装模作样念念有词的滑稽相,忍俊不禁卟哧一笑。德仔意识到自己具备逗笑美人的能耐,颇为自得,划着洋火点燃神符,然后打开小瓷瓶倒出神水调和纸灰,没话找话地问:“你叫阿娇?几岁了?”
阿娇娇羞地低下头:“十五。你呢?”
“你猜猜看?”德仔卖个关子。他长这么大还没同女人有过肌肤之亲,除了挨骂,说话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只恨自己白活了十六年。可惜只是无意碰她一下,没能好好体验,便留了一手,让她帮忙撬开小少爷紧闭的牙关,自己则抓住她娇柔的小手假装指点,磨磨蹭蹭给小少爷喂神水,一边问:“过几天南山有场歌墟,你去吗?你去我也去。”
歌墟是壮族地区约定俗成的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社交场合,德仔跟别人见习过几次,觉得还算好玩,可以随便同女孩子打情骂俏,说些只伤小雅不伤大雅的调情话。
“我们做奴的,人都卖给东家了,平时连大门都不准出,怎么能够随便出去赶歌墟呢……”阿娇话刚说完,突然怔住,脸色刷地变得煞白,猛然缩回被德仔拉住的手,不假思索地甩了他一个耳光,捂着脸跑出房间。
“小贼头,老爷家的豆腐不好吃吧?”背后传来阴阴的冷笑,德仔回头一看,只见李进恶狠狠骂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要不是跟着老东西来,老子今天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德仔欲盖弥彰:“小少爷牙关咬得紧紧的,怎么灌神水?”
“来就来!”李进拿根筷子麻利地撬开小少爷的嘴巴,刻薄地挖苦道,“没碰过女人是吧?你小子一翘屁股,老子就看得出你要打嗝。我说小贼头,阿娇可是卖到衙门抵债的奴婢,你想泡她?行呀,拿一百两银子给她赎身,一百两银子,你有吗?”
一百两银子?娶十个老婆也用不完!德仔自知理亏,只得忍气吞声任他羞辱。灌完神水,低着头一声不吭走回厅堂,刚被阿娇搧过的半边脸颊还火辣辣的生痛——都说女孩子温柔可爱,臭丫头怎么一点也不会疼人,脸色说变就变,比六月天的雷雨还快。
第三章 神游四海
庙祝瞟德仔一眼,问李铨:“不知小少爷名讳如何?贫道给他写张名贴供在神案上,以后就平安无事了。”
李铨道:“说来惭愧,犬子虽然已足三岁,却还没有起名。趁着今天好日子,烦劳老仙师起个名字,也好托老仙师的齐天洪福,保佑犬子无灾无病,岁岁平安。”
庙祝推辞道:“贫道年过八旬,还没替谁起过名字呢!”
李铨坚持道:“托老仙师的仙寿,更大吉大利了!”
“那……贫道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庙祝只得应承,可惜腹无点墨,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什么好字眼,只好学着文人骚客斟字酌句的样子道,“老爷以‘甫卿’为字,小少爷不如以‘幼卿’为名——卿相卿相,长大了也是大福大贵的好命啊!”
“李幼卿……好,这个名字好。”李铨满口赞同。
“老爷……”李进急步走进厅堂。德仔心里有鬼,紧张起来:如果他把刚才的事抖出来,老子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李铨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吃了一惊:“怎么了?”
李进兴冲冲地说:“老仙师法术真灵。小少爷饮了神水,烧慢慢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哭着闹着要吃果果呢!”
德仔暗自松了口气:此时此刻在李铨眼中,小少爷的命比天还大,给这位管家水缸做胆,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扫老爷的兴呀!得罪了阿公,小少爷的命还要不要了?
李铨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老仙师圣手回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
“不关贫道的事。要谢,谢花婆神吧,”庙祝面无表情,淡淡地说。他心里明白,什么驱鬼画符全是蒙人的把戏,只有那瓶“神水”是真的——那可是用犀角牛黄鹿茸麝香之类名贵药材精心调制的救命良方啊!
“正是正是,”李铨从李进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红包双手呈上,“承蒙花婆神灵保佑,犬子总算化险为夷。这是信官孝敬神明的一点心意,请老仙师代为笑纳。老仙师辛苦了半天,信官已经敬备薄酌聊表谢意,请一定赏脸。”
庙祝收了红包,职业性地在手心掂了掂:“饭就不吃了吧。贫道年事已高,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那……也好,”李铨吩咐李进,“把酒菜打包装好,礼送老仙师回仙府!”李进不敢怠慢,请庙祝上了竹轿,又让家丁挑上打好包的酒菜和一袋白米,将二人送回白衣洞。
路过凭祥街道,突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轿夫忙把轿子让在路边。庙祝微睁老眼,只见大队清军匆匆南去,转头望德仔一眼,见他正在呆望远去的队伍,便轻轻叹口气,重又闭上眼睛。
回到洞里,老庙祝疲惫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喘息一阵,把德仔叫近:“今早你说想去当兵,去吧,阿公不拦你了。虽说你这辈子没有当官的命,想混出个人模人样还不算难。”
德仔忙说:“德仔见没米下锅,不过是随便说说,没想到阿公当真了。德仔不想当兵,只想在庙里陪着阿公。”
“糊涂!乱世出英雄,男人大丈夫,应该到外面闯一番天地,象阿公这样当一辈子庙祝,守在山洞里等人家施舍,有什么出息?你不想有一天穿着长袍马褂,堂堂正正走进土司衙门吗?”
