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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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寒战。“什么重要事,天不亮把人吵醒!”谢平问,重新整理了一下颈脖里的
围巾。
“你着什么急呀!反正跟我们走,不会亏待你的。”秦嘉笑道。还故意跟齐景
芳交换了一下眼色。齐景芳会意地笑笑,挽起了秦嘉的胳膊,特地去偎紧她的肩头。
谢平见她俩卖关子,故意俏得厉害来气他,就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态,不再
追问。
……路上已经有拉水的牛车走过。林带背后的家属区里也有了响动。开门关门。
抱柴火撮煤。咳嗽尿尿。倒尿盆。所有这些响动似只是种试探。试探一夜过后,始
终被人们拒绝在屋外的严寒,态度是否有所缓解,肯开怀接受人们这新一天的奔波。
在短促地突发地接触之后,人们立马又缩回厚的门帘黑的窗户里,再要安静好大一
会儿;直待所有的烟囱管再度示威性地一起排放大团的浓烟,这才标明,他们才真
正活了过来。
露天电影场空关起。夏日里留下的海报还在斑驳的土墙上残破地张挂着。路这
边,是独一家的商店、独一家的照相馆、独一家的理发室、独一家的修理铺。它们
自然还都关着门,上着老厚的护窗板,中间用铁条一横地锁连着。即便到白天,也
不去下这些木板。整个冬季都是这样。要忙过春播,商店的人才会想起给它轻装。
其实,就是卸下了这些板子又怎么样呢?橱窗里也没什么好瞧的。几件生了病似的
式样老旧的褂子裤子垂耷在木架上,灰尘扑扑,历史悠久。陈列不陈列,反正你也
得进这门。很长一段日子,谢平都拧不过弯来,总觉得它不是商店,是转运站,只
是不办批发业务。以往的八个月里,谢平来场部的次数很有限。但每一次来,场部
都能激动他。在上海时,他想象过,农场的场部一定是一节破旧的废弃的火车车厢,
歪在刚被开垦的处女地上。从车厢的一角伸出许多根电话线,连接遥远的连队……
他完全没想到它竞有这样集镇似的规模。办公室里同样有那么些人坐着抽烟聊天打
算盘。分到试验站待过一段,再到场部,每回他都有“进城”的感觉。许多人要他
带东西一一最讨厌的便是那些女生。她们跟他一样,也是整日泡在大田里,可对一
二十公里外场部商店柜台货架上出现了什么新玩意,一清二楚。好像她们在那达派
驻了记者似的!他嘲笑过自己的这种感觉:这算什么“城”?两条烂泥路,几幢破
平房。把它看做“城”,你眼界未免也太低了吧!还是上海人呢!但每回依然摆脱
不了这种“进城”的感觉。在连队待得越久,这种感觉便越强烈。
……而今天,他将不再只是“进城”来转转。他要在这“城”里住着了。他是
这达的人了。他将面对整个羊马河。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在路中间站住,抬起
头来看天。
“怎么了?想咬月亮一口呢?”秦嘉笑着啐他。
他脸一红。哦,是的,太阳已经露头,可月亮却还在那厢悬着。多么瑰丽奇谲
的瞬间……
进了招待所西小院,齐景芳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把,开开一间高于
房。这是专门置备了来招待师团级干部的。秦嘉“哟”地~声叫起来,眼睛陡地亮
了:“小得子(齐景芳的小名),你到底偏心。单请我几次,都没让到这高级地方。
谢平一来,规格就恁高……”
“谁跟谁偏心?这间房今天正好空着了。叫他交好运。”齐景芳笑着进里屋端
出早预备下的几样吃食点心,又沏出高级绿茶,一人面前筛上一杯,说:“也不能
光叫他们享受了。今天咱几个开开洋荤。”
“还是为了谢平吧,齐班长……”秦嘉还在叨哝,取笑。
谢平卷起一摞旧报纸抽秦嘉。秦嘉笑着往齐景芳怀里躲。齐景芳红起脸把秦嘉
直往外推:“别找我!活该!没人心疼你!”
秦嘉便笑得更响:“好嘛,你们连档麻子!专门欺负我!”
