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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

茅盾散文集-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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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住了那位〃哥伦布〃盘问了半天,才知道那稀罕的上海报是从车上茶房手里转买来的。于是以后每天就有些热心的同学义务地到车站上守候上海车来,钻上车去找茶房。不久又知道车上的茶房并非偷贩违禁的报,不过把客人丢下的报纸拾来赚几个〃外快〃罢了。于是我们校里的〃买报队〃就直接向车上的客人买。

于是消息灵通了,天天是胜利。然而还照常上课。体操教员也到车站上去〃买报〃。有一次,我和两三个同学在车站上碰到了他,我们一同回校;在路上,他操着半乡音官话的〃普通话〃忽然对我们说:

“现在,你们几位的辫子要剪掉了!〃

说着,他就哈哈大笑。

过后不多几天,车站上紧起来了,“买报〃那样的事,也不行了。但是我们大家好像都得了无线电似的,知道那一定是“著著胜利〃。城里米店首先涨价。校内的庶务员说城里的存米只够一月,而且学校的存米只够一礼拜,有钱也没处去买。

接着,学校就宣布了临时放假。大家回家。

我回到家里,才知道家乡的谣言比K城更多。而最使人心汹汹的是大清银行的钞票不通用了。本地的官是一个旗人,现在是没有威风了,有人传说他日夜捧着一箱子大清银行的钞票在衙门上房里哭。

上海光复的消息也当真来了。旗人官儿就此溜走。再过一天,本地的一个富家儿——出名是“傻子〃而且是〃新派〃,——跑进小学校里拿一块白布被单当作品挂在校门口,于是这小镇也算光复了!

这时也就有若干人勇敢地革去了辫子。

我所见的辛亥革命就这么着处处离不了辫子

卷六 旅踪屐痕 海防风景

法国邮船公司的〃小广东〃号据说是来往于香港海防①间第一等的船只。并不怎样大,可是走的快。

头等舱的〃吸烟室〃里,有一只大菜橱,下层权充〃图书馆〃,放着些法文书报,其中有一二本想来最受欢迎,书角都卷了,看书名仿佛是《安南②游览指南》之类,有几幅海防风景的插图。〃吸烟室〃壁上也挂有海防风景的照片,从照片看,海防也是美丽的呵!

①海防越南的重要港口城市。

②安南即越南。

但是上岸以后劈头遇见的〃风景〃却是〃黑房子〃。

事情很简单:旅客上岸以后就被指挥着进入了一座没有窗子的像是货仓的大房(后来知道这就是检查行李的地方)。人全进去了,门也随即关上,黑洞洞地沿着木板长桌布成的夹道走,接着又从旁的旅客的嚷声中知道了〃命令〃:把随身带的小物件放下,——就是放在木板长桌上。接着又被驱着走出另一个门,门口有一个法国人和一个安南人,施行〃人身检查〃。我手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文书皮包,安南人劈手便抢了去,可是我另一手里却拿着轮船上给的“头等舱客人有尽先验放行李的优先权〃的证明纸,我将这纸向法国人一扬,于是他从安南人手里拿过我的文书皮包来还我,用英语说:“你是头等舱客人。抱歉。〃不过我仍旧张开文书皮包的口来,他张望了一下,就完了,——算是〃尊重〃头等舱客人,没有搜我的身上。

我们在〃黑房子〃外面等着,看见行李一车一车来了,我们的和别人的混乱的放着,伕子们推着,在轻便铁轨上辘辘地都进那〃黑房子〃去了。也有在半路被提来,随即验看了放行的,——这想来就是所谓〃优先权〃罢?但我们的,是都进了黑房子去了。

这以后,像在做梦了。人们被吩咐再进〃黑房〃,被吩咐把自己的行李有锁的都开了锁,捆扎着的都解了索,然后又被吩咐走出那〃黑房子〃,——是从〃出口〃走,就是在检验员面前走过,最后是大伙儿攒集在〃出口〃的门前等候认领自己的行李。

