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开眼-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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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那里有东西在动!”
她隔着林阴树望着远处喊道。
“噢,那是电车呀!”
电车似乎是在无声地滑行着。它当然会发出声音,但是在初枝的头脑中却怎么也不能将电车和声音很好地联系起来。
一切都是如此。她不习惯让眼睛在耳朵和鼻子的配合下去理解事物,她只用眼睛去看,然后独自任意地作出自己的解释。
直到最近复明以前,耳、鼻和手感曾经出奇地敏锐,它们曾代替眼睛去观察世界,而如今除去眼睛之外的所有一切感觉都像丧失了似的,显得迟钝了。
正因为如此,当接受正春的亲吻时,她才茫然若失地大睁着眼睛望着礼堂。
大学设在路边的这条街,如果没有学生,还不如说是一条安静的大街。但是,这里却有电车和汽车在行驶着,这就足以让初枝感到害怕了。
刚刚走出正门,她便立即转过身来,抓住门边的石柱,眼中闪出好奇的光芒,似乎不抓住一件坚实牢固的东西,身体就会腾空而起似的。
身穿新年盛装长袖和服的小姐们,从汽车窗中一闪而过,初枝感到一种稀世罕见的美,比起西方人初次见到日本和服,还要惊喜百倍。
“多么漂亮啊!”
“街道吗?”
“噢,当然!街道也……”
“你说的是这条街,是么?”
正春像从未见过似的重新观察这条大街,两旁杂乱无章地排列着旧书店之类的店铺,还有大街对面的小胡同,那里有一个紧挨一个的已经发黑的屋顶。
“难道不漂亮吗?”
“初枝认为只要有了颜色或形状,一切都是美的,对吧?你所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美的。”
正春笑着说。突然,亚当站在恋人夏娃墓前说的一句话涌上他的心头:“夏娃所在,皆为伊甸。”
如果自己爱着认为一切都是美好的初枝,那么,自己是否也曾认为:
“初枝所在,无处不美”呢?
正春认为冬天的本乡大街一点都不美。但是,这种认识是否有充分的根据呢?
和初枝所不同的,只不过在于生来眼睛就正常,在观察事物的过程中,习惯于自我完成对美与丑的判断,如此而已。然而,这种审美观点难道就是真理吗?
对美的认识,根据每个人的天赋或教养,有高有低。这种差异,以及对丑恶的憎恶,对低级趣味的蔑视,无疑都在证明人类对美的憧憬之心在进步。
但是,正春认为值得怀疑的是,将美丑划分为各种不同程度的文化人的眼光,和将一切都看作美的原始人的眼光,究竟哪一个是真正懂得美呢?
“正像初枝所说的,这条街或许也很美。因为人类都喜欢美好的事物,所以无论是盖房子,还是做一件东西,人们总会自然地想尽可能地做得完美……”
认为它并不美的看法,或许就是视力正常的文明人的悲哀。
“该回去了,眼都花了!”
初枝说。
四
“真想同初枝一起到处走走看看啊!你一下子就看到了整个世界,恐怕再没有比你能发现更大世界的人了!”
“那你什么都不肯教我。”
“你总是提一些孩子气的问题,说什么礼堂是怎样建成的,让人没法马上回答你呀!”
“真没有想到一切都是这样美啊!”
“当你刚刚做完手术后,不是曾经说过,真想看看究竟什么是美吗?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
“是的。”
初枝似乎在沉思,突然她闭上眼睛停住了脚步。
“只用手触摸,虽然也能知道,不过最令我吃惊的是,人和其他东西竟如此不同。”
“也许是这样吧。”
“鲜花、天空、星星,还有点心,这些东西的美,我一下子就知道了。”
“你说的是同人相比?”
“还是人最美,不过……”
初枝在身边的长椅上休息。正春说:
“那可能是因为人拥有复杂的内心世界吧!”
“是吗?这种东西我可看不到。”
“不是看,对于人的内心世界是要凭感觉去了解的。”
“那就是说,不需要看也可以了?”
“你真让我吃惊。初枝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只会照东西。而看东西是要用‘心’来看的,无论是看的人,还是被看的人。这固然很难说清。”
“是的。”
初枝点点头说。
“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总是做梦,梦见的是眼睛又失明了。我都瘦了。”
“你妈妈也笑你,老是一个劲儿地照镜子。”
“是的,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时,总觉得失明时的我和儿时的我又出现在镜中了。”
“可是,这样下去会对你身体有害的。”
“可我总是想看。”
“那你也只能看见现在你眼前有的东西呀!”