这时谢平真恨不能把这位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忌的秦嘉从窗户里扔出去。他烦
别人说他跟齐景芳。这确实是桩没影儿的事。到农场才八个月,哪是哪呀!谢平上
学上到高二,校医检查出他肺部有结核病灶,先休学,过了期限,便退到街道里。
在居委会搞了一段团支部工作,小有名堂,调到街道团委当副书记。常到区里听报
告,结识了不少别的街道的于部。齐景芳的姐夫跟他不在一个街道,也是这么认识
的。因为有谢平自己带头,他所在的街道报名到农场来的青年很踊跃。他所在的团
委一再被表扬。他常被邀去在各种座谈会和报告会上介绍经验体会。齐景芳的姐姐、
姐夫不放心她,在他们出发前,把她托给谢平,要他多照顾他们的这位小妹妹。大
家伙儿就老拿这事儿寻谢平开心。
见谢平真的恼火了,秦嘉知趣地煞住了口,帮齐景芳收拾茶几,准备吃饭。谢
平便四顾着打量起房里的陈设来。无论怎么说,这都得算是一套豪华的房间。拱形
的雕花木隔上挂下一幅土黄色的丝绒帷子,长长地宽宽地垂落,分开里外间。那边
厢,还带个独用的小盥洗间,竟然有白瓷的浴缸和洗手池。墙壁刷着豆青的油彩。
红漆地板。全包三人沙发。玻璃面腰鼓形的硬木雕花茶几。一色景德镇细白瓷青花
茶具。谢平特地撩开那幅起着百褶的丝绒帷帘,张了张里间。双人铁架弹簧床上,
铺着那样耀眼的丝光印花床单和大花粉底锦绣绸缎被.宽大的两头沉写字台上安着
一部专用的电话机。床头柜上还给准备着梳子、面油、手纸等小件,还架着一面鸡
心形的不大也不小的镜子。床前搁着一方踏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齐齐整整并放着
一双棕色的小牛皮面软垫“喜喜”底的拖鞋。
他呆了。
这时,齐景芳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瓶白酒,朝谢平使劲晃了晃,真心地问:“喝
两口吗?”
谢平能喝。这也是从小在他爸爸的筷头上熏出来的。他那在华达公司当职员的
爸爸别无嗜好,一张《新民晚报》、半斤烫得热热的黄酒、两块五香茶干,收音机
里再来一段王盘生的《碧落黄泉》,要是再有一只煮得红红的清水大闸蟹放在眼面
前,有一碟切细碎的姜拌在鲜酱油里,滴上几滴麻油一道来佐餐,掰下只蟹脚来慢
慢嚼着,看着抿着听着哼着晃着晕着……“就是去当个市委书记又还能怎么样?”
他爸爸常大喘着气这么笑道。
谢平一眼掠过齐景芳手上那火红的瓶签,觉得眼熟,再看那正向上翻腾的酒花,
既多又密且久久不散,便料定是瓶难得的好酒,忙拿过瓶子一看,果然是“西凤”,
惊问:“原装的?你哪来这么高档的酒?”也是的,连队里的人即使想买散装的两
块二一公斤的白酒,也得求到连长指导员门上,批了条,到加工厂仓库里去领。这
已然是相当难得了。有人偷喝掺水的酒精。三角庄子分场的卫生员好些年来一直这
么干。后来让他们的会计告发了,还给判了刑。
“人家喝剩的,咱们扫尾。”齐景芳笑道。说着便斟了三杯。一杯满。两杯不
满。把那杯满的递给谢平。她知道他能喝。她姐夫请他到家里来过。那晚上,一老
一少在电灯下喝得还满滋润,把齐景芳跟她姐姐都看愣了,直乐。
“园林队要提拔秦嘉姐当妇女队长了。祝你们二位高升。”齐景芳端起自己那
杯一口干了。白皙的脸庞立时潮红了,眼珠湿湿地亮。
“别瞎封官!”秦嘉沉静地笑道,‘他们调我去学习……“
“学习?哪儿?”谢平放下酒杯问。
“你不知道?”秦嘉意外地反问。
“不知道。我们这些乡野之徒哪里知道你们场部的事……”谢平笑道。园林队
属场直单位,故有“朝野”之分。
“行了,你就只顾自己那青年班的一块天地了。把大家伙儿都忘了!”秦嘉狠
狠地啐他。
谢平赧然地低下头去抿了口酒。过一会儿,等秦嘉不那么记恨他了,又去问:
“说嘛,咋回子事?”
“场里在上九里分场办了个干训班。培训一批人将来当连队的会计、统计、文
教和副连职干部。点到我了。还点了一批上海青年……”
“多少?”谢平急问。
“多少?”秦嘉回头去问齐景芳。齐景芳在场部人缘极好,消息也灵。
“七十来个吧。”齐景芳合上两只指尖,捏起一块豆糕,慢慢嚼着。
“七十来个?!”谢平惊喜。
“先别太激动。激动要变长方形。这是件好事。但马上要带来一系列新问题…
…”秦嘉的脑袋里有个“逻辑机”,什么事上那儿一转,一正一反,咋咋咋,就给
弄出几条来了。她老说谢平:‘你嘛,太容易冲动。我嘛,太理智。老师就说我不
能成为斯坦尼的好门徒。你应该学戏去的。我真替戏剧学院可惜,没招到你……“
“你担心这七十多人一走,剩在连队里的四千多人就会波动!”谢平紧着问。
“这七十多位全都是青年班的骨干。百分之七八十的班长都要走。”
“动了这七十,晃了那四千。这倒是不能不考虑……谢平端起酒杯。这回没抿,
只是闻了闻。他不舍得一口接一口地喝。
“得赶快想个办法。中队长。”秦嘉催促道。
“倒是不能等闲视之……”谢平眼前浮起昨天他离开试验站时,青年班那一排
失神的黯淡的眼睛。他想了想,说道:“先把各青年班的现任班长、骨干找来开个
会,凑凑情况。”
“要快。得赶在这次大调动前……”
“你什么时候去上九里报到。”
“今天。”
“那怎么来得及?”