然而旅客们也有仍旧留在〃黑房子〃里的,这是为了要照顾自己的已经解开了的行李。我们一行有六人,分一半在外等候认领,又一半在内照顾。我是分派在内的一人。〃小广东〃虽小,载来的行李可不少,〃黑房子〃里堆得满满的,高高的,我又高高的站在行李顶上,而且是很近〃出口〃处,——就是神圣的检验场所。

我看见了检验是怎样进行的:解开了的行李一件一件在木板长桌上杂乱而下,安南人助手很熟练地把双手在箱筐中来一个左右包抄,于是〃内容〃跃然而出,赫然全陈于贵目,法国人的检验员再用手在这里面一翻,倘无疑问,这就在箱面上划了白粉字,助手又很敏捷地将〃内容〃纳回,这时箱盖是没法闭上了,箱子就这样开着大门,满载着溢出口外,而且摇摇欲坠的〃内容〃,pass过去了;站在〃出口〃处的伕子就这样的接了出来,放(幸而是放)在〃门〃外地上。这以后,是旅客们的事了,认领,整理,闭上了箱盖,上锁。

这样〃科学〃的而又〃合理〃的检验方法,不知是谁发明?人和行李分开,而一人的行李又被前后分开,要是单身客多带了几件行李,那恐怕只有仰天叫苦罢。

据说那天的检查,其实已经是少有的客气了,——助手只用〃左右包抄〃的手术,并没有〃倒提葫芦〃;而且也不能不说是少有的马虎了,——那么多的行李只花了四小时就“看〃完了。据说这也许为的载这些行李来的,是法国邮船公司的〃小广东〃号。

早上八时,船靠码头,十二时许,我们飘飘然坐在人力车上,向旅馆去。马路是平整广阔的,太阳晒在身上有点烫,太阳晒在路旁的草地和成群的棕榈上,似乎那些碧绿的狭长叶子也有些发黄,太阳晒在安南人的巨大的竹笠上,窄而短的黑色绸单袍上,看去怪不协调:我是在观赏海防的〃风景〃了,然而我不能忘记那〃黑房〃。

我承认我的脾气不好,我惯用〃恶眼〃去观看;我不喜欢安南人的极像二十五年前我们的时髦女郎的上衣似的服装,——袖口是那么窄而长,腰身是那么小,大襟,长仅及膝,而开叉又那么高,似乎到了腋下。而和这上衣(普通是深色的)相配,下边却又是白色的大脚管裤子,垂到脚背,上面则是庞大的笠子,遮掩了半个面孔。

我不喜欢这民族的服装,正如不喜欢他们那乌亮的黑牙齿和猩红的唾液,——那是因为嚼槟榔。

我也不喜欢那样的服装穿在安南女人身上,——虽然这比在男子身上好看些。我觉得这样的服装在一个女子身上,虽似起逸,可亦近乎佻挞。

至于嚼槟榔,想象起来,倒也不是怎样可憎的玩意,——我们的有闲的同胞不是常嗑西瓜子,嚼留兰香糖么?我没有嗑西瓜子的素养,也不喜欢任何口香糖,可是看见人家嗑着嚼着而觉得恶心的时候,记得也还没有过;然而这回看见了安南人的嚼槟榔,竟出乎意外地憎厌起来了,事实上嚼槟榔之可憎,远出想象之外!

