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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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渭贞嫂端来碗煎药,晾温了伺候赵队长喝下。赵队长自己义从床底下一
只柳条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找出几个不小的药瓶,倒出一把各种颜色、大小不等
的药片,拿水过来,一口吞了;闭上眼,歇了会,精神好了些,主动问谢平:“知
道他们抓我的原因吗?”
谢平说:“一句半句地听说过。”
赵队长拿湿毛巾擦擦嘴边的药渣,又问:“知道叶尔盖那地方吗:)”
谢平迟疑地点点头。
“大概没去过吧?以后有机会,倒是该去看一看。前年有一批老兵转业到叶尔
盖,其中有百十来个就到了叶尔盖五队。那个队原先是个劳改队。后来边境紧张,
劳改员后撤,把转业兵换了上去。条件自然是差些。队长指导员原先带惯劳改,待
人接物,方式方法也简单。自己呢,也是老兵,就没把这批新来的转业兵太怎么放
在心上,待他们确实也冷清了点。天又下雨。地窝子里潮湿。没供上取暖的煤。弄
点红柳柴吧,又太湿,只冒烟,不起火头。跟着一起来的老婆都才一二十岁,哪吃
过这苦?就埋怨。四处看看,一片荒野。买卷卫生纸得走十好几里。后来其中一个
的孩子,满月不多久,得了急病,又让队上的卫生员误诊,给治死了。找队长指导
员说理。队长指导员还护着那卫生员。那话大意是说:谁工作能保证不出点差错?
你们要样样都行,部队早留下你们提干了。凑合着点吧。这一下炸了窝了。所有带
着不满周岁的孩子的女眷都吵着要起车票、回口里。那些老兵呢,去找部队带队来
的干部,要求澄清,他们到底是犯了啥错误,才让部队给‘发配’到这达来的……”
赵队长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句一喘。说到这里,还擦擦额角的冷汗,歇了一会子。
“事情到这一步,本来还还有转圈的余地。但那队长一跺脚,让人把死婴的爸爸给
扣起来了。说是他带头挑动顶撞领导,无理取闹。你要知道,在那地方,那时候,
凭‘顶撞领导、无理取闹’这八个字,就能判你劳教,加你刑期。但那批老兵一个
个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多一半都有七八年军龄,六七年党龄。在部队,最不济,也
挂过下士领章、尿你那一壶?这儿就不是共产党天下?怎么就不能给你提两毛钱意
见?提了意见你就拿大帽子压人,就扣人?哗——百多战士一起上来把队部围上了。
把队长指导员扣了起来,要求场里、师里派人来解决问题。还把已经埋了的死孩子
又挖出来,晾在指导员家门口了。其实到这一步,事情也还没绝了退路。队领导作
个检查嘛!体谅一下这些刚从大部队转业下来的老兵嘛!把取暖的煤供上嘛!别让
小孩再得肺炎嘛!你对当兵的好一分,他对你好十分。当兵的都是直肠子,秤砣心。
实打实。好弄着哩。可那两个队领导就是扯不开这面子。以为这批转业兵跟劳改员
一样,给点硬的,就能低头。连夜派人往师里报材料。师里得信儿,让幅师长和政
法科长带着一个警卫连全副武装去解决问题。一到五队,哗,把机枪架了起来,这
就麻烦了……”
谢平急问:“把那些老兵都抓起来判刑了?”
赵队长叹口气道:“开始还没有。一百多个战士家属在武装押送下离开了五队。
把他们拆开,分散到十几个农场后,才一个个收拾的。有两个判了刑,两个开除了
党籍,有一批记了过……”
谢平又问:“怎么又把你掺和进去了?”
赵队长说:“我当时在五队附近的老乡公社支农搞春播。他们上大队部来找大
夫,给那孩子看病。知道我也是个老兵,就特亲近。我呢,也给他们四处找大夫,
就这么有了来往……出事以后,我又到处替他们说话……我不是还有点资格,有点
身份吗?”
谢平问:“是你挑拨他们起来闹事的?”
赵队长说:“谁挑谁呀?事实是一哄而上,没头儿。我得到风声赶去,他们已
经把死孩子挖出来晾那儿了。我倒是给师警卫连做工作来着,让他们把机枪收起来。
警卫连老连长,跟我一起干过。很熟嘛。我还算好的。他们部队的那个护送干部,
让这儿往部队上参了一本,说他同情这些闹事的大兵。部队上为了尊重地方的意见,
还汁除了他的军籍,送回原籍劳动。那也是个四七四八年的老兵……”
谢平问:“前年发生的事,怎么拖到去年年底才抓你!”
赵队长:“再深一步的事,就跟羊马河的一些人有关系了……他们要调治我,
也不只是从这回抓我才开始的……”
谢平问:“谁死活跟你过不去,干吗呢?”