“我可不那样想。还有,正春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看东西都是一样的吗?”
“啊,这个么……”
正春一下语塞了。
“到底是怎样的?每个人看见的东西都一样吗?”
“我想是的,你不是也问过高滨大夫吗?”
“我一说所有的一切都是美丽的,护士小姐就笑我!”
“那就是她们的不是了!”
“不过,我有点儿担心。”
说着,初枝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镜子,她丝毫没有一般女人在人前照镜子时的忸怩,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我变了吗?”
“是啊!刚才我可真吓了一跳,以为你变得不喜欢我了。”
“哎哟!”
“妈妈申斥你了?”
“没有。不过,该出院了。”
“庆祝一下吧!”
“出院后,我该回信州了吧?”
正春的双脚好像是突然被绊住了:
“不能回去。”
“那怎么办呢?”
五
一旦被问到该怎么办时,正春一时也拿不出具体的主意来。
今年春天他将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马上就结婚是很困难的。
他也曾有过浪漫的梦想,和初枝两人离开家,躲进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巢里,或是远走他乡。但是,让初枝背离那样一位母亲,实在太不应该了。这对母女,完全是同心同德的两个人。
最稳妥的是让初枝回到长野,去静静地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
但是,连礼子都曾向自己提过意见,至于父母的反对就更是可想而知了。还有,从最近的谈话中,他也知道了阿岛的想法,她是想使正春和初枝都不受到伤害,悄悄地了结。
然而,年轻的正春却觉得,如果现在让初枝回去,就将成为此生的永别,因而他只有用感伤锁住自己的心扉。
“如果两个人能走得远远的,该有多好啊!”
“到哪里去?”
初枝稚气地问。
正春尝到了无依无靠的滋味。她只是爱着自己,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初枝是否能有下定决心的力量呢,对此,正春深表怀疑。
“初枝,说说你的想法!”
“说什么?”
“你说是什么?爱情这东西,它不会像草木一样,自然地开花结果的啊!如果放任自流,它迟早会消失的。”
“你说得对!我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东西了,无论什么地方我都能去呀!”
“说说倒是容易,但是,说不定会要丢下妈妈的哟!”
“你说什么?”
初枝的脸上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要是你妈妈不同意呢?”
听正春这样一说,初枝仿佛第一次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几乎要哭出来,但突然间又拼命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那是绝对不会的!”
一种发自内心的呼喊,那声音使正春不能不相信。他想,刚才两个人出来散步,也是阿岛同意的,上次她的话,说不定只是一种谦辞。
“如果那样,初枝也好好求求妈妈吧!”
“怎样求呀?”
“就说要和我结婚……不答应就去死,能说吗?”
“哎哟!结婚?”
初枝用颤抖的声音嘟哝着,脸色苍白。眼睛鼻子全离了位,一副死人的模样。正春见状,不由得结结巴巴地申斥道:
“可是,可是,初枝,你原来是怎么想的?”
初枝紧闭双唇,低下头来,身体似乎一下子缩小了,那样子显得很可爱。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一股暖流染红了她的脸颊直到脖子。
“原来初枝就没有这种想法么?”
“我什么也没说呀!”
“啊?”
初枝像个大人似的直截了当地说。
“幸福不幸福,未来的事情怎么会知道。”
“不,我真的很幸福!”
初枝斩钉截铁地说。
当初枝回到病房时,有田来了,正在同母亲谈话。
六
初枝通体发光似的,孩子般欢蹦乱跳地回到了病房。
她乐得手舞足蹈,在昔日盲女的脚步里居然表现出喜悦,这实在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当她突然开门进来时,给人的印象,完全是一个视力正常,而且心情也十分轻松的少女。
走出去时还是脚步蹒跚,这该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啊!她好像获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妈妈!刚才正春带我到电车道那边去了!”
她红着脸,躲避着母亲的目光,而她自己却仿佛没有注意到。
不消说阿岛立即便识破了,肯定同正春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多让您费心了!”
