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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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找不回来那个‘从前’了……我哭着求他……推他……咬他……求他别这样…
…”
“别说了……”秦嘉的心一阵打颤,皱了起来。
“后来,我想过:为什么不早早把自己给了谢平呢?那样,再怎么说,心里总
还是干净的……回过头去想想,谢平从来没有强迫过我。跟他在一起,我不用装假,
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拐弯抹角去‘防备’,他把他心里的一切都搁在了自己
脸上,哪怕要打你,他也会事先告诉你……他强迫不了别人,也强迫不了自己。他
总是那样真心……可我……”齐景芳说到这儿,不往下说了,她说得那么平静,好
像只是跟秦嘉在报一份流水账。秦嘉在炉盖上拄着铁火钩,把长长的下巴搁在手背
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也制不住地感到一阵寒冷,过了一会儿,齐景芳走过来,
轻轻地搂住了她。
这时有人叫门。秦嘉披起大衣去看,是杜志雄和龚同芳他们。问半天,他们磕
磕巴巴地不肯细说,只是让秦嘉赶快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把谢平弄回来,去晚了,
怕他就活不成了。这番话,真把她俩吓一大跳,气急慌忙,由杜志雄、龚同芳他们
带路,赶到锯木车间,谢平已不在那达了。行李不在。地上也不见了刺刀和腰带。
血迹依然是明显的。绷带、药包一动未动。拖着那样一个伤残的身子,他能去哪儿?
他会被冻死在哪儿?杜志雄、龚同芳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楞堆,向四处喊叫,没人应。
杜志雄煞白了脸,爬下木楞堆问泰嘉、齐景芳:“咋办?咋办……”“咋办?你们
这会儿知道着急了!亏你们下得了手!有种的,去打那些光知道在报纸上广播上哄
人家孩子到‘最艰苦的地方’,却一老把自己的儿子闺女往轻巧地方塞的家伙呀!
谢平再咋样,他自己也来了嘛!他骗你,骗我,还骗他自己?!就是错,他也是真
心的嘛!狗还不咬真心待它的人呢!你们连狗都不如。你们就没见他这十四年过得
比谁都困难吗?你们还有点人味吗?!亏你们还是试验站青年班的呢!”齐景芳嚷
着,鼻根酸了。
“好了好了。还是赶快去把附近几个队上的上海青年都叫来,分头去找。别真
冻死了……”秦嘉劝道。
“冻死了也罢!劳改这几个狗日的凶手!”齐景芳咬着牙跺着脚喊道。
到天色微蓝那会儿,他们终于在汽车站前头戈壁滩上的破地窝子里,发现了谢
平。谢平挨打后,在炕炉边暖和过来,用毛巾包了一团雪,在炉壁上慢慢化开,擦
去脸面上的血污,取出走之前淡见三给他的消炎片,碾碎了,敷在伤口里。他怕自
己打熬不住,在炉前一觉睡过去,冻病了,再爬不起来,便决意连夜爬也要爬到车
站。到候车室过夜。这样,明天再咋样,已然到了汽车跟前,求人搭一把手,总能
上得了车,误不了事。但一动弹,头涨疼得厉害,叫他睁不开眼,直不起脖梗。爬
到那破地窝子跟前,他连张口喘气的劲都没有了。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舔着冰凉清
甜的雪,歇一晌,才长些力气索性爬进了那地窝子,在里边拢起一堆火。正是那微
弱的火光和从破屋顶洞隙里冒起的烟柱,招来了秦嘉、齐景芳他们。
“谢平阿哥……”杜志雄愧疚地冲过去。
谢平拔出刺刀,对准他。
“谢平阿哥……我不是……不是……”杜志雄忙敞开大衣衣襟,表示他没带凶
器,不是来打他的。
“走开。”谢平像个野人似的陌生地冷漠地看看他,看看十来米开外站着的那
一片找了他一夜的人群。
“谢平,依现在走不得。路上要出毛病的……”几个男青年试探着向他走去。
“走开!我不认得你们!我谁也不认得!”谢平翘起了锋快雪亮的刀尖,叫道。
“谢平,是我呀。秦嘉……”
谢平手里的刀战抖起来。他嘘嘘道:‘你也走开!我是’叛徒‘,我是他娘的
’叛徒‘……“
这时,齐景芳照直走过去。谢平对她叫道:“谁走过来,我就捅谁!听到没有!”
“你捅呀。谁让你不捅!”齐景芳推开来拽她的那几个男青年,唇边撇出一丝
冷笑照直走去,“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当了,还想捅人呢!”她责备谢平。谢平往
后慢慢退去,依旧在叫:“走开!都给我走开……”齐景芳一径走到谢平跟前,便
用胸口顶住谢平手里的刀尖,说:“捅呀!这么点委屈都经受不住,亏你还是谢平,
还是我的中队长!”