赵队长笑笑:“这,小孩子家就不必问恁细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谢平动身去场部。桂荣把谢平叫到老爷子跟前。老爷子给了
他一包干粮,又叮嘱道:“见了你那些‘上海阿拉’,头脑给我放清醒些。什么该
说,什么不该说,自己把住。就是跟慰问团的人,也别乱冒炮。他们转一圈,拍拍
屁股就走了。你可得在这儿待一辈子。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
谢平用力地点了点头。
慰问团原计划在羊马河活动三天。但等到第三天上午,依然没见着谢平和齐景
芳,决定再延迟一天走。一头恳请场部接待办催催骆驼圈子方面。一头由秦嘉陪着
齐景芳的大姐夫,搭车去找齐景芳。谢平凋去骆驼圈子以后,齐景芳也觉着没脸在
场部待了,便主动提出要去四棵桩煤矿;到矿上代销店当了个销货员。场接待办倒
是早就通知了矿上。矿上也立即把她大姐夫随慰问团到羊马河的消息通知了她本人。
但她不肯来。只捎话给大姐夫,请他转告她姐姐,只当这世上没有过她这个妹妹的
……
慰问团的人那么坚决想见谢平,出乎场机关许多人的意料。他们原想敷衍一下,
算了。四千七百九十五个,哪能个个见上?!但慰问团领有这样的任务,不管用什
么方式,是单独晤谈,还是集体会面,但凡还活着的,都得见一见。况且慰问团里
有一部分在区团委、区劳动局。街道党委工作的同志,都是谢平的老熟人。自然是
非见不可。再加上,来之前和来以后都听了不少关于谢平的议论,不能不信,又不
甘全信,就更想见见这个当年的“小伙伴”。慰问团到羊马河,了解了阿屠的情况,
立马给上海发了急电,让上海有关方面接收了阿屠的户口。这使秦嘉和计镇华他们
也寄希望于慰问团,想他们在谢平这件事上起点作用,改正场部的人对谢平的印象,
改善谢平眼前这点处境。为此,秦嘉和计镇华一日三次走地方邮政线,发电报,打
长途电话,用接待办的名义(在这一点上,郎亚娟帮了忙)催骆驼圈子。但每一次
骆驼圈子方面都回答说,谢平早动身去场部了。这就叫他们更急了。最后一次,电
话里才问清,谢平搭乘的是马车。老天!一百七十公里。三百四十华里。那得走到
猴年马月?!秦嘉转过身就给修理连的上海青年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找辆空车,马
上去路上接谢平。这样,谢平赶到场部已是离开骆驼圈子的第三天下午四点来钟。
他跳下车,胡乱地拍拍一头一身的灰土,冲进慰问团住的西小院。小院里三个套间
的门几乎同时都打开了。区劳动局的老谭、老岳,教育局的小周,街道办事处的老
陈,还有团区委的副书记、慰问团的副团长李萍琴同志一起跑了出来。大家的眼圈
都红了。这真得怪谢平。他一把拉住李萍琴的手一句话也没顾得上说,先自红了眼
圈,低头站下了。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李萍琴吸着酸涩的鼻子,笑着说:“这是于
吗呀?这是干吗呀?就这么见面?”谢平这才不好意思地用手掌心抹去挂在脸颊上
的两颗粗泪,回头去跟团团围住了他的老谭、老岳和小周他们打招呼。慰问团的同
志把他让进屋去。李萍琴还亲自打来水,取下自己的毛巾,让他洗洗。谢平笑着说
:“我哪能洗你的毛巾。洗一回,你这毛巾就只好做揩台布了。”他把脸盆端到院
子里,朝花坛边上一搁,脱掉棉袄,双手捧起水,泼到脸上、脖子上,使劲用手搓
得皮肤通红。鼻子里呼呼啦啦喷气。再从随身带着的军用挎包里,抽出条于毛巾,
屏住气,—一擦拭干了,翻好衬领,又狠狠摔打去棉袄上的灰土,拿五根粗直的手
指插到蓬乱的头发里狠持两下,算是梳理。李萍琴在一旁笑道:“嗯,有点脱胎换
骨的样子了。连揩面洗脸也不像上海人了。‘”谢平笑而不答。后来接待办的伙伴
来找他。他也显得寡言少语。听说齐景芳的大姐夫来了,也没多少惊喜的表示。计
镇华告诉他,齐景芳不肯见她大姐夫,不肯到场部来见慰问团的同志,他也只是默
默地看看他,尔后,只简单地应了声;“那也没必要……”晚上,慰问团同志注的
几个大屋子里,挤满从远道赶来的上海青年。谢平根本捞不着机会单独跟李萍琴和
老谭同志谈谈。他坐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便起身找到计镇华,到邮局去给四棵桩煤
矿挂了个长途电话。要到秦惠,要到齐景芳的大姐夫,最后又叫齐景芳来说了几句
话。
“是齐景芳吗?我是谢平。听得出来吗?”谢平渴望听到齐景芳的声音。这种
心清迫使他说话的腔调变得异常的温和亲切,但又气促、急迫。那边没有回音。他
拿听筒的手,只是在颤动。手心里滋滋地冒汗。
“你听到了吗?我给你写过几封信。你都知道吗?”
