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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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其实骚动不已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他的重量,各种压抑不住的骚乱随时可
能发生。然而,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安排一切;当
他死了,这个世界并不由他安排,只能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苍凉的感叹。自己的身体空大而虚弱地躺在这里,他
的思想与这个身体若即若离,他现在的精神已经无法达到身躯的各个部位,也管
不了自己的手和脚,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脑、额头、眼睛和面孔这样有限的部位。
他想起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识到“自我”时,其实只是意
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在这个表情上聚集的思想。这个部位是明亮的,
而整个身躯从脖颈以下都已黑暗虚无,与“自我”脱离。他恍恍惚惚地说起自己一
生革命的经历,那是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他咕咕噜噜将这些话自言自语地说出来
时,听见李秀芝在一旁翻译给众人。他回忆起最初如何走出韶山冲的小房子,又
回忆起如何到北京找到李大钊,又回忆起秋收起义、井岗山会师,后来是几次反围
剿,又后来是遵义会议,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就算是一个新阶段,接下
来是八年抗战,然后是几年内战,最后进了北京,进了紫禁城;然后是解放后的
事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慨叹地说:“湘江游不了了,长江也游不了了,海
也游不了了。”听见江青的声音说:“主席恢复了健康,还是可以游的。”他叹
了口气,喃喃地说:“我恐怕是连游泳池也永远游不了了。”他又咕噜咕噜说了
几句话,李秀芝听明白了,转身拿起放在一边的那张登有“吉林陨石雨”消息的
报纸,递给了众人。华国锋看了看,江青又接过去看了看,其他人又依次转圈接
过去看了看。毛泽东睁开眼,目光安静地说道:“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你们
不能不让陨石掉下来。”报纸最后传到姚文元手里,他那胖胖的圆脸看完报纸后
抬了起来。毛泽东安安静静地将身旁的人慢慢扫视了一遍,说道:“还是我刚才
说的那句话,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一屋子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规规矩矩地坐着,谁也不敢多说话。毛泽东任自己
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荡着,继续自言自语式地断断续续讲着,他像在叙述一个梦,一
边回忆,一边用语言追踪着。梦讲完了,空气中昏黄的灯光像梦的余音一样安详地
弥漫着。他觉得累了,便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以后你们都好自为之。”一屋
子人相互看了看,华国锋率先站了起来,说道:“主席安心休息。”其他人也都小
心地站立起来,并小声说了类似的话。他们像是怕惊扰了安稳的空气一样,每
个人拿起坐的椅子轻轻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又一次团聚在毛泽东的床边。毛泽
东抬起沉重的手说道:“地球离了谁都会转的,离了毛泽东,也一样转。”
华国锋俯身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保重。”众人也都说
道:“主席保重。”
毛泽东点了点头。众人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撤退了,临离开房门时,又都回过
头来看一看。
毛泽东目送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彼此都知道这样的见面谈话不会很多了。
毛远新俯身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毛泽东摆了摆手,让毛远新也离开了。
人走屋空,只剩下李秀芝还陪着他。这么多年过去,李秀芝已经由年轻姑娘
变成成年女子了。看着她一脸贤淑辛劳的样子,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这是对
自己一个隐隐思绪的否定。李秀芝步履轻盈地在屋子里走动着,将众人坐过的椅
子放得更妥贴一些,又将毛泽东头下的枕头整理得更舒服一点,而后,就在床头
留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掀开盖在毛泽东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问:“要不要给您揉一揉腿?”毛
泽东看了看李秀芝,没有什么表示。长期卧床不起,他两腿的肌肉已经萎缩,膝
盖也变得僵直,他对自己生命力在身躯上的衰退也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了。