这憎恶的来由,首先第一是肮脏。在街旁看见卖槟榔的小贩——女人或小孩子,蹲在地上,身边是一只小小篾篮,剖开了的鲜槟榔一瓤一瓤的摆在绿叶上,槟榔的外皮作碧绿色,内部却是灰白,这本来也不至于引起肮脏的感觉,然而因为是剖开了的,小贩的手又是照例那样黑污,篾篮左右又是照例的垃圾成堆,你会无疑惑到槟榔内部的灰白色不是本来灰白。不单是这样罢了,篾篮里还有一只半锈的小小的马口铁罐头,内盛浓厚的白物,像是石灰浆,小贩将一根篾皮搅白浆少许裹在一张槟榔叶里,像豆荚。这东西就和槟榔一同嚼的。你看见了那石灰浆似的白东西盛在半锈的马口铁罐头里,看见了这也是吃的,便自然而然会心头作恶。

憎恶的第二原因是狞恶。一个安南人如果口辅在动,那准是在那里嚼槟榔,那时,他的嘴唇边已经溢着猩红的口沫了,要是他一张嘴,那么,旧小说里常有的四个字——〃血盆大嘴〃,似乎正为安南人的嚼槟榔而作。

在海防安南人聚居的所在,街道上到处可见朱红色的干迹,一朵一朵的,你会错认是油漆泼翻了苏木水,其实这些就是嚼槟榔的人们吐出来的干唾液了。我曾经观察了一小时菜场,大多数的安南小贩都摆着地摊,走过鱼贩那一段时,腥咸的气味之难受固不用说,就是在那看去似颇整洁的鲜果小贩的地盘时,也饱享了一种似膻非膻的恶味,我疑心是安南人身上蒸发出来的体臭,可是同行的朋友指着满布地上的朵朵红液对我说:“这还是这些东西在作怪!〃

红头金身的大苍蝇有时会成群扑面而来,——它们与槟榔同样普遍。据说晚上的蚊子也是大得可怕,而且多得没有办法的,不过当天下午四时,我们就乘车往河内去了。

槟榔,红唾液,金苍蝇,蚊子,在我的观感里构成了海防的风景线。但自然,海防也有地方是没有这些的,即是“洋人〃居住的地段。这是〃洋人〃与〃土人〃的界限,你即使是匆匆一过也就能够看得很明显。

右杂记一则,乃一九三八年尾经过海防时所记,法语既非素习,“唐话〃①亦不能说,如聋如哑,印象乃真成〃印象〃。自知浅陋,譬如瞽者摸象,弃置行箧,本不思发表,不料万里归来,此稿仍在,而越南土地则已变色②矣。乃取以附入《见闻杂记》,聊志鸿爪云尔。

1941年10月于香港。

①〃唐话〃即中国话。

②越南土地变色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越南由法国〃保护国〃变成日本侵略军的占领地

卷六 旅踪屐痕 新疆风土杂忆

晚清左宗棠进军新疆,沿途筑路栽树,其所植之柳,今尚有存者。那时湘人杨某(忘其名)曾有诗曰:

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有人说,创现在新疆地主引水灌田的所谓〃坎儿井〃,不是左宗棠而是林则徐。但〃坎儿井〃之创设,也是左宗棠开始的。〃坎儿井〃者,横贯砂碛之一串井,每井自下凿通,成为地下之渠,水从地下行,乃得自水源处达于所欲溉灌之田。此因砂碛不宜开渠,骄阳之下,水易干涸,故创为引水自地下行之法。水源往往离田甚远,多则百里,少亦数十里。〃坎儿井〃隔三四丈一个,从飞机上俯瞰,但见黑点如连珠,宛如一道虚线横贯于砂碛,工程之大,不难想见;所以又听说,新省地主计财产时,往往不举田亩之数而举〃坎儿井〃之数,盖地广人稀,拥田多不为奇,惟拥有数百乃至数千之〃坎儿井〃者,则开井之费已甚可观,故足表示其富有之程度也。此犹新省之大牧畜主,所有牛羊亦不以数计,而以〃山〃计;何谓以〃山〃计?据言大〃把爷〃羊群之大,难于数计,每晚①放牧归来,仅驱羊群入山谷,自山顶望之,见谷已满,即便了事。所以大〃把爷〃计其财产时,亦不曰有牛羊若干千百头,而曰有牛羊几山。

①〃把爷〃维吾尔族语。意即财主。

本为鲜卑民歌,从鲜卑语译成汉文的《敕勒歌》,其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人品此歌末句为〃神来之笔〃,然在习惯此种生活之游牧民族,此实为平凡之现实,不过非有此生活实感者,也道不出这一句的只字来。此种〃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景象,在今日南北疆之大草原中,尚往往可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丰茂的牧草,高及人肩,几千牛羊隐在那里啃草,远望如何能见?天风骤来,丰草偃仰,然后知道还有那么多牛羊在那里!

