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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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场合周旋的特长,使她很快便俨然以今晚的女主人身份出现在大伙儿面前,而且
居然用小名,亲切地称呼着刘延军,称呼那两位科长,还指挥着几个帮工的娘们扫
地抹桌摆椅子,招呼大伙人席。至于骆驼圈子那些五大三粗、黑不溜丢的班组长们,
在外人看来,长相全差不离。可她,不仅早把他们分清了,记熟了,而且不时支使
他们中的一些人,到外过去取个煤,抱个柴,下菜窖找个皮芽子,用小木臼捣个蒜
泥、碾个花椒子……他们居然也以被她支使为乐事。她脱单只穿一件高领的浅蓝毛
衣。毛衣裹着她耐看的腰身,衬着她雪白粉嫩的腕子;下午从三个泉冬窝子回来后
才换上的深藏青中长纤维裤子,那么紧地收着裆;所勾勒出的线条,叫在场的男人
看着都“害怕”。没有她,今天晚上的聚餐显然要冷落七分,连见过大场面的刘延
军,也不时从忙不迭的交谈中,迅疾地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齐景芳那轻快而又不时
在他面前掠过一阵清香的身影。在大食堂和老爷子家两头忙着的淡见三,每回从客
房里匆匆走过,总要十分得意地看看使满屋生辉的她。她终于这么坦然地在大伙儿
面前亮相,真给脸。“谁也做不到她那样!”他暖洋洋地思忖。眼睛在暗处像猫似
的闪着光。至于老爷子,有一会儿工夫听不到齐景芳的咋呼声,就会惦念地问:
“见三那口子呢?又在忙啥呢?叫她别忙了,坐一哈、坐一哈……”他已经称她为
“见三的那口子”了。
谢平进得屋来。淡见三正跟老关从大食堂抬来一宠屉刚做得的冷盘。淡见三看
出谢平是来找事儿的,忙撂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招呼,想把铁板着脸的谢平领到隔
壁屋去。谢平推开他,说道:“别再跟我来这一套。没你的事。我找老爷子。”在
场的那些老伙计们,一天来也多少感觉出老爷子跟谢平有些不对劲儿,这时纷纷围
过来打圆场,给谢平使眼色、拽衣角,要他别来硬的。谢平没理会大伙儿,只是把
眼睛盯定了在一边白木图椅里安坐着的老爷子。老爷子起先心里不免一怔,但他没
让这愣怔外露,只是把手里的大茶缸往身旁炉盖角起一搁,笑了笑道:“来来来,
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延军……”
谢平仿佛没听见老爷子说什么似的,解开大衣扣,有意亮出怀里裹着的钢蓝钢
蓝的步枪。一瞬间,满屋寂静死了。男人们立马觉得呼吸都发生了困难。谢平铁青
的光突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里迸出的蛮横的光,他那谁也不认的神情,都使他们看
出,他随身带着步枪决非偶然。
谁也没敢轻举妄动。他们了解谢平的倔劲儿。那年,分场惜来一头法国种公牛
配种,也不知是因为围看的人太多,还是分场那头母牛太瘦弱,招它生了气,一下
犯毛了,惊了。嘴边吐着白沫。横起一人多高、门板那么宽的身子,见人就挑。连
着挑伤了几个想上前去扳住它的人,也在谢平的小肚子上挑开了一条六七公分长的
口子。叫谢平一个跟头又摔出一丈多远。谢平在地上打了个滚,背抵住配种站土围
墙墙根,半站起。那鬼牛大概是见了血的缘故,疯了似的,四蹄八叉,那两把尖刀
似的牛角,直对着谢平的肚眼奔来。谢平后退不得,他惟一的选择是往一边起滚,
让那牛角扎进墙土里去。因为牛跟人的距离太近,它又恁样狂奔,眨眼工夫,就到
跟前。大伙儿都吓呆了。惟有老爷子还镇静,拼命提醒在那土墙跟前一动不肯动的
谢平:“往边起躲闪,趴倒了往一边滚!”但谢平只是不动。他恼火透了。来农场
这多年,还没被人在自己身上开恁大口子过。这时伤口的疼痛,叫他腿肚子直转筋。
肠子又蠕动着直想从那开了口的地方往外鼓。冷汗溻透了他里外三层衣衫。他不肯
躲。一把推倒拼命来拽他的淡见三,从他手里夺过步枪。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抓着
枪。单腿跪下,把枪紧卡在腿弯里,单手拉开枪栓推子弹上膛,尔后,抵住墙腾地
站起,发了疯似的一边哭一边叫道:“你来呀,我操你哥!你来呀,我操你哥!”
