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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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呀,装得像,可是谁也不信你呵!〃继美冷冷地说,又低去头看那《上海之将来》。
“骗你就不是人!听我说!〃珍小姐劈手将那本书夺了去,往桌子上一掷,“我不是到闸北去么?啧啧,‘一二八'日本人烧掉的房子还没造起来。可是,我又到什么——嗳,要说它偏偏忘记了!哎哎,哦!'市中心区'。对了,‘市中心'去过了。二哥,那原是一大片田地、小村落,可如今开了马路,造了房子,市政府的新房子很漂亮的,——你看,这不是跟老祖父讲的六十年前的上海差不多?不过那是租界,这是中国!那不是有两个上海?这里,租界的上海,繁华到极点;那边,中国的上海,开始想要造起来!〃
“你这样没头没脑的说,谁也听不懂的!〃继美还是冷冷地。
“还不明白?真怪了!嫂嫂家的大哥告诉我:就是中国人要在租界外边新造起一个什么——哦,‘大上海'来,要把租界的热闹搬到那边去呀!我们还坐了汽车逛那条'中山路',新开的,真长真阔,就可惜路旁边还只有田地,露天毛坑,哈哈哈,昨晚上老祖父说的露天毛坑!……〃
“谢谢你罢!听得我头昏了!你一五一十清清楚楚讲,好不好?〃
“唷唷!听得你头昏么?〃珍小姐撅起嘴巴,就旋一个转身,往床上躺着,不作声了。
“看呀看呀!你倒生气,卖关子!神仙才听得懂!〃继美表明了不是不要听。
“不讲了!〃珍小姐跳了起来。但是她怎么肯不讲呢?她是什么都留不过夜的。她很神气地在房里踱了两步,歪着头,先“哦哦〃了几声,正想再提到那〃市中心〃,忽然房门外一片脚步声,老祖父同继成夫妇回来了,于是话头只好暂时搁起。
老祖父好像倦了,略谈了几句,就到里间的床上去歪着歇息。珍小姐趁这空儿,就抓住了继成问道:“喂,大哥,你说是不是有个'市中心区'?二哥尽说我其他呢!〃
“不是说你骗我呀!你讲得那么没头没脑,怎么怨得人家不满意。〃继美也自己辩护。
“今天上午我同珍妹逛过'市中心'呢!不是说谎的!〃继成夫人也笑着说。
“谁说她说谎呀!我是要问怎么上海忽然跳出个市中心来?〃继美有点着急了。
“哦,这个么?也计划了两三年了。”继成坐了,燃起一枝香烟。〃这是一个大计划。民国十六年,把上海租界以外的中国界计共三十市乡,定为上海特别市,后来又改称上海市,市行政区域是:北滨长江口,和宝山县接界,西与嘉定、青浦、松江接界,东南与南汇接界,东与川沙接界,南北约百余里,东西约七十里,面积约二千七百方里。所谓三十市乡就是本来属于上海县的上海、闸北、洋泾、蒲淞、引翔、塘桥、法华、杨思、漕泾、陆行、高行,共十一个;宝山县属的吴淞、殷行、江湾、彭浦、真茹、高桥,共六个;——这十七个,现在已由上海市政府接收了;另外还有上海县属的曹行等八乡,松江县属的莘庄和七宝,南汇县属的周浦,宝山县属的杨行和大场,一共十三个,则暂缓接收。至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也包含在上海市行政区域内,不过称为'特别区'。……〃
“看他好像上讲堂了!〃继成夫人格格地笑着,“讲了半天,还没说到市中心呀!〃
“不要忙呀,慢慢来。〃继成也笑了,一看香烟熄了,就再燃着。“大约是民国十八年七月里罢,上海市政会议议决,划定闸殷路以南,翔殷路以北,淞沪路以东,预定路线以西,约七千余亩的地,为上海市市中心区域,并设立上海市市中心区域建设委员会,主持设施的计划。你们要晓得,现在上海市所管的十七个市乡中间,只有闸北和南市和旧上海城区是比较热闹的,其他的许多市乡还不是乡下地方么,正跟六十年前租界一样,所以市中心区域建设委员会的目的是先要建立一个中心区域,作为未来的大上海的基础。这委员会虽说是市中心区域的建设委员会,然而它的目光不能不顾到全市将来的发展。它定了分区计划。第一是商业区,划定了市中心区域和租界南市一带。照这划分,杨树浦一定也归入商业区了。……”“怎么?杨树浦一带现在不是工厂很多么?〃继美插嘴说;他是顶会运用他的最新的所见所闻的。〃那么,将来叫那些工厂搬场么?〃