德仔屡受羞辱,又吃了阿娇一记耳光,心里一直憋着闷气:等老子有了一百两银子,一定换上长袍马褂大摇大摆从土司家正门走进去,盛气凌人地把银子掼在桌子上,然后揪着那根马尾巴般的油黑辫子把阿娇拖回来,当着全村老少的面狠狠搧她几个耳光,打得她满地找牙,好好出了今天这口恶气。
可是银子从哪里来?这身土人的黑布衣服也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只有得了功名,才有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当兵衣食不忧,每月有几两饷银,在战场上杀敌立功还有花红,多杀几个敌人,一百两银子不就到手了?德仔暗自偷笑起来,仿佛那一百两银子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不过他很快又回到现实:阿公对自己有养育之恩,他年纪老了,身边没人照顾怎么行呢?
庙祝喘着粗气:“阿公看出你对阿娇有点意思,想……想讨她做老婆是不是?”
德仔蓦地想起阿娇象玉石一般细腻凉滑的手臂,不好意思地低头抿笑。这女孩简直让他又爱又恨,虽然有点凶,那脸蛋那腰身看上去还是蛮顺眼的。话说回来,天下那么多女人,凡是顺眼的都讨来做老婆,铁打的男人也没那份能耐呀!
“那丫头不错,和你也有些缘份,不过你得先混出人样来,鬼才嫁给你这种没爹没娘没房没地的穷光蛋……你去当兵吧,不要管我。阿公要走了,云游四海,还有蓬莱仙境……”
老庙祝似乎有点恍惚,睁开眼睛看着德仔,口齿又清晰了一些:“阿公在白衣洞里呆了大半辈子,这洞子有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白衣洞是仙洞,是神仙常来常往的地方,我们这里是第一层,上面还有两层,那里是仙人的地盘,只有贵人才能上去。记住了吗?”
德仔望望老庙祝指向的小洞口:“德仔记住了。”
老庙祝吃力地欠起身子:“你把土司老爷送的酒菜每样夹一点,放在阿公床前,再点上三支香。剩下的那些,到村里叫你那些猪兄狗弟来一起吃吧,菜太多,你一个人吃不完……”
德仔早就饿了,守着一桌好酒好菜听他啰嗦半天,好不容易才得了这句话,活象死囚得了大赦。也不问什么缘由,按照庙祝吩咐夹好菜放在床前,又点了三支香,然后兴冲冲跑回村里叫来平时常在一起吃喝的酒肉朋友。
后生们见了满满一桌油水,一个个眉笑眼开,围住石板垒成的桌子嚷道:“哇,今晚又开斋了!”“阿公,快起床,喝酒了……”
老庙祝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阿公……”德仔跪在床前恸哭失声。
这时他才知道,阿公话多,是回光返照。老人临死时头脑特别清醒,阿公并没有糊涂,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即将神游四海、魂归蓬莱……
第四章 福将苏元春
十几艘运兵的木船溯左江而上,船头的大清龙旗和绣着“苏”字的军旗在江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仿佛在昭告世人:这是苏大帅统领的虎贲之师。
受清廷紧急调遣,率部五营从湖南永州驻地日夜兼程开赴广西边境的毅新军统领、新任广西提督苏元春望着鱼贯而上的船队,心中暗暗感慨:如果英年早逝的父亲知道他深深疼爱的小儿子已经成为统率着千军万马的一品提督,该有多高兴啊。假如当年父亲统率着这么多兵马,也许不会城破身亡,尸骨无存。
在猎猎飘拂的帅旗下,苏元春不禁想起他苦难的童年,想起他二十多年腥风血雨的戎马生涯。
道光二十四年,苏元春在桂北永安州一个小康家庭呱呱坠地。父亲苏保德在城里开了间杂货店,家庭和睦,生意兴隆。虽说生母黄氏早逝,继母梁氏十分贤慧,对前妻所生视同己出,悉心抚养慈爱有加。苏保德知书识礼,也会些武功,又捐了邑增生的功名,算是有些声望的人物,被委为永安州团练练总。苏元春五岁进了私塾,在父母的庇护下过着衣食无忧的小少爷生活,可惜好景不长,七岁那年太平军攻破永安,父亲率领团练协同清军与太平军展开巷战,死于乱军之中。
苏元春永远铭记着父亲慷慨赴死前的悲壮情景。当时大哥元璋外出未归,两位姐姐也已出嫁,城外枪炮轰鸣、杀声震天,继母梁氏紧紧抱着他在屋里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