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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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想哭。
“你回去再想想。想通了再来找我。”主任说。
“我想通了。我错了。我应该打招呼的。”谢平说道。
“不要匆忙。思想转变总有个过程。强扭的瓜不甜。这才是唯物辩证符合事物
本来面目的。你好好再想想。”陈助理员说道。
这件事,是几个连队的指导员反映到场部来的。青年们找他们请假,他们就问
问政治处,安排了这个会没有。得到指导员们的报告,陈满昌心里老大不痛快,却
还没把这事看恁严重。他都没向主任汇报(他不怎么把在他看来脑子不怎么够用的
主任放在眼里)。只是偶尔地跟政委提了一下,也只作为一种牢骚,旁敲侧击地想
向政委说明,不是他不容谢平,而是谢平这人太难拢,叫人太难带住他那“笼头”。
但没承想政委会这么看重这件事。在连连追问此事的详情后,立马给主任打了个电
话,要他以党委的名义出面,找机关支部和组织股的人一起,跟谢平谈次话,作一
次正告。
“太不懂事了吗!”政委颇有些失望。
出了主任办公室,谢平并没有立即回自己屋。回屋也躺不住,便顺着被月光照
蓝了、又被夜寒冻硬了的土路,漫无目的地朝招待所荡去。招待所大院里空空荡荡。
人都到礼堂里看电影去了。所有的窗户都黑着。声音在月光下显得那等的脆亮,听
起来跟碎玻璃碴似的。忽而,他看见齐景芳从西小院的月洞门里急匆匆走了过来。
谢平想叫住她。她却只当没瞧见,一侧身,拐进林带,贴墙根走了。这些日子,她
常常这么躲他。刚才想给她打电话,告诉她青年聚会的人数,也找她不着。有一天,
在商店隔壁的照相馆门前,见了她。她穿了件很新的黄军服上衣。雪白的衬衫领头
翻在外边。海蓝布单裤。干净挺括。大概是刚照完相,披着军皮大衣,由那位黄之
源陪着,目招待所。看见谢平,她脸一红,赶紧把头一低匆匆拐回照相馆去了。
他不明白她干吗要躲他。从十二队回来,有人告诉他,她跟黄之源去林场玩过
两天。还有人说,黄之源想把她要到他们林场机关去,放在行政股培养培养。还说
:都已经跟两头的干部人事部门和场首长说妥了,等等等等。谢平去找过她,问她
功课温习得怎么样了。她很客气。拿出不少山货来招待谢平。床前放着一双崭新的
中帮黑牛皮女靴,是谢平没见过的。黄灿灿的铜拉链和小巧的后跟、柔软光亮的皮
面,都是那等的扎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拿起皮靴,笑着问谢平:“我穿这,
好看吗?”那笑,多少有些尴尬,又有些故意要炫耀的意思。
“大概吧……”谢平说。
“大概?”她挺直了身子,像摸烧红了的熨斗似的,用尖细的手指很快摸了两
下那镜子般的靴面,不高兴地说道,“有人说,我穿啥都好看。”
“可能吧……”谢平说,“你作业做得怎么样了?我留给你的那本几何参考书
上的题,做了多少?”
她默然一笑,拎起一只黄军包的角,往床上一倒,里边倾出十来本不重样的参
考书:复习指南、综合练习汇编和升学辅导……书面上都有黄之源的题签:“与景
芳小妹共勉。”
“不错。”他讪讪地走了。她也没往外送。但他感觉到她在看着他。房门也久
久没关。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待他那么客气,为什么要向他炫耀,当然也就更不明白,
那点尴尬又是从何而来……他回头想再看看她。就在这一刻,她却把门关上了……
后来,她就渐渐躲着他了。特别是前两天,那个黄之源又来了之后……
……月光下,谢平追了上去。
“听说你要调到林场去了?怎么连老乡都不认了?”谢平问道。
“我一个‘山东大葱’,跟你攀得上老乡吗?”她冷冰冰地说道,背对住谢平,
不转过身来。
谢平问:“没放弃复习吧……”
齐景芳用肩抵住树干,深深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不一会儿,谢平竟听见她低
声抽泣起来。
‘怎么了?你家里……“谢平惶惑起来。
她不答。只是哭。忽然间显得那么瘦小。这时,谢平才注意到,今天她没像平
日那样穿得新鲜。一件服务班统一发给的白上衣褂子里,只衬着一件很旧的也许还
是她姐姐的花布袄。短发扎成两小把,但没编辫,只是用橡皮筋松松地箍了一下。
因为头发长,稍稍往上箍了箍。这样两头更显得有些蓬松。脚上穿的,是从上海带
来的黄翻毛皮鞋。
“小得子,怎么了?”谢平愣怔着。他有些束手无策。
“齐景芳,有话快说呀。哭什么!”他着急地说道。
齐景芳不哭了,抄起头巾梢子擦了擦眼泪,头一低走了。谢平没再追。他想:
这些小丫头,心里咋恁些疙瘩?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喷!!!