“那是将来的事,我不知道。〃继成回答。“不过杨树浦一带划为商业区,市中心委员会自有它的理由。它以为杨树浦一带现在虽是工厂很多的地方,但这地段介于新旧商业地段的中间,如果保留现状,殊多妨碍,所以划入商业区。第二便是工业区了。那是划定在吴淞江两岸,这是照现状因利乘便;不过规定此处只能以用电力的较小工业为限,为的恐怕烟煤气侵害了住宅区域。至于沪南高昌庙附近浦江以北,铁路以南,本来就有兵工厂、造船厂等大规模的工业,不得不仍破旧。将来的工业区则选定了商港区以西,沿蕴藻浜及计划中之铁路一带。〃
“所谓商港区,〃继成燃着了第二枝香烟,继续说,“就是蕴藻浜入浦一带。第一步计划预定的范围是东沿黄浦江,南界鹅舸浦,西界中山北路,北界蕴藻浜。将来倘嫌不够,可以在蕴藻浜以北,吴淞镇一带,再行扩充。这新商港的计划,因为现在沿黄浦的各码头已经不够用了,多数海船不得不停在吴淞口。照委员会的计划,这商港区域内要开挖大船坞七个,建造仓库、码头,敷设铁路,并开马路同市中心区域的马路相接。除了已经划为商业、工业、商港等区以外,均划为住宅区。所以中山路两旁将来便有许多的住宅要出现。〃
继成说完了,珍小姐先就赞叹道:“要是成功了,岂不洋洋大观。〃
“哦,原来如此!怪道说是要把租界的热闹搬场!只是把租界收回了,岂不更好?〃继美侧着头,并不对谁说似的自言自语着。
“可不是!然而收回租界不知何年何月,市中心区域的计划,据说就因为租界横梗在中间,对于大上海的发展非常不便,所以才想出来的。〃继成说着把香烟尾巴丢在痰盂里,拍拍衣服,站了起来,似乎又要出门了。珍小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跳叫着道:
“有了,有了!市面是靠人做起来的,是不是?你看近来逃难到上海的人有多少?要是全住到市中心区域去,岂不是马上就热闹了!大哥,房子难找,我们也住到那边去罢。〃
“你倒说得好!可惜逃难到上海来的人只相信租界呀!〃继成一边说,一边就开了房门出去。
“单有人去住,工业商业都兴不起来,也不成其为新上海的。况且单是人去住,也得先把交通弄方便!〃继美接口说。这时候,房里忽然咿咿唔唔响出了新式《毛毛雨》的曲调来,把继美和珍小姐都吓了一跳。原来是继成夫人把无线电播音开起来了。
于是上海什么的谈话,便随着暂时搁起,可是房里三个人也没当真听那《毛毛雨》,各人望着窗外光彩陆离的都市的夜景,在怔怔地出神
卷三 上海面面观 交易所速写
门前的马路并不宽阔。两部汽车勉强能够并排过去。门面也不见得怎么雄伟。说是不见得怎么雄伟,为的想起了爱多亚路那纱布交易所大门前二十多步高的石级。自然,在这〃香粉弄〃一带,它已经是唯一体面的大建筑了。我这里说的是华商证券交易所的新屋。
直望进去,一条颇长的甬道,两列四根的大石柱阻住了视线。再进一步就是〃市场〃了。跟大戏院的池子仿佛。后方上面就是会叫许多人笑也叫许多人哭的〃拍板台〃。
正在午前十一时,紧急关头,拍到了〃二十关〃。池子里活像是一个蜂房。请你不要想象这所谓池子的也有一排一排的椅子,跟大戏院的池子似的。这里是一个小凳子也不会有的,人全站着,外圈是来看市面准备买或卖的——你不妨说他们大半是小本钱的〃散户〃,自然也有不少〃抢帽子〃的。他们不是那吵闹得耳朵痛的数目字潮声的主使。他们有些是仰起了头,朝台上看,——请你不要误会,那卷起袖子直到肩胛边的拍板人并没有什么好看,而且也不会看出什么道理来的;他们是看着台后像〃背景〃似的显出〃××××库券〃,“×月期〃……之类的〃戏目〃(姑且拿〃戏目〃作个比方罢),特别是这〃戏目〃上面那时时变动的电光记数牌。这高高在上小小的嵌在台后墙上的横长方形,时时刻刻跳动着红字的阿剌伯数目字,一并排四个,两个是单位〃元〃以下,像我们在普通帐单上常常看见的式子,这两个小数下边有一条横线,红色,字体可也不小,因而在池子里各处都可以看得明明白白。这小小的红色电光的数目字是人们创造,是人们使它刻刻在变,但是它掌握着人们的“命运〃。
不——应当说是少数人创造那红色电光的纪录,使它刻刻在变,使它成为较多数人的不可测的〃命运〃。谁是那较多数呢?提心吊胆望着它的人们,池子外圈的人们自然是的,——而他们同时也是这魔法的红色电光记录的助成者,虽然是盲目的助成者;可是在他们以外还有更多的没有来亲眼看着自己的〃命运〃升沉的人们,他们住在上海各处,在中国各处,然而这里台上的红色电光的一跳,会决定了他们的破产或者发财。
