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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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日渐炽烈的”向往“。这种向往……是邪念吗?他问自己。不。他明确地回答
自己。是”突然“被诱发的欲望?不。他更断然地否定这样的猜想。十五年,他和
她走着同一条路。他们之间能得到那样一种默契般的了解和理解。这恰恰是在他和
桂荣之间没有的。齐景芳不是个够标准的贞洁圣全的女人。但她在生活面前从来不
服软。她总想折腾点什么。她总在寻找,像一只小山羊,眼睛总盯着陡峭的岩壁,
盯着岩壁上那棵小酸枣树和酸枣树背后那一蓬结满凉粉果的青藤。即便生活有时浑
浊,像不可抗拒的泥石流那样涌来,她也总想找到自己应有和能有的一个位置。她
找错过许多次。她头破血流过,也’身败名裂”过。但她没有泄气。她没有被那样
一种苍白的“完美”折服。她不稀罕那种苍白的“完美”。我一直自以为比她高洁。
可实际上,我在接受身外各种各样的调教和戒度中,早失去了自己来调教和戒度自
己的信心、愿望和勇气。而她,却一直在这么做,在努力地通过自己去调教戒度自
己……不管怎么变,她还是她自己。我却什么也不是了……在一千个女人中间,她
也许只能排到九百九十九位。但她……是我熟悉的、亲近的、理解的、共通的……
她让我想她……但她今天为啥笑得那么勉强呢?她好像病了一场。鬓发和刘海J[
略有些松乱。下巴也显得格外尖小。上身穿着一件紧袖口的毛蓝布工作服,翻领里
露出的是一件很旧的花布棉袄。下身穿着一条黄军裤和一双旧的翻毛皮鞋,深陷在
眼窝里的眼光也显得那样的疲乏、谦和。她怎么了?
如果不是齐景芳及时把手抽回来,谢平还会握着不放。所有在这一刻里,在谢
平心头涌出的思绪,都化作了一种沉稳、亲切的微笑,由他唇边浮出。并用这种微
笑,在告诉齐景芳:我来看你了。她似乎是明白这个意思的。感激地红了红脸。眼
睛也明亮起来,甚至还顽皮地眨了眨。回头对老爷子说:“分场长,好好招待招待
你这位稀客吧。”但老爷子今天对她的反应却是勉强的冷淡的。
桂荣到菜窖里抱出两棵剥得只剩下嫩心的白菜,又抓了几个土豆,皮芽子,割
块咸肥肉,筛出瓶老陈酒;到子女校后身的温室里,好不容易找出两个番茄,青皮
上还刚泛出点红晕;找出的几个茄子呢,还只有鸭蛋大;又到代销店里买了两个五
香鱼和原汁猪肉罐头。到饭桌上,谢平没喝两盅,便倒扣了酒盅,让桂荣给他盛饭。
“喝好啊。你。”老爷子用筷子尖点点谢平面前的酒盅底,说道:“路上没睡好。
不行……”谢平欠欠身,婉辞。老爷于猜到谢平是为桂荣来的。但谢平不开口,他
也不想主动问。这一顿饭就是在这种多少有点尴尬但还勉强过得去的气氛中完事。
‘行。等你缓过劲来,咱们再把见三、老徐(他没提齐景芳)叫来,好好聚聚
……“他也想聚聚,从出了鸟”货栈“那档事,分场里人心再聚不拢来。他也没那
兴趣再招人上家来喝了。喝不痛快,还不胜不喝!
老爷子撕块面饼,蘸蘸原汁猪肉里的油汤吃了,又呷口酒。油汤顺着他的胡子
往下滴。这两个月,他也突然显得老多了。动作更加迟钝。谢平心里不觉一阵难过。
看到老爷子,他总要想起赵队长。想起自己刚到骆驼圈子时,老爷子对自己的种种
爱护和关照,想起他们之间确曾有过的那种父子般的谐和……
吃罢饭,撤去碗盏,老爷子还告诉谢平,桂耀回来了,外出办事会友去了,今
日没在家。随后,他打着饱嗝,大略对谢平讲了点分场里的情况:“见三现在是分
场副场长。老徐是分场副政委。还准备提一批。你不走,倒也好了……”老爷子顺
口给了这么一句。谢平对此未置可否。末了,老爷子郑重关照道:‘你刚从外头回
来,别拿外头的事跟分场里的人瞎叨叨……要说个啥,先跟我打打招呼……“
“我明白。”谢平顺口应道。
老爷子要谢平给他说点外头的事情。桂荣沏上茶来。谢平刚说了个开头,老爷
子却渐渐软耷下窄长又红的脸,靠在木圈椅宽大的靠背扶手里,呼呼打起鼾来。
谢平和桂荣便悄悄离去。
第26章
二十六
一行脚印。一声奏鸣。一条弯弯曲曲的车辙。
一次强烈的扭动。我看见红的烙铁向马臀上戳去。有人却说,这就是拂面不寒
的三春杏花雨……
……过道里恁幽暗。刚掩上大客房的房门,谢平就觉得桂荣贴紧了他。那回,
她被刘延军派回来做舅爹的工作。舅爹根本没容她开口。只问她:“那姓崔的是你
什么人?你跟我老实说!”她说:“什么人?朋友。同志。送我回来……”“恁亲!