李秀芝说:“还是揉一揉吧,让血液流通一下。”毛泽东说:“什么事情都要靠自
力更生,自力不行了,有多少外援也救不了。”李秀芝说:“主席讲的,内因为
主,外因为辅,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所以,外因也是需要的呀。”说着,她又
将被单掀了起来。毛泽东穿着一条宽裤腰宽裤腿的薄棉毛裤,李秀芝隔着棉毛裤
按摩起毛泽东的腿来,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按摩一次又一次经过膝盖,毛泽
东安安静静地躺着,那两条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在麻木不仁中有着些微
的酸痛感觉。当一个人的生命力无法到达身体的某个部位时,它对那个部位不仅
失去了驱动力,也失去了完整的感觉。他现在思维还是敏捷的,身躯却已经是笨
重的了,两条沉重而麻木的腿摆在床上,让他想到“尾大不掉”这个成语。想到
十年前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还畅游长江,那时风光万里;现在,他却只能在幽
静空洞的房子里安卧了。
李秀芝又着重按摩起他的两只脚来,那对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疆
域。过去按摩脚时,酸痛麻胀感总是鲜明地传达过来,现在则显得麻木不仁,若
有若无。自己的身躯就是自己的国土,当它对大脑这个首都的指挥显得如此消极淡
漠时,大脑的权力正在消亡。想到李秀芝曾经说过,她料理这双脚已经料理出了
感情,毛泽东有些感慨。曾经肥胖的脚现在干瘦多了,像两只奄奄一息的鸭子停
在那里。按摩了一会儿,毕竟有了更多的感觉,两条腿又变得麻木了。
看到李秀芝已经满脸大汗,毛泽东说道:“停一停吧,你休息休息。”李秀
芝又从下往上按摩起腿来,将两条腿上下按摩几遍,这才拉上布单将毛泽东盖住,
抬起短袖衬衫外裸露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和脸上的汗,在旁边坐下。毛泽东看了看
她,说道:“去把汗擦一下。”
李秀芝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擦了擦手臂上的汗,问毛泽
东:“您要擦擦吗?我拧一把热水毛巾。”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走到一旁的
脸盆架旁,拿起暖壶倒上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走过来将毛巾展开,轻轻擦拭起
毛泽东的面孔来。那动作十分细致轻巧,像是给自己擦脸一样,将眼角、鼻沟、
耳朵都十分舒服地擦到,又将脖颈下面擦了一遍,又去脸盆架旁搓了一把毛巾,
走回来轻轻地将毛泽东的面孔再擦一遍,还将毛泽东的手擦了一遍。最后,她又
到脸盆架旁将毛巾搓了一把,挂好,走回来,又在床头坐下来,轻轻拿过毛泽东的
手,给他按摩着。
毛泽东无力而安详地握住李秀芝的手,说道:“你将来怎么办,也天知道。”
李秀芝一边按摩一边说:“我这小小老百姓,不用您多操心。”毛泽东叹息地说
道:“小小老百姓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大老百姓,可载舟,也可覆舟。”李秀芝
说:“广大人民群众都是要紧跟主席思想走到底的。”毛泽东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
李秀芝又说:“您的思想和您的著作一直会流传下去。”毛泽东摇了摇头,说:
“那不一定,有的可能流传下去,有的就不一定了。”
李秀芝问:“您写的著作里,什么可以流传下去?”毛泽东伸出两个手指。李
秀芝问:“两论:《矛盾论》,《实践论》?”毛泽东摇了摇头:“是两首词:
《沁园春》。”李秀芝问:“《沁园春。长沙》?”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说
:“我给您背一遍吧。”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表示同意。李秀芝一边从毛泽东的
手往上按摩整个手臂,一边背诵着《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
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
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秀芝背完了,毛泽东的目光陷入朦胧遐想之中。李秀芝问:“还有一首呢,
也是《沁园春》吗?”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问:“《雪》?”毛泽东合了一
下眼。李秀芝说:“那我再给您背诵一遍吧。”她将毛泽东疏松的手臂翻过来按摩
着,同时背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
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娇,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
物,还看今朝。”毛泽东听着李秀芝的背诵,又陷入朦胧遐想。
李秀芝将这只手臂按摩完了,又搬过椅子,坐到床的另一边,抓住毛泽东另
一只手臂按摩着。毛泽东说:“可惜我现在写不了字了,要不,我会把这两首词
抄下来送给你。”李秀芝摇了摇头,说道:“主席会恢复健康的,您不要没信心。
您不是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吗?
