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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茅盾散文集-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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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好东西,比方说,一件磨光了绒头的毛织的女大衣,标价一百四五十元,立刻就卖出了;这好像有点出奇,但再看一看,所谓〃平民式〃的棉织品(而且极劣)的女人大衣,在〃牺牲〃的名义下也要卖到一百九十九元一件,就知道旧货之吃香,正是理所当然了。旧货的物主,当然是生活天天下降的一部分中产阶层,可是买主是哪一路脚色呢?真正发国难财的阔佬们,甚至真阔佬们,对这些〃破烂古董〃连正眼也不会瞧一眼的,反之,三百元左右收入的薪水阶级,如果是五口之家,那他的所入,刚够吃饭,也没有余力上〃拍卖行〃。剩下来的一层,就是略有办法的小商人以及走运的汽车司机,乃至其他想也想不到的幸运的国难的产儿。这班小小的暴发户,除了吃喝女色之外,当然要打扮得“高贵些〃,而他们的新宠或少爷小姐当然也要装饰一下,于是战前中产者的旧货就有了出路。

去年十二月尾,重庆各报登载了某院长①提倡的〃食物营养研究会〃的消息,并所谓〃新生活维他命西餐〃的餐单,——据说这是最节俭且最富于营养的设计;兹照录该餐单如下:

一、汤:黄豆泥汤。

二、正菜:猪肝、洋葱、烘山芋、酱豆瓣、青菜。

三、点心:糖芋头。

四、副品:菊花〃维他饼〃、花生酱、乳腐、维他豆汁、川橘。

①某院长指当时任国民党政府行政院副院长的孔祥熙。一九四○年十二月,他发起所谓〃食物营养研究会〃,无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现实,侈谈〃国家之富强,多于人民之健壮;而人民之健壮,在乎食品营养之充分适宜〃,以及〃物价愈贵,愈要讲求营养〃等等。

看了这餐单,谁要是还说不够节约,那他就算〃没良心〃;但是,如果懂得重庆粮价物价,不妨计算一下,这样一顿〃新生活维他命西餐〃,够一个平常人吃饱,谁要是说花不了一块五毛钱,那他也是〃没良心〃!一块五毛国币一市斤的米,一个没有胃病的人一个月光吃米就该多少?五口之家,丈夫有三百元的月入,两个儿女如果想进初中,那简直是很少办法;即退一步,不说读书,但求养活,则以每月三百元来养五口,实在无可再节约,而且也谈不到什么营养。故对大多数人而言,今天的问题既非节约,更谈不到营养,而是如何活命。听说有在军事机关供职者,阶级是上校,月饷及其从津贴等等,共得二百七八十元,饭碗是铁饭碗,职务亦不辛苦,但吃亏的是油水全无,而此公又太老实,不会另寻〃办法〃,更该死的是家有老母妻儿都只会张口待哺,年复一年,借贷已经断了门路,典当亦更无长物,一日夫妇吵架,其谓〃如此不如为妓〃。那同志忿极而去,亦声言,“悉听尊便,自寻活路〃。然出门后,其渐贫,仍思设法借钱,以济眉急,不料正待告假一日,长官又责其办错了事,申斥一顿,这位同志就连假也不敢请了,挨至散值,碰了几个钉子,才借到数升米的钱,急急回家,则家中已如活地狱——妻子不知去向,老母高悬梁上,饿了一天又受惊吓的小儿女躺在败絮里,跟死了差不多;这位同志心中一急,便拔出〃成功成仁〃,之剑,竟自〃成仁〃去了。

南温泉为名胜之区,虎啸尤为幽雅,主席与某院长别墅对峙于两峰之巅,万绿丛中,红楼一角,自是〃不凡〃。除此以外,属于所谓南泉市区者,无论山石水泉,都嫌纤巧不成格局,——甚或有点俗气。花溪本来也还不差,可是西岸的陪衬太糟了,颇为减色。这一条水里,终天来往着渡船,渡费每人一毛,包船则为一元。据船夫说:四五年前,渡船一共仅六七只,渡费每人一分,每日每船可得三毛;现在呢,渡船之数为六十余,每船每日可得五元。去了船租二元,仅余三元。够一人伙食而已。今日之五元不及以前之三毛。然而出租渡船的老板们的收入,却是今胜于昔。据船夫说,他的老板就是南温泉一个地主,有渡船八只,每月可得租费四百八十元,一年为六千元强,去修理费每年约共二千元,尚可净余四千元。至于渡船的造价,现在每只约需六百元(从前仅四五十元),八只为四千八百元。一年之内,本钱都已捞回,第二年,所得已为纯利了。但这样的好生意还不算国难财,真怪!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最漂亮的生意

现在天字第一号的生意,该推运输业。这勾当是赚钱的,然而又妙在处处合法。走私,囤积,都能发大财,可是美中不足之点,——名片太坏。哪里能及运输业,既赚钱,又有贡献于抗战建国!