一提‘中队长“,谢平终于支撑不住,刀,当嘟一声,掉到了被烟火熏黑了的
大卵石上……
十四年前,我被判为“太年轻、太幼稚、太鲁莽、太不成熟”而被取消了预备
党员资格,十四年后,当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也绝不鲁莽、已经相当成熟了,
我却又被同伴判为“叛徒”。我到底是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看到过我的血了吗……
第22章
二十二
神们举着火把,在天空等待。我却在地上站着,而且要永远地、永远地在地上
站着……
……黄泥屋。十来间,几乎都一个模样:低矮。敦实、粗糙。全像不圆也不方
的泥团。只是个儿大些。它们散乱地分布在两个小土包之间,被一个起身并不高、
方圆却不小的板皮院墙团团圈围住。那些板皮,灰白;带许多黑褐的疤结,被风沙
和蹭痒的牛羊,打磨得秃光溜滑。院墙后头有马号。马号后头有机车库。机车库后
头,那砂砾地便跟女人的nǎi子似的隆凸起,上头作着一根鱼骨状的电视接收天线。
还有引人注目的五大间新瓦房。红瓦。院门前四根木桩上拴着四只狼狗。它们
早已注意到向这厢移动过来的那些小黑点,便不安地凶狠地猜叫,并把那在梆硬的
砂砾地上磨擦得锃亮的铁链子,“哗朗朗哗朗朗”。不远处,总场油库那几个庞大
的贮油罐闪发银灰色的光。
这就是秦嘉的家?谢平从手扶拖拉机的小拖斗里勉强撑起半拉身子,迷惑不解
地张望。开手扶的是秦嘉的“儿子”,大旦。看那模样已经有二十四五岁了吧,也
好一副铁骨泥胎长相。
大院的主人,秦嘉的丈夫,五十来岁的李裕,这时刻,脱了上衣,正在院前空
地上,码着弓箭步,推天举山似的练那石锁石担,看见来人中还有女人,便喝住狗
们,直起身,紧盯住她们从拖斗里半折起的肥大的臀部和在风中紧往前拱曲的秀美
的脊背。馋馋地看了会儿,待看清,那裹着红头巾的是小得子齐景芳,那瘦得跟干
瘪铁皮油壶似的是自己老婆秦嘉时,便立即皱了皱眉头,几自笑着骂了自己一声:
“操!什么眼力!”丢下石锁、石担,抓起搭撂在一半拉碌子上的皮大衣,上前去
迎她们了。
这个李裕就是那年跟赵队长一起蹲看守所的那一位。早先,他在河南上蔡下四
乡当副乡长。父亲在县城里开过饭铺,卖包子的主儿。高小毕业,跟着土改工作队
去下四乡,后来就留那达了。那年,头一年实行义务兵役制,他弟弟想参军。不到
年龄。他让乡里的文书给出了个假证明。改了出生年月。说实话,那时的人脸皮子
薄,也真较真儿。让人查住后,闹了个大红脸不说,他弟弟非但没参上军,还从乡
供销社给退回高级社去劳动。他自己也觉着再难在乡里待得;看巧,那年组织青年
垦荒队,支边,就主动要求带队进疆。到羊马河,当过司务长。在场部招待所当过
管理员。后来当副队长。六一年六二年,他被“下放”,当了个积肥大组的大组长。
队里按规定,给每家每户一分地的自留地。他狗日的,到高包里边,伙同积肥
组里几个“盲流”,东一片,西一块,刨了好些‘小开荒黑地“。头一年偷偷上麦
子,说是孩子馋白面馍。第二年,种紫皮大蒜和黄烟,倒到老乡公社的集市上去卖,
还养了十六箱蜜蜂,贼大胆。你看吧,十六箱蜂子朝出晚归,黑压压一片,可说是
铺天盖地。那一年,他们就得了千把块钱。几家女人的手腕子上都戴起了钢亮钢亮
的上海表。到冬天,妥了,整风,他们就做了”典型“。队长到蜂房卡了火。蜂子
全冻死。起出蜂箱和留种的紫皮大蒜、黄烟,拿到各分场巡回展览,也包括那几块
钢亮钢亮的上海表。他呢,跟着”巡回“。现身说法。自我解剖。他也真痛哭流涕,
表示要”悔过自新“。事情本来就此了结了。没想第二年,他大组里有个叫岳俊才
的老小子,”贼心“不死,偷偷地又搞了四分地的黄烟。种那黄烟,最难弄的是育
苗。那黄烟籽比芝麻粒还小。娇着呢!土得用箩筛过细了,育在脸盆里。深了不行,
浅了不行;湿了不行,干了不行;热狠了不行,冻了不行;晒不着太阳不行,一天
晒到晚不行;肥大了不行,肥小了蔫不溜不给你好好出,也不行……真他妈的比伺
候个亲爹还叫人心烦。那几天里,岳俊才的小三子得了病。烧得厉害,直抽抽。他
老婆让他骑上车,带着她跟小三子,到师部大医院去瞧瞧。他一想,去师部来回怎
么说也得三天。这三天,黄烟苗交给谁?咋说,也没这决心在这节骨眼上离开,便
让他老婆再等他三四天,等烟苗撑开身子来了,扎住根了,不那么怕冻怕晒怕干怕
湿了再带小三子去瞧病。小毛娃,发个烧,又不是头一回。别恁娇惯孩子。他这么
想。但没料到,这一回跟哪一回都不一样,拖了两天,孩子就抽得不行了,直翻白