第10章
十
过罢阴历年,随着上海慰问团来临的日子越发迫近,接待办公室一摊人忙得脚
后跟直打后脑勺。这期间,谢平却闲了个把月。政治处发函到上海外调他情况。陈
助理员重翻他档案,发现他的人党志愿书上只签署了街道党委审批意见,而没有所
属支部的讨论意见。打了个书面报告给政委。政委批了两个字“查清”。谢平本人
不知道发函外调去了。他要求还回到十二队去蹲点。主任说:‘等一等吧。给你点
时间学习学习还不好吗?“看着机关门前杨树上黑黑的枝条上那一个个圆锥形的芽
骨朵渐渐膨大,颜色日逐褪浅。掠过林带的风益见湿润。拉水的公牛从烂泥路上走
过时,叫声里掺和了更多的不安、骚动和热情。他着急。伙伴们还上他办公室来,
但都不说什么,怕无意中再给他添了麻烦事,触了他心境。谁都只当无事一般,嘻
嘻哈哈翻一阵报纸。陪他打打牌。谢平的牌艺极差。要是”拱猪“,”猪“最后总
归到他手里。要是打”杜洛克“,他总当”杜洛克“。但伙伴们从不让他钻桌子。
有一回,他火了,把牌一扔,吼道:”这样打牌还有什么意思?输了就输了嘛!
“伙伴们红红脸,都坐着不动了。最后,还是他,抱歉地去把牌重新一张张捡起来
……倒是郎亚娟还不时给点事让他做做。主要是让他修改润色各连队报来的典型材
料。他问她:”你怎么还敢托我这个想’谋反‘的人做事?“郎亚娟扬起极细极弯
的眉毛,故作惊异状地说:”你别这么说话。没有人对你有啥看法。陈助理员在背
后经常讲你能干,聪明,是个好脚式!不过让你有段时间定下心来总结总结自己。
最近让你修改这些材料,也是请示过他的。我好自作主张的?“后来就让他给各连
队的五好个人、四好班组填写奖状,颁发奖品。
有一天,骆驼圈子分场卫生员淡见三上场部卫生队领药,捎带着,到谢平这儿
来领奖状和奖品。这骆驼圈子分场是羊马河最偏远的一个分场。只说它是羊马河的
“西伯利亚”,还没表达透它在羊马河人心目中所具有的遥远感。这分场拢共才三
十来户人家。百十来个劳力。评了五六十个五好个人。所有班组都评上了四好班组。
场里居然也批准了他们这个评法。谢平觉得这么评“五好”“四好”,真他娘的滑
天下之大稽。淡见三拍着他肩膀说:‘小伙子,别眼馋。你要上咱们那儿走一趟,
你就明白场里这些头头们干啥对咱骆驼圈子特别开恩了。要按我们分场人的心,骆
驼圈子有一百评一百,有一千就得评一千。能在骆驼圈子那地方待着,他就是好样
儿的。不信,咱们换换岗。轮着去待待。“谢平觉得有趣,就跟他多聊了会儿。送
走淡见三,他端起缸子,喝口凉茶,刚想去商店找仓库保管员核对一下实物数,陈
助理员带着一个穿得鼓鼓囊囊、浑身散发着呛鼻子烟油臭、棉袄衣襟跟皮板子一般
油亮黑腻的矮胖子,走进屋来。那矮胖子的眼睛跟猪的一样小。说起话来喘得厉害。
谢平认得他。他是林场的一个施工员。黄之源这两个月连着到羊马河来,谈了几笔
生意,其中有一笔协议:冬天快过去了,林场有两百个壮工闲下来,白拿工薪。羊
马河把扩建的酿酒分厂土建工程包给他们。到秋后,这头劳力闲下来了,也抽两百
人上山帮着林场清山。清山所得的木头,三分之一归羊马河。
为照顾这些林场工人,也为和林场搞好关系,场里决定给他们也发一部分奖品。
“这种奖,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才干了几天?”谢平问陈助理员。
“对他们,不能像对我们自己场里的人那样。”陈助理员说。
“好吧。只要领导批了,我就发。”谢平伸手向陈助理员要批条。
陈助理员说:“这事,是刚才在政治处碰头会上定的。由我给你签字……按特
殊情况办理。”
谢平搬出一厚本条例、规则的合订本。翻了半天,翻到一页,对陈助理员说:
“文件规定,特例都得有主管领导签字。”
“我不行?”陈助理员口气一点点变硬了。在这一点上他尤其敏感、计较。
“陈助理员,这文件是你起草的……”
“我问你,我签字管用不管用?政治处碰头会的决定管用不管用?”