被外圈的人们包在中央的,这才是那吵得耳朵痛的数目字潮声的发动器。很大的圆形水泥矮栏,像一张极大的圆桌面似的,将他们范围成一个人圈。他们是许多经纪人手下做交易的,他们的手和嘴牵动着台上墙头那红色电光数目字的变化。然而他们跟那红色电光一样,本身不过是一种器械,使用他们的人——经纪人,或者正交叉着两臂站在近旁,或者正在和人咬耳朵。忽然有个伙计匆匆跑来,于是那经纪人就赶紧跑到池子外他的小房间去听电话了,他挂上了听筒再跑到池子里,说不定那红色电光就会有一次新的跳动,所有池子里外圈的人们会有一次新的紧张——掌不住要笑的,咬紧牙关眼泪往肚子里吞的,谁知道呢,便是那位经纪人在接电话以前也是不知道的。他也是程度上稍稍不同的一种器械罢了。
池子外边的两旁,——上面是像戏院里〃包厢〃似的月楼,摆着一些长椅子,这些椅子似乎从来不会被同一屁股坐上一刻钟或二十分的,然而亦似乎不会从来没有人光顾,做了半天冷板凳的。这边,有两位咬着耳朵密谈;那边,又是两位在压低了嗓子争论什么。靠柱子边的一张椅子里有一位弓着背抱了头,似乎转着念头:跳黄浦呢,吞生鸦片烟?那边又有一位,——坐在望得见那魔法的红色电光记录牌的所在,手拿着小本子和铅笔,用心地记录着,像画〃宝路〃似的,他相信公债的涨落也有一定的〃路〃的。
也有女的。挂在男子臂上,太年青而时髦的女客,似乎只是一同进来看看。那边有一位中年的,上等的衣料却不是顶时式的裁制,和一位中年男子并排站着,仰起了脸。电光的红字跳一,她就推推那男子的臂膊;红字再跳一,她慌慌张张把男子拉在一边叽叽喳喳低声说了好一大片。
一位胡子刮得光光的,只穿了绸短衫裤,在人堆里晃来晃去踱方步,一边踱,一边频频用手掌拍着额角。
这当儿,池子里的做交易的叫喊始终是旋风似的,海潮似的。
你如果到上面月楼的铁栏干边往下面一看,你会忽然想到了旧小说里的神仙:“只听得下面杀声直冲,拨开云头一看〃,你会清清楚楚看到中央的人圈怎样把手掌伸出缩回,而外圈的人们怎样钻来钻去,像大风雨前的蚂蚁。你还会看见时时有一团小东西,那是纸团,跟纽子一般模样的,从各方面飞到那中央的人圈。你会想到神仙们的祭起法宝来罢?
有这么一个纸团从月楼飞下去了。你于是留心到这宛然各在云端的月楼那半圆形罢。这半圆圈上这里那里坐着几个人,在记录着什么,肃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背后墙上挂着些经纪人代表的字号牌子。谁能预先知道他们掷下去的纸团是使空头们哭的呢还是笑的?
无稽的谣言吹进了交易所里会激起债券涨落的大风波。人们是在谣言中幻想,在谣言中兴奋,或者吓出了灵魂。没有比他们更敏感的了。然而这对于谣言的敏感要是没有了,公债市场也就不成其为市场了。人心就是这么一种怪东西
卷三 上海面面观 〃佛诞节〃所见
浴佛节静安寺的〃庙会〃,似乎每年都有一二特点。我发①见了今年的特点是一折八扣书的摊子以及摩登士女到高桥“海滨浴场〃需用的遮阳大伞。
①浴佛节即佛诞节。我国汉族地区相传夏历四月初八为释迦牟尼生日,佛寺常于此日举行诵经,并以各种名香浸水灌洗释迦太子的佛身,以为纪念。
倘使你是今年第一次来观光这盛会的,你大概不会注意到一折八扣书和遮阳大伞罢;然而倘使你是每年都来看看的,而且你又对于〃庙会〃这名词有一种历史的观念,那么,当你看见那些一折八扣书和遮阳大伞的时候,你大概会在心里说道:“哦!原来如此这般!〃
不错!原来如此这般。原来甚至在原始商业形式的〃庙会〃中,一折八扣书占了一席。而〃海上〃摩登士女表示岂不失为摩登的在高桥泥滩上晒黑皮肤的需用品,也占了一席。跟静安寺一样古老的〃庙会〃是每年添上一个〃都市文明〃的新鲜的时代的烙印的!
万国公墓门前一带就是那些遮阳大伞的阵地。都张开了,高踞在摊顶,粗竹的伞柄,蓝白条纹或是红白条纹的厂布伞面。多美丽,多威武!
“阿弥陀佛!这样大的伞,四金刚使的罢?〃
一个挂着黄布袋的真正〃来自田间〃的女香客对她的同伴说。同伴望着那些大伞,抓头摸耳地,似乎正在研究这些大伞到底是给谁用的。她终于悟得了,似乎她毕竟见多识广些:
“一定是卖给红头阿三用的!〃
然而一位娇小玲珑的摩登姑娘立刻来推翻了那位〃聪明人〃的论断。娇小玲珑的摩登姑娘竟买了这样一柄看来只有四金刚或者红头阿三撑得起的大伞。
挂黄布袋的两个女香客惊愕地然而又似乎钦佩地打量着娇小玲珑的摩登姑娘的嫩藕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