这样的好生意,自然不是人人可得而为之了。门路,后台,手腕,都不可缺,而资金尚属余事。此中翘楚,如官商合办,“国府特许〃之某运输公司,拥有卡车千余辆,雄视西南,俨然一“王国〃。然而公私物资需要流通者太多了,运输工具总感觉不够,所以虽有〃王国〃在上,附庸仍可存在。最小者,有车一辆,身兼车主与司机,仆仆风尘,形同负贩,但也照样赚钱。据此道中人说,此中困难,不在得车,而在领照;不患无客,而患在缺油。照与油必如何而可得,那就要看各人的有没有〃办法〃了。如果你在这一门生意上站稳了,那么,财富逼人来,你即无意多赚,“时势〃亦不许可。福特或道奇货车一辆,已经有了上万公里的记录,虽尚能服务,却已如肺病第三期的痨病鬼,可是你若〃出让〃,还可以收回买价四倍乃至六倍之多,而且包你没人敢说你一句〃心黑〃。

运输业对于抗建的贡献,早已赫赫在人耳目,毋庸我再表扬,但它在公路上的荒凉去处,往往蓦地创造出一个繁华的市镇,——这样的〃功德〃,却是不可不记的,这里便有一个标本。

地点,离重庆约十余公里。本来是连〃村〃也不够格的小地方,只看路旁一色的新房子,便可明白。但自从有了〃站〃,特别是有了某大运输公司的〃厂〃以后,便完全不同了。这里有一家旅馆,每天塞足了各省口音的旅客,军政商各界的人物。有大大小小的饭店十多家,招牌上不曰〃天津〃,即称〃上海〃。有理发馆,门面实在不坏。甚至也有专门的〃汤圆大王〃。而最足表示起特色的,还有游击式的擦皮鞋童子。除旅馆而外,一切的“物质设备〃都是为了该运输公司的从业员。而从业员之中,什九是曾在上海居留过的江浙人,故满街吴侬软语,几令人忘记了这地方是四川。

在货车奔驰,黄尘如雾的路旁,时常见有装束入时的少妇,电烫的飞机头,高跟皮鞋,拿了手杖或不拿手杖,轻盈缓步,香气欺人,浑身是久惯都市生活的派头。她们大都是高级职员的姨太太或临时太太。但也有服装虽然摩登举止依旧不脱土气的少妇,那大概是司机先生们的〃家里人〃,——司机先生们是在沿线的大去处都有一个〃家〃的,此处是〃起点〃,自然应该有。卖笑生活的女子,又是另一种作风:花洋布的衣服,狼藉不匀的脂粉,短发打成两根小辫子,挂在颈边,辫梢是粉红色的大绸结。她们的来历,可就复杂了:有的是从敌人的炮火下逃得了性命,千里流亡,被生活的鞭子赶上了这条路的;也有的未尝流亡,丈夫或哥哥正在前线流血,她们在后方却不得不牺牲皮肉从那些〃为抗建服务〃的幸运儿手里骗取一点衣食的资料。

这里没有电灯。晚上用古式灯台,点胡麻子油,光昏烟重。但这并不妨碍了人们在室内的活动。当公路上车辆绝迹,饭店里酒阑人散的时候,卖笑女出动了,而雀战也开场了。几家杂货店的老板娘能够从洋烛的销售数目计算出当夜有几场麻将。到了第二天中午,在饭店里广播战绩了:输赢不大,某主任掏出了三百,某管理员进帐五六百,某科员终场未得一和,也不过输了九百多元罢了!这个数目,差不多等于该科员全年的薪水,然而他在一夜之间就输去了,却毫不在意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司机生活泼断

在西北公路上,对于司机的称呼,最好是这样四个字:司机同志。如果称他为〃开车的〃,那你便是不懂得〃争取技术人员〃的冒失鬼。我看见过西北公路局的〃司机管理规章〃之类的文件,知道对于司机的教育工作,的确下了相当的注意。而我所遇到的一位,也的确很规矩,起知自爱自重,言谈行举都是受过点教育的派头,——虽然有人说,我所坐的那辆车是特别车,因而那司机也是特挑的司机,但无论如何,能有好的挑得出来,总是差堪满意的事罢。①

①参看本辑《风雪华家岭》篇。那辆〃专车〃是为那个准活佛的大师专开的,但也卖票给有介绍信的客人,我是这样坐上了这辆〃专车〃的。——1958年11月13日作者补志。

我不知道西南公路是否也有相同的〃司机管理规章〃之流的东西。想来是一定有的。因为半官的大公司的司机们是有一个管理员的,而且还是个〃党员〃,而且据说司机们大部分是加入了三青团的。管理员之流,虽然每个晚上要来一场〃阵地战〃,而且他亦不否认有一妻一妾,但每天早上的训话(对司机们)确是未尝荒废。司机们不许酗酒宿妓,不过并无明文不许讨姨太太,因此,如果没有一两个姨太太,似乎便是损了司机身份似的;他们谈话中承认司机至少有两个家,分置在路线的起点与终点——比方说,重庆一个,贵阳一个。