(事后他不承认他哭过。但大伙儿都说他当时哭了。)尔后就扣响了扳机。轰地一
声,那牛冲天竖起,扒拉两只前蹄,水桶般大的牛头一下被撤掉半拉,在离谢平不
到二尺的地方,地陷般轰隆一声倒下,黑血喷了他一头一脸……
这小子跟有的上海青年不一样,到时候,他真敢干!“‘撅里乔”这老混蛋半
真半假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们别小瞧了谢平。是条汉子。没错。从五号圈出来的,
含糊不了。”况且,现在枪又在他手中……
……这样僵持了半分钟。淡见三想从一边悄悄上前去设法夺走谢平肩上的枪,
但叫齐景芳死死地拽住衣角。不叫去。齐景芳也没想到谢平还会来这一手。她紧张
得浑身籁籁发抖。但她又为谢平高兴。她以为谢平经过这些年的磨难,只知“顺从”,
而再不知“争取”。看来,她错了。她相信谢平有足够的理智,处理好这个场面。
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掺和。她敏感到,任何人的掺和反而会激怒谢平,帮了倒忙。她
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使在拽淡见三衣角的手指尖上。这样也可以帮助自己,控制
那几乎已经是无法控制的哆嗦。
这时,老爷子开了腔:“谢平,你真会凑热闹。想干啥呢?把大衣脱了,坐下
喝两杯……”
谢平摸着枪栓,直筒筒地说道:“分场长,求您了,把我那通知还我吧。”
老爷子端起茶缸,笑道:“我当啥了不得的事。行,我叫人再给你找找……”
“不是找找……”谢平冷冷地答道。
“我不找,拿什么给你?!”老爷子火了。虎起脸。他相信谢平真会拿起枪来
对着他的。但谢平走这一步,他却又隐隐地感到难过。
“行了。我的老爷子,别再把我当傻蛋了。”谢子叫道。火烫的泪水一下模糊
住了视线。
“我给你找。这些公函信件早不经分场长手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着恁大急,
劫法场呢?明天……”淡见三暗底用力,挣脱齐景芳的手,边哄着,边朝谢平走去。
“没有明天了。只有今大。只有现在。”谢平立马把枪口横过来对住淡见三。
淡见三便识相地站住了。
“今天晚间就给找嘛。”淡见三圆滑地笑道。
“淡见三,这些年,我谢平从来没有亏对过谁。你姓淡的今天要诓了我,蒙我,
就别怪我姓谢的不是个东西!”
“给他吧。把通知给了他算了。骆驼圈子少了谁还不行?地球照转!”齐景芳
趁机上前劝道。
“给!给他!”老爷子失望地吼道。
“那就打搅了。”谢平说着顺起枪口,从地板上拾起滑落下来的皮大衣,走了。
一个小时后,齐景芳陪着桂荣到谢平的小屋里给谢平送去了通知。第二天,谢
平回道班房取行李。淡见三、齐景芳和桂荣在马号前帮他套马爬犁。淡见三勉强地
笑道:“祝贺你啊。到了还是走成了。”狠狠捶了谢平一拳。
齐景芳搂着桂荣,笑着对谢平说:“还不快谢谢桂荣。昨天晚上你走了,还是
桂荣叮着她舅爹,把通知要出来的。”
桂荣却是一夜没好睡,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听着隔壁舅娘的咳嗽、打
嗝、翻身、叹气,听着另一壁,舅爹一夜沉重的踱步。磕碰凳脚和摔打茶缸;她想
想,哭哭,哭哭,又想想……到天亮前才迷糊着了一会儿。到这时,眼泡红肿,嘴
唇发黑,脸色苍白,严严地包裹在皮大衣和加长的头巾里。脚上还套了个男人的毡
筒。
谢平检查罢马具,把步枪和两根用红柳把子捆扎成的火把往爬犁上一撂,吆着
黑马掉头,桂荣却一屁股坐到爬犁上了。
“你去干什么?”谢平惊问道。
桂荣不吭声。
齐景芳推了谢平一把:“你让她跟你去吧。她还能跟你在一起待多久?”