新疆是一块高原,但在洪荒时代,她是中央亚细亚的大内海的一部分。这一苍海,在地质学上的哪一纪始变为高原?正如亚洲之边缘何时断离而为南洋群岛,同样尚未有定论。今新省境内,盐碛尚所在有之。昔年自哈密乘车赴吐鲁番,途中遥见远处白光一片,似为一个很大的湖泊,很是惊异,砂碛中难道竟有这样的大湖泊?乃至稍近,乃辨明此白皑皑者,实非流动之水而为固体之盐。阳光逼照,返光甚强,使人目眩。因新疆古为内海,故留此盐碛。然新省之盐,据谓缺少碘质,迪化的讲究卫生的人家都用苏联来的精盐。又盐碛之盐,与云南之岩盐不同;岩盐成块如石,而盐碛之盐则为粒状,粗细不等,曾见最粗者如棋子而形方,故食用时尚须略加磨捣。

吐鲁番地势甚低。新疆一般地形皆高出海面一二千公尺,独吐鲁番低于海面数百公尺,故自全疆地形而言,吐鲁番宛如一洞。俗谓《西游记》所写之火焰山,即今之吐鲁番,则其热可想而知。此地难分四季,只可谓尚有寒暑而已。大抵阳历正二三月,尚不甚热,白天屋内须衣薄棉,晚上还要冷些;五月以后则燥热难堪,居民于正午时都进地窖休息,仅清晨薄暮始有市集。以故吐鲁番居民家家有地窖,街上跨街搭荫棚,间亦有种瓜果葡萄盘缘棚上者,市街风景,自有一格。最热之时,亦在阳历七八月,俗谓此时壁上可以烙饼,鸡蛋可以晒熟;而公安局长蹲大水缸中办公,则我在迪化时曾闻吐鲁番来人言之,当必不虚。

然吐鲁番虽热,仍是个好地方,地宜植棉,棉质之佳,不亚于埃及棉。又多产蔬菜水果。内地艳称之哈密瓜,其实不尽产于哈密,鄯善与吐鲁番皆产之,而吐鲁番所产尤佳。石榴甚大,粒粒如红宝石。葡萄在新疆,产地不少,然以吐鲁番所产,驰名全疆。无核之一种,虽小而甜,晒为干,胜于美国所产。新疆有民谣曰:“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库车的杨姑,一朵花。〃(《新疆图志》亦载此谣)然则哈密之瓜,固有起历史地位。惟自马仲英两度焚掠而后,哈密回城已成废墟,汉城亦萧条冷落,未复旧观,或哈密之瓜亦不如昔年乎?这可难以究诘了。民谣中之〃库车〃,在南疆,即古龟兹国,紫羔以库车产者为最佳;〃杨姑〃,维族语少女也。相传谓库车妇人多美丽,故民谣中如是云尔。库车居民多维吾尔族(即元史所称畏兀儿族,前清时俗称缠回或缠头)。不仅库车,南疆各地皆然。

迪化自春至秋,常有南来燥热之风,云是吐鲁番吹来,故俗名〃吐鲁番风〃。吐鲁番风既至,人皆感不适,轻则神思倦怠,重则头目晕眩,且发烧;体虚者甚至风未到前三四日即有预感。或谓此风来源实不在吐鲁番,而在南疆塔里木盆地之大戈壁,不过经由吐鲁番,逾天山缺口之大坂城而至迪化耳。大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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