因为认我是同乡,有一个司机告诉了我他们的一些职业上的特点。月薪都不大,四五十元而已,但〃奖励金〃却是一笔指望;所谓〃奖励金〃,便是开一趟车所节省下来的汽油回卖给公司所得的钱,这是百分之百合法的收入。如果天公作美,不下雨,则自重庆到贵阳一趟,大约可以节省十加仑的汽油,回卖给公司,便是四百元了。要是私下卖给别人,那就是〃不合法〃,便要受处分,因为汽油的〃黑市〃每加仑六十元起十元都不一定。“我们都不想占这一点小便宜,省下油来,总是规规矩矩回给公司。〃我的司机朋友大义凛然地说,“可是公司方面还怕我们捣鬼,预先扣留四五加仑,叫做存油。这一项存油,大概可以不动用。〃但有据说单靠这笔〃奖励金〃,还是不够生活,所以得随时〃挂黄鱼〃。这是被默认的〃不合法〃的行动,但仍须回避〃检查站〃的耳目,免得面子上难堪。有一次,十几条〃黄鱼〃争求搭载时,我的司机朋友只允许了五条;“太重了,有危险!〃他说,“我不能不顾到车子的安全!〃这样,他表明了他不是一味贪钱,他倒是在〃于人无损〃的原则下与人以方便的。〃黄鱼〃的乘车费约为两块多钱五公里,比正式打起稍稍便宜些。

“那你一个月总有千把元的进帐,一二年你就是个财主了!〃

“哪里,哪里,刚够开销罢了。”他叫屈似的分辩。〃我有两个家,——两个老婆,四五个孩子,两处地方的吃用,你看,至苦也要四五百元。再说,我们干这一行的,总要吃得好一点。每月花在吃喝上,也得二百元。你瞧,光是抽香烟,一天两包老刀牌,还不是三元多么?〃

这位司机先生总算是个规矩人,不岂不赌,仅仅有两个老婆,分放在两处,成立了两个家,而且每天要抽两包老刀牌,——这在司机,也是最起码的消费了,但因他是规矩人,所以他倒安居乐业。另一个就不然了。这位司机先生,夹带了两个女子,似乎有满肚子的委屈,一路上老摆出一副〃丧神脸〃。他的委屈,由二女人之一说了出来时,大意是如此的:公司的算盘打得精,从前开一趟车,规定全程六十加仑汽油,现在改为四十九了,所以这方面的好处也就〃看得见〃,但尤其岂有此理的,一个月每个司机至多挨到开三次车。〃公司里,车子不添,司机却天天有新来的〃,少开一趟车,司机先生就少了三四百的收入,“那不是存心叫当司机的没饭吃。〃因此,他的结论是:“别看它是大公司呢,越是大公司的事越难做,倒不及小公司,譬如××汽车公司,它那边的司机一个号头做上来,谁不进帐两三千!〃

“丧神脸〃的那位司机先生,其实是应该高高兴兴的,因为他所夹带的两个女人品中年青的一位便是他的新宠。这里有一段小小的秘密。开车的前夜,查房间的宪警在一家旅馆内发见一男一女同在一房,宪警们早就认识这女的,知道她干的是哪一项生意,现在她和一个男子在这里,不问而知是没有什么正经的;然而宪警们还是照例问了,先问那男子:

“你是干什么的?〃

“司机。〃男的回答,立刻拿出证章来给他过目。

“她是你的什么人?〃宪警指一指女的,狡猾地笑了一笑。

不料那司机干脆地答道:“我的老婆!〃

“呵,不是罢?〃警察之一倒有点不知所措了,但突然把脸一沉,转向那女的喝道:“你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夫妻,我不干什么,我是他的老起。〃女的也不示弱。

这可激恼了另一位警察了,他上前一步,对那女的厉声说:“你不用嘴硬,我认识你的!你天天在这条街上走,你几时嫁给他的?哼,怎样会晚上忽然跑出一个老公来了!〃

女的一看瞒不过,也就认了:“我自愿跟他,你们管不了!我是今天嫁给他的!〃

“呵呵!可是你有丈夫没有?你的丈夫在哪里?〃

“我有丈夫!〃那女的咆哮起来了。“可是和你们不相干。我的丈夫打仗去了,两年没有讯息了,谁知道他是死是活。我没法过日子,他要我,〃女的指一下那司机,“我自愿跟他。谁也管不了我们俩的事!〃

“那不成!〃警察之一冷冷地说。却又转脸对他的同伴似乎征求他的同意道,“带她到局里去。〃

“我不去!你们给我找丈夫来,我就跟你们去!去!〃说着,就简直往床上一坐,摆出不再理会的姿势。

“瞧吧,你敢不去。〃警察也当真生了气。〃简直是蛮不讲理!〃

“还我丈夫来,我就去!〃女的声音忽然嘶哑了,却把脸背着人。〃不让我跟他,谁来养活我?……〃

“算了罢,算了罢,〃另一个警察从中转圜,“随他们去。〃

一手拉住了他的同伴,便打算走。

可是那一个还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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