您今年才八十三岁,还有一百一十七年。“毛泽东说:”说那话是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已经没有了。“李秀芝又宽慰道:”人不舒服的时候就容易悲观,等
身体好了,就又乐观了。“
毛泽东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这是他这一两年经常体会到的规律,莫非他的
身体真会好起来吗?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李
秀芝看了他一眼,问:“后浪会是谁呀?”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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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秋雨在夜晚的王府井大街上摇曳拂动着朦胧的灯光,车辆稀少,行人更是寥
落,一个再嘈闹的大染缸到了夜深人静的大雨中也都空旷了。卢小龙穿着雨衣,
骑着自行车,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滑过。一辆无轨电车从身边驰过,空空荡荡的车
厢里坐着两三个人,带着一车寂寞的光亮远远消失在漆黑锃亮的夜雨中。卢小龙
觉出自己夜行的阴险,像把牛耳尖刀插进酥油中,左右润滑随它行走。前后看了看,
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自行车,也没有一辆汽车,他停住车,来到路边一个避
雨的门檐下。
他从遮蔽严密的军用雨衣里掏出一瓶胶水,又抽出一张传单,抹了抹,贴在
了墙上。
他看了看传单上工工整整的仿宋字标题:《警惕江青、张春桥篡党夺权》,
又看了看周围寂静的街道,得意地笑了,而后迅速骑上车,在夜雨的掩护下朝前骑
去。迎面又过来一辆吉普车,他有些惊心动魄地低着头朝前骑着,担心来者不善
;及至扭头看见吉普车没有任何巡逻的意思,一路高速地溅着水浪驰向远处,他
便放心了。又找了一个雨水淋不到的店铺门檐,左右看了看,鬼一样的黑暗和寂
静,便将又一张同样的传单贴在了王府井大街上,而后高速骑离危险区。他沿着
长安街向西骑,摸了摸怀里,还有几张同样的传单,看了看空荡的街道,准备好
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就将传单扔在大雨倾浇的马路上。长安街同样车辆稀少,
偶尔有几个像他这样穿着雨衣骑车的人,也都匆匆逃窜着。他又觉出一种“铤而走
险”的快感。
9月9日毛泽东一逝世,他就出现在北京,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他知道中
国的政局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看准了要做一个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后的惊人之举。
4月4日清明节,他在徐州听北京回来的人讲述了天安门前上百万人送花圈的情况,
第二天,他以出差之名来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到达天安门广场后,
看到了几万工人民兵和警察、士兵将纪念碑四周团团包围的情景。他站在长安街
上远远看着这个画面,没动声色,迎面碰到三三两两逃窜过来的人,一看他们头破
血流的样子,也就十分明白。几天以后,他在北京见到了宋发,知道黄海、田
小黎和米娜都死在棍棒下,他在追查“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恐怖气氛中悄悄离开
北京,回到徐州。这次毛泽东逝世,他知道中国的政局肯定要发生大的动荡,藏
头护尾了几年,他又像机警的野兽从洞穴中探出了头。为了活动方便,他想方设
法到了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开始做一个“全国最大的反革命。”
几天前,他在王府井贴了几张传单,弄得人仰马翻,差点把王府井大街戒严起
来,没隔一两天,他又在西单贴出同样的传单,听说惹得江青、王洪文暴跳如雷,
严令限期破案,当大规模的调查集中在王府井和西单时,他又在前门大街贴出了同
样的传单。现在,整个北京都传遍了这个“特大的反革命案件”的消息,就连他
在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也能听到周围的人对他绘声绘色讲起北京这个特大新闻。
为了掩护自己,他在日常生活中又恢复了过去的笔迹,仿宋字体成为他炮制
“反革命传单”专用的了。因为官方大规模的追查活动,使他张贴的“反革命传单”
在北京的影响遍及城乡,一个人搞乱了北京,他感到得意。销声匿迹了几天,今
天晚上趁着大雨再一次出动。传单怕雨淋,然而,谁也想不到每条街道上都有许
多雨淋不到的地方,雨天出来贴传单,出其不意。自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王府
井到西单、到前门,公安局肯定想不到他又会重新在王府井露头,这又是一个出
其不意。
想到雨过天晴,明天的王府井街道上一张张传单前围满的人,他就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