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世家-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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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一个以外,你都看见了。它在那边。”
他就象他慈爱的父亲一样,声音里略带骄傲的意味。
“对它可要小心,它性格很怪。”
他打开那个单间畜棚的门,这里显得异常明亮、整洁。里面有一头红色大公牛,鼻子上戴着环,脖子上拴着链子。
“这是一头纯种蒂斯德尔牛。父亲从诺森伯兰把它带来的时候,它还是头小牛犊。在全郡里,没有第二头这样漂亮的牲口。”
“但……是不是总得把它关起来?”
“不。我们每天都用链子牵着它去放牧,有人看着它,就把它带到西部牧场上去。不过,那是很少有的事情。”
“为什么?”
“诺森伯兰公牛容易受惊。还很有力气。得寸步不离地看着它们。”
“亲爱的,这是英国最优良的品种。你瞧它的脊背!别走那么近,它跟你还不熟。怎么样,我的老朋友?苍蝇咬你了?没关系。”
“他挤进红褐色的牛的肋部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当,在它强劲有力的脖子上来回抚摩着。比阿特丽斯心里十分紧张。”
“亨利,这不危险吗?”
“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危险。换个别人,它可不干。我们是老朋友了,是不,老头儿?”
他慢慢抚摩着牛的脊背。牛不慌不忙地转过头,斜着眼睛,眨了几下,轻声打起呼噜来。
“听见了吗?它愿意让人抚摩经。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啊,你这个老红鬼,又来这一套了!”
他赶紧跳开,因为牛打呼噜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它的肩膀轻轻的抖动着。
“你看见了吧?跟它在一起可得留神。它过去跟我来过这一招了。”
比阿特丽斯吓得直哆嗦。
“怎么了?”
“它想把我挤到前面去。然后,它脑袋一晃,立刻把犄角捅进我的胸膛。它由于看到生人才发脾气的。这些鬼东西可狡猾了。听说,公象也是这样……亲爱的,你怎么了?我可怜的人,你脸色煞白。”
他跑过去,想扶住她,但她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
“没什么……不要紧。咱们出去吧。这里……太闷了。”
他有些慌乱,十分懊悔,请她原谅。这是他的过错,应该想到,这头牛会让她害怕。而且她一定很累了,因为他带她参观庄园的时间太长了。
她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回去。幸好,他还不知道,什么事情把好吓成这个样子。
公牛转过头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它很像亨利。倒不是象眼前的这个亨利,而是在布莱特赫姆斯顿码头灯光下的那个亨利。棕红的头发、低低的额头、瞪着两只大眼睛,嘴巴……也跟动物一样,贪婪地咧开。他们好象是兄弟俩。
牛走近了,犹如一场恶梦……跑也跑不掉……
“我大概是有点累了。”她说。
星期日早晨,比阿特丽斯和丈夫一起来到巴顿的教堂。他自豪而有些羞怯地带着她朝特尔福德家族的长凳走去,长凳旁边放着一块石板,上面写着他父母的名字。他按规矩双手捂住脸,跪了约一秒钟,然后彬彬有礼地把长袍的下摆弄平,坐下来,看着走进来的人。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新婚夫妇,而亨利则不停地暗中窥视丹佛斯家族专用的那条长凳。地方上一些不显赫的名门后裔已经纷纷就座,而蒙克顿勋爵外出还没有回来,他那位威严专横的母亲的宽大的锦缎坐垫仍然空着。教堂的杂役小声禀报:伯爵夫人身体不适,不能光临今天的祈祷仪式。亨利开始祈祷,心里突然感到十分轻松:人们暂时不会评头品足。只要沃里克郡西部那位举足轻重、独断专横的老夫人还没有表明态度,谁也不敢抢先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朝比阿特丽斯投去兴奋的目光,而她却正陶醉在遐想之中。她在瞻仰修道院小教堂顶上宏伟的诺曼底式拱顶,没有察觉周围发生的事情。亨利只好在回家的路上向她解释全部情况,但她并没有立刻明白过来。
三天后,整个巴顿轰动起来了:蒙克顿家那辆巨型轿式马车停在通向亨利家门口的路上。孀居的伯爵夫人前些日子肝病复发,现已痊愈,她正是前出履行对妹妹的诺言:照料她们老朋友的遗孤——实际上这个姑娘比孤儿还可怜。
亨利不在家,但是没有他,别人也会惶惶不安。所有的佣人,从女管家琼斯太太到年轻的马夫,都十分清楚,巴顿新来的主妇在社会上的地位,主要仰仗于蒙克顿勋爵的母亲。
女管家敲比阿特丽斯房门的时候,她还在算帐。
“请进。”
琼斯太太走进屋子。她那件黑色硬缎子连衣裙上的每个皱褶,都显露出一副庄严的气派。
“夫人,从城堡来的伯爵夫人正在客厅里”。
说罢,脸上露出一副责难的神态。
“我从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比阿特里斯说。
她慌张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毛料家常便服——这是她全部嫁妆中唯一自己挑选的一件。这件便服朴素、大方,正和她的心意,但卡斯特斯夫人却看不上眼。
“夫人,不能让伯爵夫人总等着,可是您这身装束……我是不是赶快给您拿件别的衣服?穿那件绿丝光绸的,还是那件葡萄色塔夫绸的?”