眼;连夜再往师部送(他那达去师部跟去场部,差不多远近),大医院的大夫摸到
孩子的手,已经冰凉了。他老婆可活不了啦。没等出急诊室门就又哭又骂开了,大
骂岳俊才不是东西,要黄烟不要儿子。事儿闹到是人皆知岳俊才偷种黄烟害死亲生
儿子。场部又查到李裕头上,说,这条人命怎么算也要算到他头上;是他挑头教唆
组里人种的蒜和烟。岳俊才的小三子就死在他这点”资本主义“上。这样,他进了
看守所。被”双开“。叫他回原籍,他不肯。带着妻儿老小在这高包中间盖了几间
泥屋,靠给老乡公社几个大队打临工过活。后来,老婆死了。后来,儿子大了。后
来,平反了,恢复了党籍和干部级别。他还住在这些泥屋里,跟三个儿子办了个”
春明农工商公司“。烧砖。跑运输。开饭馆。给白河子城供时鲜菜蔬。不到两年工
夫,起了五大间瓦房不算,自己的拖拉机、自己的车库、自己的马号……连老婆也
续上了。而且是秦嘉……
秦嘉,你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个“糟老头”?
是的,你长得不漂亮,像个丑男人。精干黑瘦。脸长。鼻子尖。眼窝深。胸部
扁平。手脚骨节粗大。你这一年多出了点事。但至于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这么拿
自己开涮?谢平真想不通。
当时对这件事想不通的,又岂止谢平。政治处副主任陈满昌都给秦嘉打过电话,
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什么事,李裕没老婆,我没男人。合理合
法。”陈满昌当了副主任,说话更慢条斯理了,常是说到紧要处,只剩“嘿嘿”的
于笑。他说:“合法嘛,当然是的……不过,你自己真觉得合理?嘿嘿……”秦嘉
快人快语,一句推过去道:“那就看合谁家的理了。你陈家的还是我秦家!”陈满
昌笑了:“秦嘉同志,陈家也罢,秦家也罢,我们都是共产党员。组织上培养你多
年,不容易……不容易啊……”听到这里,秦嘉迸足力气叫了声:“够了!”挂断
了电话。秦嘉知道陈满昌话底子里带着的是什么意思。当时,人传,秦嘉出拘留所,
李裕带着一张三万元的存折去找她。还说,只要她跟他过五年,以后就随她的便。
陈满昌是劝秦嘉,别“卖身”呢!
李裕确实找过秦嘉。不止一两次。甚至都不止十次八次。秦嘉关键时刻,肯替
十几位“坐大牢”的同伴站出来说话,李裕觉得这女子“仗义”。大气度。难得。
中国女子吃得起苦,但凡再长点学问、又能仗义,这样的女子,实可顶得十个
须眉。
自小,常在镇街上蹲书摊、听评书摆古的李裕是很相信这个理儿的。他带到秦
嘉屋里去的何止一张存折。他把分散存在十几处银行里的大小存折全撂给秦嘉看了。
还有账本和别人打的欠条。他先还没敢提让秦嘉做他“孩子妈”这档事,只是求她
到他“公司”里来管事儿。“你是一个蹲过拘留所的人。你在国营单位,他们再不
可能信任你。这我比你有经验。上我这儿来吧,就算赶明儿,我李裕垮了台,我也
留两张存折给你,够你保本的。他们一月不就支你五六十块吗?”
秦嘉开始时讨厌他,害怕他。十次、二十次后,她顶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
李裕依然是那么粗鲁、精明、狡猾、过分自信、土气十足,但渐渐叫她又觉出了他
的实诚,顽强,他的幽默、随和,甚至还有某种“幼稚”。当一个女人从她讨厌的
男人身上开始觉出“实诚”和“幼稚”,这事情就很“难办”了。
秦嘉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不可以帮这老头子一把?如果我不想离开羊马河,
一时也离不开羊马河,我为什么不可以走走别的路,舒展舒展自己?我得做自己的
主,不能憋屈着。”她跟李裕提出:“我可以跟你过,做你孩子的妈。但有一条,
你不能逼我辞退农场的职务。不能叫我全丢了……”
李裕高兴的恨不得打滚,但他表现得却十分镇静,眯起眼反问:“没瞎话?!”
秦嘉这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慌,有说不清的怨恨,像无数小虫子在噬咬心
窝,她头晕,脸色于白,又烧热。她冲着李裕吼道:‘你还信不过我?你放老实点,
是你来找的我,不是我去找的你。你懂吗?什么瞎话不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