要他送?”舅爹吼道,“他刘延军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还想拿你去做人情送给
他的帮手。我吕培俭还没下贱到那一步,拿外甥女换官做!”他让韩天有带三四个
壮汉把崔副校长撵走了,而且不许桂荣再回福海。桂荣哭过:“我要考大学,你不
许。我要跟谢平好,你又不许,这回你又赶走我这些新交的朋友。你要我一辈子就
老死在这幢大房子里。你忍心……”但到末了,她还是顺从了。她不能怀疑,老舅
爹一片真心为了她好。二十四年来桩桩件件她经历的事,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她
得接受舅爹对她的这点好。习惯了……
桂荣依着谢平,轻轻地啜泣着。这时,从远处射过来一道雪白的车灯光,横过
窗媚,扫到这寂静的过道里。倏忽又灭了。这是桂耀回来了。他跳下车,用力碰上
车门,跟司机招了招手。车便猛地回挡起动,倒了十来米,呼地一下掉转头,开回
夜的深处去了。
桂耀去福海看刘延军。他们早有联系。凡是从桑那高地上考出去的大学生,刘
延军都有他们的地址。桂耀快毕业了。关于毕业以后的去向,去年刘延军给他亲笔
写过几封信,劝他回高地来效力:“没有人能比我们这一拨人在这块高地上更容易
站住脚,能更快打开局面,更早形成力量。我认为,每个人只能面对这世界的一个
部分。只能通过一个窗口、一个聚焦点把自己生命的信号和能量,反馈、传输到历
史的运算器中。高地便是你我的窗口和聚焦点。我们无法超越这个界限。因为我们
还太年轻。我们又处在一个像以前那样难以捉摸的超稳定结构中。我们充其量能做
到的,是像电磁波理论的奠基人之一、英国佬麦克斯韦那样,当举世都怀疑是否真
有电磁波那玩意儿存在的时候,当世界上只有两个学生愿意跟他学习这理论的时候,
他能坚定地说,我面对这仅有的两个学生,同时也面对整个世界……”这封信,打
动了桂耀。
“桂荣、桂荣……”他大声叫门。他从来不称她“姐姐”。上小学时就这样。
有一回还说:“你叫我哥。我比你高。比你有力气!”
“谢平来找过你没有?”他喘着气问来开门的桂荣。
“你消息可真灵。”谢平快步走过去,把手伸给这个长得又高又胖的小伙子。
“我听说你去过福海……”桂耀用力晃了晃谢平的手,招呼道。
“你去福海了?”桂荣一惊,忙用湿润的眼光看定谢平,苍白的面颊顿时鲜红
起来。
桂耀脱下军便服上装,拍打灰土,笑道:“家里剩吃的没有?我连中午饭还没
吃呢。饿得我路上真想把那司机嚼巴嚼巴咽了!”
“小刘咋那样!连顿饭都不舍得管?”桂荣忙去给他端来饭菜。
“谁顾得上。他们请了新疆大学两个刚从国外回来的研究生做讲座。连讲了六
七个小时,我听完就闹辆车跑回来了。”吃罢饭,他往躺椅上一靠,呷了口浓茶,
当着谢平的面,问桂荣:“是你先跟老谢谈呢,还是我先跟他谈谈?”
桂耀回骆驼圈子,听说了舅爹跟福海县之间发生的那些事,跟舅爹吵过一场。
他对老舅爹说:“你想干什么,我不想多嘴。但是你堵死桂荣求发展的路,是绝对
不人道的。为了你,她没去考大学,这就够错误的了。现在你要再一次剥夺她自己
去争取自己未来的权利,去获得他人承认的能力,这简直就是残忍!”他也责备桂
荣:“你太缺乏自理能力了。老舅爹死了你咋办?你应该迅速在自我导向中定构。
我不想干预你的私生活。你爱谁都可以。只要你在真爱。但我要劝你把握住现实。
谢平没有这个能力把你接到上海去。这恐怕不是我小瞧他。看他这封来信,他好像
有意把你接到什么小镇上去;陪他去守江北老宅,跟在桑那高地上陪舅爹守大房子,
是同一层次上的东西。你本来就缺乏冲劲。那样,你很快会成为他屁股底下的一张
旧板凳。从绝对的意义上来说,他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人。你应该回到我们自己的这
一代人中间来。跟我来。我想办法还让你回福海,那里有我们一帮子人、一层人…
…Let‘stry,我应该让每个人都大胆去试一试嘛!”现在他又想来开导谢平。
“随便吧……或许你们先谈……我先去把锅和碗刷了……”桂荣说道。她似乎
知道他要跟谢平说什么,也知道谢平要跟她说些什么。她不安。她怕和谢平单独谈。
她觉得说不清。一切的一切都说不清……
“好,那就我先谈!”桂耀叫道,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你要跟我谈什么?你的事?我的事?还是我和桂荣的事?”谢平问桂耀。他
不太喜欢也不大能适应桂耀那副颐指气使的神态。有时也听不大懂他满嘴乱蹦的那
些新名词。
“当然谈你和桂荣的事。”桂耀很坦率。
‘用p样的话,是不是让我们自己先谈。你相信我们能解决好自己的事吗?