“谢谢您,琼斯太太,但我不愿意让那位老夫人总等着。我就穿这身衣服下楼去。”
她走下楼梯时,琼斯太太一直用气愤的目光盯着她的后背,不知为什么,比阿特丽斯心跳得厉害。开头就不吉祥。不如听众女管家的话:如果这位众望所归的夫人对她见怪的话,亨利一定会伤心,或许还要生她的气。
琼斯太太又去干自己的事了。新娘就是这副模样!伯爵夫人会怎么想呢?
最初一瞬间,伯爵夫人以为她是个寄宿的女食客,是“从名门请来的女伴”,女主人叫她来通知,她立刻就下楼来。亨利决不会这么吝啬,这么冷酷无情,让他的年轻妻子穿着毛料便服出来会见生客,她就象家庭教师,既没有耳环,也没有胸针,两只眼睛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后来,她看到她纤细的手指上闪烁着钻石的光芒,想起了妹妹最近来信中提到的情况:“应该给她些鼓励……她十分腼腆,沉默寡言……但我深信,亲爱的艾米莉娅,她很快就会了解,我姐姐的心地是多么善良。”
蒙克顿夫人站起来,亲昵地伸出丰满的双手,带着一副温厚的表情,朝走进来的比阿特丽斯迎上去。
“多么淳朴的小猫啊!别怕我,亲爱的,您丈夫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他。”
比阿特丽斯心里很紧张。这位胖夫人是不是想吻她?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让她去吻,也许还要发生更糟糕的事。如果亨利要她屈从,她只好忍受,这就是这场交易的条件。她顺从地低下头,把她那温柔的脸蛋凑到伯爵夫人跟着,嘴角上渐渐露出微笑。
亨利和总管谈完话,回到家里,他在大门口看见伯爵夫人那华贵的马车,就赶紧加快的步伐,在前厅里,忐忑不安的女管家把他拦住处。
“伯爵夫人在客厅里。夫人还穿着那件家常便服。我请她让我帮她换件衣服,可她不愿意。老爷,伯爵夫人可别以为,咱们对她不尊敬。”
亨利的心凉了。如果头一次见面就留下不好的印象……蒙克顿夫人高兴时,是很善良的,有时简直善良得出奇。但她语言尖刻,行为举止稍有疏漏,都会遭到她无情的指责。亨利脑海里闪现出他学生时代的一件往事,这虽然与眼下的事情无关,但想起来却十分痛心:当时举行一次庆祝选举的盛大宴会,他父亲生平头一次被邀到那座高贵的城堡里去。
那年,他大概是十二岁,丹佛斯家的一个小兄弟把这件事在圣卡特伯特学校张扬开了。这带着恶意的笑话传遍了各个寝室和游戏场,而且大家的说法都完全一致,所以亨利在学校的时候,心灵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每个新处刚一入校,同学们就悄悄地、嘻皮笑脸地——同时还小心翼翼地看看亨利那双有力的拳头——告诉他们,“黑奴贩子”(只有一次有人大胆地公开叫过这个外号)曾用双手抓起一只煎熟的野鸡,然后又吓得赶快把一只大腿扔到盘子里,结果鸡腿弹起很高,连同浇汁一起啪达一声落在教夫人的膝盖上。
第一部 第七章
“……土地十分肥沃,只是怕是蚰蜒。但麦克佛逊知道对付它们的办法。亲爱的,如果需要的话,就到我家来,他会教您的。瞧,您丈夫来了。”
他俯下身子,吻了一下朝他伸出的那只胖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蒙克顿夫人对他的祝贺不只是慈祥的,而且非常温柔。
“祝贺您,亲爱的亨利!斯坦利。里维斯的女儿为咱们增添了光彩,这是咱们大家莫大的荣幸。是的,比阿特丽斯,您父亲年轻时,我对他就有很深的了解。我弟弟在牛津大学时,和他很要好,我在妹妹的结婚典礼上跟他跳过美女艾舞。好了,我该走了。过了星期一再见。我的儿媳妇请我转达她的歉意——她分娩后还没有康复。请您别忘了大丽花的事。”
亨利送她上马车时,心里还有些嘀咕。她拉着他的手。
“不调皮,您知道,您是多么幸运吗?她真迷人。虽然不像她母亲那样漂亮,但我认为,丝毫也不比她母亲逊色。坦率地说,当我知道您所做的这一选择之后,感到有些不安,担心她象她母亲。我简直无法容忍那个愚蠢的多拉。庞谢福。确实,她很漂亮,可以说得上十分妖艳,我们都管她叫“小天使”。但光漂亮是不够的。如果您母亲的这个家由一个灵魂空虚的蜡制洋娃娃来掌管,我会感到十分遗憾。我很敬重汉娜。巴顿:她是个深明事理的正派女人。但比阿特丽斯确实称得上是斯坦利。里维斯的女儿,您看她的一举一动。真是仪态万方,犹如一匹高贵的骏马。但您还是应该关心她的衣着。我简直有些吃惊;最初一瞬间,我把她当成demoiselledepagnie了。难道那个傻女人没有给她陪送嫁妆。”
“时间来不及了,”亨利含糊其词地说。“为了请她哥哥当主婚人,我们只好提前举行婚礼。她哥哥急着要回葡萄牙去。他在外交部门工作。”