初枝也大大方方地同有田寒暄后,便动手为正春叠斗篷,整理帽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做这些事,她高高兴兴地忙着。
阿岛吃惊了,这孩子一旦复明了,居然变成这样。想着想着就要笑,可心里却是一阵隐痛。
初枝忘记了自己为众目所视,竟然袒露无遗地表明自己已经属于正春。叠斗篷时手的姿势,也饱含着爱情,而她自己却仿佛并没有意识到。
接着,她就在斗篷旁拘谨地坐下了。
“喏,小姐也同有田先生一起来了,她说顺便到高滨大夫那儿去一下。”
阿岛说。
“唷,真高兴!”
“小姐可为你操了不少心啊!”
阿岛仿佛是在抑制着初枝飘飘然的情绪。
“初枝过去是因为眼睛不好,所以什么都不懂吧。小姐说,能不能暂时留在东京,学习点知识。”
“好的,我真希望学习。”
“哪有那么简单,你又不能再去上学。”
“请正春教我呀!”
“那当然也可以,不过人家学校里功课也很紧张,会给他添麻烦的。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初枝的住处……”
“什么住处?”
“出院之后,总不会让初枝一个人住到旅馆里去吧!”
“一个人?”
“是啊。所以小姐说,能不能让你暂时寄居在有田先生家里……”
这实在太出乎初枝的意料了,一时间她无言以对。
“有田先生的妹妹,正在高等师范读书,将来要做女子中学的老师,初枝可以跟她学习。有田先生也同小姐谈过了,他说可以让初枝寄居在他家里。还不赶快谢谢人家。”
“噢!”
初枝心里忐忑不安地望着有田。
“妈妈!您的意见是……”
“妈妈想按着小姐说的办。”
“不,不么!我一个人呆着,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上次小姐同妈妈说过,她说她希望留下初枝,所以,妈妈已经把初枝交给小姐了!”
“是吗?”
初枝望着正春,似乎在询问他,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
七
但是,正春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遇到了晴天霹雳。
“小姐说要让初枝留下来?”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好像是在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于是,脸不由得红了。
那肯定是与自己和正春的结婚有关。妈妈和礼子可能谈到了那件事,于是初枝便问道:
“小姐是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前几天来的时候呀!”
“啊,就是到信州来的那一次吧?”
究竟是否去过信州,从最近伯爵谈话的情形来看,有些暧昧。阿岛担心如果让正春知道了,也许影响不好,便说:
“不管怎么说,初枝应该感谢人家啊!”
“啊!”
“初枝也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听妈妈这样一说,初枝更是不得要领了。刚刚同正春约定结婚,现在又要寄居到有田家里,初枝心里不由得充满了不安。
对有田,决不是讨厌他,但心中不安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被抛得远远的。
初枝想,这也许是礼子对自己的照顾吧,在有田家里接受一些教育,然后再同正春结婚。但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将同正春分手的预感。
“我总觉得学习怪可怕的。”
“学习怪可怕的,说得真好!”
有田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确实如此,教育,对于像初枝这样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点也不错。”
正春提高声音说:
“搞得不好,只能玷污她的优点。”
“搞得好,结果恐怕也是一样的。”
“有田先生,你就是根据这种想法,让初枝寄居到你家里去的吗?实在太遗憾了。”
正春顶撞有田说。
正春对有田没有特别的好感,只是在房子姐姐家里见过他三四次。听说他在房子的丈夫村濑的公司里充当一个类似顾问的角色,村濑曾经骗取过有田的两三项专利。但是,自从听母亲说,他突然到家里来,并提出要同房子结婚之后,正春便十分讨厌他,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荒唐的学者。
如今面对着这个人,正春不由得有一种压抑感,然而却又弄不清有田为什么会有这种力量,所以便产生了逆反心理。
正春做梦也未曾想到礼子会同有田接近。
因此,他对于礼子竟说将初枝托付给有田这件事更无法理解了。
“礼子没有常性,真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主意。”
阿岛劝解道:
“初枝能受到小姐的关照,实在是求之不得。但是,这件事还是让我们先回信州,好好商量一下再说吧!再说,给小姐添太多的麻烦,也……”
“回信州去吗?妈妈!”
“对呀!你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家和故乡吗?”
说到这里,礼子和高滨博士一块儿进来了。
八
高滨博士情绪很好。
他说初枝今明两天就可以出院。
“手术后的偶发症看来也不必担心了。原来的高度近视,反而有利,眼镜也不必戴了。”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正春说:
“正春君,你不喜欢让她戴眼镜吧。不过,在最近处看东西,譬如读书什么的,恐怕还是需要眼镜的。因为没有了水晶体,就不可能进行调节了。”
正春心想,原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