“……”依然没有回答。
“你不愿回信,可以。但你总该看一看。你把最后的两封信,原封不动地退给
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没有人看不起你。你还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小得子,
振作起来……”
齐景芳却把电话往秦嘉手里一撂,呜咽着跑开了。第二天,秦嘉和齐景芳的大
姐夫给谢平带回了一封她的短信。信中写了一句话:“谢平:不要再理我。我对不
起你。也对不起你们。”
“明天……送走你们,我到煤矿上去看看她。”‘谢平对她大姐夫说。
她大姐夫勉强笑了笑说道:“过些日子再说吧。让她躲到一边去猫着,平息平
息也好……”
到下午,各连队来的上海青年越发地多。接待办的那一帮子嗓门都喊哑了,紧
着催促进了大房子的,别赖着不走,让没跟慰问团告别的伙伴进屋去说两句。后来
有人提议跟慰问团的同志合影留念。这时,在招待所大小几个院子里差不多已经聚
集起一千三四百人了。
照相现场设在场子女校操场。子女校的桌椅板凳全搬了出来。站的站,坐的坐,
蹲的蹲。圆心中央赫然架着两架照相馆使的大方匣照相机c照相师一会儿拱到那黑
红两面的这光布里,一会儿又拱出来挺直脖梗嚷嚷:“这边……那边……中间……
这么着……那么着……”连帽子都碰歪了。大家屏住气偷笑。谢平是跟慰问团的同
志一起进场的。接待办的人把大伙“赶”到操场去以后,西小院才空净。谢平才得
以跟李萍琴同志简单谈了点自己的情况。李萍琴问什么,他都说:“放心,我自己
能总结经验教训。骆驼圈子的人真还不错。我还真觉得歪打正着得了个好去处呢…
…”这叫所有的老熟人都觉得谢平老到多了。面对这种“老到”,他们心里虽然总
有一些不大好受的东西在涌涌,但又觉得可以借此慰解,做许多欣然的微笑,再去
鼓励、安慰谢平。后来,便一起去照相。
慰问团的人到场,大伙已是欢欣愉悦,突然又看到谢平,先是一阵骚动,惊喜,
耳语,接着有的便叫喊起来。特别是来自试验站青年班的十来个代表,还有那些家
在上海跟谢平住一个街道的青年,总有百把十来个吧,跳下桌子,张扬着、呼喊着
朝谢平拥去。这种“骚乱”足足持续了十来分钟。眼看太阳光越发黄淡。树影也越
发瘦长,甚至伸移到了居中的照相师脚下。陈助理员见政委已经等得不太耐烦了,
便上前笑着相劝:“太阳要落山了。照完相再谈吧。顾全顾全大局。”谢平跟着伙
伴上后排去。老谭和小周却朝他招招手,叫他上他们身边坐。谢平“出事”,上海
区里街道里不少同志和家长都很关心。老谭和小周想,让谢平坐在他们身旁照个相,
带回去让大家看,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可以有力地说明:谢平在农场依旧生活得
蛮好,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谢平此刻只想能和慰问团的同志多待一会子,靠近一
些,留下这一刻再不会有的纪念。伙伴们替他高兴,拍拍他屁股,催他快去。倒是
那边的陈助理员,心里犯了隔:谢平在老谭身边的那个位置,将来在完成的全幅照
片上看起来,比几位年长的股长还要靠中,等同副场长一般。自然也要比他陈助理
员居中。这样的政治待遇,自然不是谢平该得的。他觉得谢平应该有一点分寸感和
自知之明,婉言拒绝慰问团同志的邀请,而继续退到后排去。但没想谢平带着一溜
小跑真朝老谭跑去。陈助理员便附耳对郎亚娟悄悄说:‘你去提醒一下小谢。到后
排找自己的位置去。“又关照道,”话说得婉转点。别让慰问团的同志听到了。
“郎亚娟本来倒没想到这也是个问题,听陈助理员这么一说,想想也是,谢平确实
有点不识相,便去把谢平拉到一旁,说了说。
谢平一听,心里陡地涌出一股无名的恼怒和委屈。回到场部这一天多,他处处
节制自己。他知道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想揣测出事后的谢平到底成了个什么
样的人。他不想使朋友伙伴们失望,更不想使幸灾乐祸的人得意。他要告诉他们,
谢平还是谢平。骆驼圈子里住的同样也是人。但这一刻,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