“知道,我全知道。您猜猜,是谁给他安排的这份工作?当然是蒙克顿了。那个小伙子怎么样?您喜欢他吗?啊,这使我很高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蓝色的丝绒西装,简直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当时,他坐在我们驻巴黎大使馆的椅子上看小说,显得十分善良、温顺。您应该尽快带她去伦敦或者巴思,给她做点衣服。过了星期一,你们到我家吃午饭……她有没有合适的服装?我以为,多拉会给她做结婚礼服的。那么,这件是谁做的?噢,是我妹妹送的。好极了,衣服首先是给人看的。我向咱们社交界介绍的最后那位新娘,竟然忘记了她举行婚礼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当然,这并没有多大关系:新郎已经快七十岁了,走路都得拄拐杖。但象您这样一个年轻人,问题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她亲昵的笑了笑,用胳膊肘朝他肋上捅了一下,他抽搐了一下。这并不是因为他比他同辈的人正派,而是因为,他不愿意蒙克顿夫人拿比阿特丽斯开心。
蒙克顿夫人从马车的窗户探出身子,用她那肥大的手指警告着他。
“您可要作她的好丈夫,亨利少爷,否则,我可不饶您。”
他清醒过来以后,赶快跑进客厅,抱住年轻的妻子,狂吻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你知道吗?你把什么人给征服了?我还没见过她和别人这样谈过话,从来没见过!全郡的人都将拜倒在你脚下。我的美人!我怎么感谢你呢?”
比阿特丽斯把下嘴唇咬得发疼。达到目的,这当然是令人愉快的事。可是代价呢?
她稍稍闪开身子。
“别这样,亨利,你把我的衣服弄皱了。”
他哈哈大笑,放开了她。
“你的衣服!就为这件衣服我都挨骂了!应该想法给你添置点服装。”
“我什么都有,只不过是忘了换而已。蒙克顿夫人对所有人的穿戴都要指手划脚吗?”
“只是对她喜欢的人,她才指手划脚。但恐怕她对很多人并不这么关心。告别时,她那么温柔地吻你,就好象你是她亲侄女似的。这简直使我不胜惊奇。”
看来,他根本没有想到问问自己:
她是不是愿意让那个长着一对闪闪发光的小猪眼的完全陌生的女人吻她,管她叫亲爱的小姑娘,抚摩她的脸蛋。比阿特丽斯立即垂下眼睑。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满意……
他还是那样满面春风,查看秋天里的那些果树去了。
她说得对:银行存款已经所剩无几了。最好是等三月份的进款,不急需的开支,暂时应该节省下来。但也不能让妻子在本地社交界初次抛头露面不戴任何首饰,只插一束迎春花。
“或许能在我母亲的首饰匣里找到点叙,”他说。“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巴顿家庭并不是显贵世家。同时,祖父死后,母亲生活十分贫困,她只好把那些古玩都卖掉。但她嫁给父亲时,他给她买了一些好东西。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他把首饰匣拿来,匣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我爱妻的珍品。我死后留给我的儿子亨利。”他坐下,打开匣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有意义的纪念品:用头发编成的小链、用玛瑙制作的服丧用的胸针、磨旧的结婚戒指、儿童戴的珊瑚戒指和玩具。珍贵的首饰并不多,而且都是些笨重、昂贵又不美观的东西,可能是从某个土里土气的珠宝商那里买来的。亨利连连摇头,突然间他又喜笑颜开了。
“你瞧!”
他拿起一只扁平的镀金项链,上面镶着一颗小珠子,然后珍爱地让那条长长的多链子从手指缝里垂下来。
“你喜欢这只项链吗?我看是挺不错的。这是我出生后第二天父亲给母亲买的。玻璃是后来镶的。你看……”
他项链翻过来,玻璃里面有两缕小孩头发。
“这是我哥哥的姐姐的头发,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是得痢疾死的。那时候我还很小。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坐在母亲膝盖上,想抓这只项链。她说了一声:“不行”,把它拿开了。然后又吻了一下项链,就哭了起来。我当时大概只有三四岁。我刚刚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