“他们叫我当干训班班委。叫我先去几天,帮着于点杂务。大批人马的报到还
在以后呢。”
“这就行了。这件事交给我。”
“也只能交给你了。也应该交给你。”
“把他们找到场部来碰头,我给你们找地方。管吃管住管招待。”齐景芳说道。
“我们今天找你就为这事。”秦嘉对谢平说道。
‘你们跟阿屠商量过了吗?“谢平又问。阿屠是羊马河上海青年中另一位党员。
原先是黄浦区团委的年轻干部。
“阿屠走了,你不知道!”秦嘉反问。
“走了?”谢平惊道。
“他的肝炎发了。腹水。脚背肿得跟馒头似的。皮肤又黄又亮。就那样,他还
要去干活。大家怎么劝也劝不住,把他们青年班的几个女生都吓哭了……现在场里
同意他回上海。当初他那样的身体,就不该批他来。要个带头的,把人带成这样!
跟上海联系,上海还不肯接收。还怕会影响已经走的和将要走的十几万青年。说上
海户口只能出不能进。外地也有药,也有医生。不能一生肝炎就回上海。他家里只
好把他接到苏州外婆家去养病。他前天走的。他知道你要来场部,还让我转告你,
羊马河这四千多伙伴,就拜托你多多照应了……”说到这里,秦嘉的声音突然低下,
硬咽地涩住了。齐景芳的眼圈也陡地红了。
“这件事,上海也做得太绝了嘛!”谢平说道,把牙关咬得铁紧。阿屠是个好
样儿的。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放着在编的国家干部不做,跟大伙儿一起到兵团来
当农工。
“阿屠青年班里的人都替他伤心……”
“我不好。我要是早两月分出身来,常去看看他,卡着点他,他也不会垮得这
么早这么惨……”谢平感到沉重、内疚。
“我们都有责任。明明知道他有病,没有照顾好他……”秦嘉喟然。
“碰头会赶紧开,赶紧摸摸情况。再不要垮掉第二个第三个‘阿屠’了……”
谢平一口喝于了杯底那点滚烫的液体,把杯子拍回到茶几上,决断地说道。
吃罢早点,秦嘉回园林队去收拾东西。齐景芳忙了一阵,恢复房间原样,见还
不到上班时间,笑着邀谢平上她屋里坐会子:“认认门。住大机关的,以后有什么
事要差着使着我们这号臭当兵的,也知道个路啊!”
谢平说:“你要那么说,我就不去了。”
齐景芳拿着钥匙在门口等着他,撅起嘴笑道:“人家还有事求你呢!”
招待所分东西中三院。中院最大,能停二十多辆卡车。晚间,水箱里的水一放,
就成一片冰场。四周一圈平房,全是大房间。搁双层叠叠床。屋里除了床,连个暖
瓶也不搁。喝水洗脸都请劳驾到东南角的大水房去。房门上挂着一色的白布门帘。
门帘中央成半圆状印着一圈窄长的大红的宋体美术字“羊马河中招”。拧着头转圈
看,倒也鲜亮划一。这是招待所盖起最早的客房。原先就只有它。东西两小院,都
是后添的。东小院十二间平房,招待来场部开会的干部,招待机关各股室介绍的客
人和招待所自己的关系户。无论四人一间,八人一间,就没有双层床这一说了。屋
里自然摆得有桌椅板凳。窗台的犄角里,还给搁一盏备用的煤油灯。西小院便是刚
才谢平去的。那里接待团级以上领导干部。拢共才盖了那么三个套间。院当间砖砌
的土坛上,花木扶疏。月洞式的院门平日上锁。绝对是个安静的去处。齐景芳带着
谢平过中院,出边门。北墙的后身还盖得一排平房,那便是招待员宿舍。也有围墙
围着。这叫后院。院里栽着几排木桩,拉上铁丝,是个满实用的晾晒场。
齐景芳屋里住三个人。那份整洁劲儿,甭提了。凡是能铺上挂上彩色塑料布的
地方全铺上挂上了。光滑的、明亮的、粉红的、天蓝的、苹果绿的……便成了这
“闺房”的基调。再加上脂粉气。走廊上有几个丫头在洗床单,年纪比齐景芳还小。
看见齐景芳拿着暖瓶出来打水,便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问道:“那是‘姐夫’?”一
头还毫无顾忌地瞟屋里的谢平,格格偷笑。后来,齐景芳索性把房门插上。她们还
不时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冲着齐景芳挤眼。所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