齐景芳这么一说,桂荣低垂着的眼睛里,刷刷地又淌开泪水了。
“你多嘴。非惹桂荣再鬼哭狼嚎一通。”淡见三瞪了齐景芳一眼。
齐景芳便去把爬犁上的干草拍拍松,垫垫匀实,关照谢平道:“快走吧。要不,
回来,就黑天了……”
吃罢早饭,老爷子把于书田叫去了,也把渭贞叫了去。他端坐在白木圈椅里,
指着早放妥在桌上的一张白纸,对于书田说:“拿去吧。”于书田迟疑地走到大桌
子边上,低头一看,却是刚盖上红印戳的一张结婚证明。他不解地看看老爷子,一
时间竟呆木住了。
“这两年……对不住你们了……得罪你们了……”老爷子冷冰冰地说道。
于书田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抓着桌子边沿,不知道是先去拿证明为好,还是再
替自己跟渭贞辩解两句为好。但没等他想好,老爷子撂下他俩,便出门去了,走到
门口,又沉重地关照道:“办事前,到‘飞机场’去看看老赵,去看看他吧,看看
他……”说到这里他艰难地喘起气。眼眶里竞涌起了泪水,尔后便一扭头走了。从
于书田、渭贞二人进门,到走,他一眼都不看渭贞,明明是他叫她来的,但他却一
眼都不看她。不想看她。
……但等谢平和桂荣回骆驼圈子,天便透黑了。一路上,桂荣一直依偎在谢平
怀里。谢平腾出只手来搂着她。后来她困了。谢平便轻轻把她放倒,枕住自己腿根,
又替她掖紧皮大衣。后首,他俩还遇到了一回狼群。那是在拐进敏什托洛盖大沙包
群之后。谢平忽而觉出,黑马跟神经失常了似的,一个劲儿斜起眼,想往一边胡杨
林里钻。但那林子不在路上。它又跑得恁快,连过坡也不减速。谢平死劲拉缰绳也
不管用。过那上坎,马爬犁一颠便飞了起来,又噔噔地砸落到冻瓷实的沟坎上。巨
大的反弹力把他俩足足颠起有一尺来高。当他俩又重新被砸落到爬犁上时,谢平只
听到自己尾骨端“咔嚓”一声响过,立马,那头便火辣火辣地疼了。他嘶嘶地倒吸
了口冷气,没顾上去揉,只是撑起点身子,不让那疼处再跟硬木撑子擦着,又赶紧
四处去摸好像不见了的桂荣。这时,他把缰绳拽恁紧,铁嚼口已经把黑马那粉红的
肥软的唇角勒开了口子,勒出了血。血水顺着黑马嘴边的黄毛滴落。但黑马还是不
肯听话,还是一个劲想往斜肚里冲去。真要让它带着他俩闯进那绵延数十公里的胡
杨林,迷了路,这黑的大风雪天,后果就很难设想……谢平发急了。他用“河南官
话”骂那马:“我操你哥!干啥呢?!想算伙食账了?”一边狠狠地又喘了黑马一
脚。他想再不行,就跃身跳下爬犁,跑到马的前头去带住笼头,来制止它那莫名其
妙的失常。这时桂荣却紧紧扑到他背上,惊恐地叫道:“后边……”谢平一惊,反
手搂住桂荣,迅疾地向后瞄看去,心呼地往下一坠,操!至少有三只公狼,过了漫
坡那大坎沟之后,不紧不慢地跟定在爬犁子后头了……
“难怪……”谢平愧然地看了看黑马,立即放松了缰绳,探过身去,歉疚地像
对个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它。黑马从小是他调教的。他们一起对付过不少回狼的偷袭
围攻。他的镇静,每回总能叫黑马镇静下来。黑马的镇静,也总能帮他摆脱或击退
那些饿狼。刚才应该说完全是自己的暴躁,使马失了方寸。否则,这时它早该用有
力。镇静的大走步,跟狼们周旋了。
“别慌……还是巴音台过来的那一群……跟咱们老打交道的了。对。别慌……
稳住劲儿……又该咱们喝狼血了……好样儿的……悠着点儿……好样儿的、好样儿
的……”
稳住黑马,他松开桂荣,抽出一直压在自己膝盖底下的苏式七·六二口径步枪,
子弹上了膛,单手端起它,把它举靠在肩上,准备起。这才笑着去吩咐还在哆嗦的
桂荣:“拿火把。也在干草底下。别慌急慌忙点早了。听我口令。”并且故意去亲
了亲她鬓发撩乱的额角,想也叫她镇静下来。
……头狼走到前边小沙丘上,便等着了。黑暗中,它两眼闪出莹莹的绿光。风
从它干瘪的肚子和尖削的脊背上刮起一缕缕杂乱,细长的灰毛,同时也刮来一股股
腥膻难闻的骚臭。僵持了一会儿,它终于忍耐不住了。向右偏了下身子,好似蔫蔫
地要率队回到那茫茫的风雪深处去。其实不然。它是欲扬先抑,突然一声长嗥,便
纵身直扑黑马的脖梗。这时前后左右围追堵截的公狼、母狼们,也一齐扑了过来,
谢平冲桂荣叫了声:“点火……”便端平了枪,轰隆一声,朝头狼扣响了扳机。
桂荣把火把夹在腿裆里,手抖得怎么也划不着火柴。划着两根,又让大风给刮
灭了。她急得直叫:“谢平、谢平……”
谢平趁狼们在枪声的驱赶下,稍稍往沙包两厢的铃挡刺丛里退缩的空儿,拿过
火柴,掀起大衣衣襟,熟练地划着火柴,双手捧着它,朝蘸过煤油的火把头上一扔,
火轰地蹿起半尺来高。几分钟后,紧追不舍的狼们突然放慢了脚步。已临近扎扎木
台高包了。它们嗅到居民点的气息了。哦,翻过扎扎木台高包,分场部便在眼门前
了……
谢平从爬犁上站了起来,把枪膛里剩下的几发子弹,全都扣了出去。他只想打
个痛快。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跟狼们的最后一次交道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
他就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嚎,痛痛快快地放它几枪。他挥动双臂,冲着一无所有而只
回旋着狼们不甘心的长嗥的荒原叫道:“你们来呀!狗日的!来呀……”尔后,他
跪了下来,紧紧地把桂荣搂在怀里,听着桂荣不绝地咽泣,自己也想哭……
两天后,谢平走了。全分场的人都出来送。一百零五公里处的那几个老伙计也
赶了回来。走到扎扎木台高包顶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