“陈助理员,你要是能算主管领导,你的签字当然管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挖苦我还是嘲笑我?“陈助理员脸色又一次发紫了。
“陈助理员,谁都拿个白条来从我这儿领走半马车东西,以后我咋交账?我一
月工资才三十来块,十年不吃不喝不要老婆,也包赔不起…,,”好,我给你去搞
首长批条。“陈助理员铁板着脸走了。这是那天上午的事。现在,他带着政委的批
条,带着林场的施工员来领东西了。
政委的批条上写道:‘小谢:请尊重陈助理员的意见。“
谢平问陈助理员:“酿酒分厂扩建工程谁主管?政委还是场长?”
陈助理员这下可真火了:“政委的批条都不灵了?你行啊!”
谢平说:“酿酒厂扩建工程如果是场长主管的,加上他一个签字,是不是更妥
当一些……照顾双方面子,以后也好说话……”
没想陈助理员一下蹦了起来:“谢平!你……你还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吗?你
是什么玩意儿?”
谢平一下惊呆了。出生人世,还没人这么说过他。什么玩意儿?他一下冲上去,
指着对方吼道:“陈满昌,你说我是什么玩意儿!”
这时,老宁闻讯赶来,忙分开他俩,打着圆场说:“算了算了。从这个口袋里
掏出来,往那个口袋里搁。反正‘李先念’倒霉。发。谁签字都发!”从谢平抽屉
里取出竞赛办公室的橡皮戳子,连连哈了两口气,从那矮胖子手里拿过领奖单,盖
了个半红半不红的印子,说:“走走走,我代小谢替你们上商店去提货……”
人散去后,谢平哭了。无声的。没出息的。但又是怎么也制不任的。咸的。苦
的。涩的。委屈的。愤慨的。滚烫的。冰凉的。他把嘴唇咬破。
接待办公室所有的伙伴都来了。他们都听见也都看见了。这时都默不做声地站
在门口,不敢进屋来惊动他,也不想去惊动他。
他收拾东西——名册。收据。批条。提货单。账本。橡皮戳。钥匙串……去找
主任。他决计不在这儿干了。伙伴们没一个拦他。
他看见秦嘉在林带里站着,低着头,苍白着脸。她也一定都看见了。听见了。
她为什么独自站在林带里呢?不管她。今天谁也别想来拦我。他决定快步从秦嘉身
边走过去。
“谢平。”秦嘉在叫他。
他只当没听见。
“谢平!”秦嘉叫了第二声。
他只得站住了。
“谢平……”秦嘉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他看见她哭。他走过去。她身后是块
砖砌水泥面的照壁,红漆底子上录着毛主席手书体的“保卫祖国,建设祖国”八个
黄字。谢平以为秦嘉跟他说刚才的事呢。憋了半天,秦嘉告诉谢平,齐景芳出事了。
她被黄之源搞了。怀娃娃了……
……那天,黄之源来签换工合同。场长狄福才亲自派车,去南山接他。车开到
招待所,据了几下喇叭,慢慢拐到西小院月洞门前,齐景芳已经在套间门外的台阶
上等候着了。屋子自然是先已收抬妥了的,烧得暖暖和和。黄之源说,他不喜欢招
待所那些壶盖、杯盖上用红漆注上“羊马西招”字样的茶具。完全破坏了“宾至如
归”的气氛。他对齐景芳说,你拿你的茶缸给我沏茶吧。亲切些。齐景芳拿来个白
搪瓷茶缸——不过不是她自己用的那一个。她到商店另买了个一摸一样的,把自己
用的那个,藏箱子里了。她还是遵循大姐的训诫:不能轻易让男人使用自己的东西。
那天在地头试探过谢平之后,她隐隐的失望过。她深感谢平跟自己,和跟秦嘉、跟
他那些团校的同学、别的青年班班长态度不一样。他跟他们是平等的,推心置腹的。
他肯求助他们。对她呢?就没那种平等和求助。虽然也有“推心置腹”,也有“顺
从迁就”,但那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是在对付一个“小娃娃”。她要跟他“平起平
坐”。她要他像对秦嘉、对他的那些团校同学那样对待自己,另外再加上……别人
从他心里得不到的那一种“好”。她要让他吃一惊,就像头八个月里,已经做到的
那样,叫谢平瞪大眼珠说:“小得子,你真行啊!”以后她要说他一辈子:瞧你那
天在地里怎么教训的我!当然,做到这一条,她需要有人帮助她。而暂时的,又不
希望这种“帮助”来自谢平。她还要故意冷淡他一段。她接近黄之源。有人对她的
这种接近有议论。她不怕。心里没亏怕什么鬼敲门?黄之源带她到林场。她还主动
找到黄之源家去,见他老婆,跟她说:“孙姐,你们收我这个小妹妹,不会亏了你
们。以后我真调到林场来了,我还能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