“谢平的话里已是绵里藏针。桂耀显然没料及谢平会拒绝由他来先跟他谈话的。但
聪明的他已然品出了谢平话里的不满,便端起茶杯,打着哈哈说:”那当然,那当
然。不过,如果你们需要,我还是很愿意向你们提供必要的咨询。随时都准备向你
们……“
“谢谢。”谢平的客气,反而叫他不无尴尬,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瞟了一眼
他的姐姐桂荣,只好走了。
关上了房门。时间消失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刚想
开口。她叫道:“别说了……你别说……”
“桂荣,我到福海去过。我找了那位小崔……”
‘你别听他们的。那些都是瞎掰的!“她尖叫了起来c脸色灰白c嘴唇上一点
血色也没有,”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小刘和老崔……都是他们来找我。我从来
没有去找过他们。一次也没有……我跟他们在一起只是听他们聊天。我一个人在福
海。我没别的熟人……“
“桂荣,我没责备你……”
“你在责备我。你在……”她哭了。许多天来,她一直不敢出大房子。她不愿
看分场里恁些疑询、调谑、好奇、挑逗的目光。不管它们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她
都不愿看。她说不清_切的一切都说不清……“不管你去哪,我都愿意跟你去……”
她抽噎地下着保证。
谢平心酸了。“桂荣,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不管自己咋样,也一定跟你好到
底。我已经做了各方面的努力,要把你接到自己身边去。但我到福海去后,我跟小
刘、老崔他们谈过之后,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福海。你应该到他们中间去。你应该
回到你的同代人中间去,我能给你的,他们也能给你。但他们能给你的,我一时…
…也许很长很长时间之内,都不可能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桂荣跺着脚说道。
‘你为你舅爹作了太大的牺牲,没有必要再为我作恁大的牺牲。我也没有这个
权利要求你作这样的牺牲。“
“我们一起……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生活?为什么要说到‘牺牲’?”
“桂荣,我的今后,会很难很难。我还要走很长一段路。颠簸。晃荡……我相
信我这条船将来总能靠岸,不会一辈子都这么颠簸。就算要颠簸一辈子,我也会找
到我该驶去的那个方向的。但我不能带着你颠簸。我不能让你受那颠簸、动荡……”
‘你就再不娶老婆了?“她不服地问道。
他怔住了c怎么回答你呢?桂荣。你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单纯。是的,我会
娶老婆的。但我需要的是一个像我一样的“水手”。她的手上被木桨磨起的茧应该
跟我的一样厚。她嘴上也应该跟我一样卷起被太阳和海风烤焦的皮。她也必须能光
着身子让成涩的海水泡三天三夜,让咸涩的海风吹三天三夜,再让那咸涩的太阳晒
三天三夜……她必须能受得了没人理睬的寂寞,没有指望的摸索;饿了,能吞得下
那活的金枪鱼,渴了,能迎着那狂暴的雨柱解渴……我怎么能让你,让那样善良、
那样单纯而又那样娇小的你,去做我这样人的“老婆”呢?还是回到你自己那一代
人里去吧……我还要去为我们这一代人已逝去的那十四五年付那必须付的代价……
因此,当桂荣哭着再次扑到他怀里来时,他咬住了牙根,用手死死地把住了她,只
是到她也渐渐镇静下来以后,才慢慢地把手从她肩头上滑落下来……
“……多少次歌唱,你唱出了希望。多少次散场,你忘记了忧伤。你知道现在
已经散场,在黑漆漆的晚上。现在已经散场,在陌生的地方。歌,人人都欢喜唱。
唱,美好的阳光。散,就将散场。歌,就在你身旁……忘了吧,让我们尽情地唱。
忘了吧,是否散场。忘了吧,过去的悲伤……记住,明天还会有明天的阳光……”
他走到高包后边的槽子地里,整整坐了一夜。那是块老草地。现在割头茬草,
早了点。但也不是就不能割。马拉割晒机都拉到地头了。那长长的铁连杆,斜支在
草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