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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部分

茅盾散文集-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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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实的真相怎样呢?我可以把说过〃各业都有起色〃的小商人们的下半段话语也写出来罢。〃不过,今年呢,〃他们脸上的喜气消散了,〃生意可就难做了!各项物价都在飞涨。去年下半年比春季已经涨上了三分之一,但今年春季又比去年下半年涨上三分之一了。今年一块钱只能当三毛钱用呵!即使今年春秋两收也能象去年一样好,可是我们的生意比起去年来,一定要打个折扣。物价涨的太猛了,乡下人靠年成得来的几个钱经不起一化呵!〃

那么,农民的收入,能不能跟着一般物价的飞涨而提高呢?过去的事实告诉我们:不能!农民手里有茧子的时候,茧价一定跌;有米时,米价一定贱;乃至桕子等等副农产物凡在家民手里时一定卖不起好价钱!然而非农产的日用品的价格却是步步高涨的。

并且年岁好了,地主们就要加租。县有两个地主,共有T水田四五百亩,都是佃给贫农的,去年秋季,这两位地主先生拣定了十三家佃户下手:加租,又不认〃二五减租〃。十三家佃户不服,地主就去告官;〃二五减租〃是皇皇法令,然而不知为什么,那官司至今未结,而县里每次开庭,差役下乡传佃户,又有〃照例〃的需索,名为〃船头钱〃,到现今,十三家佃户所化的〃船头钱〃,每户已达八元几角了,这十三家佃户快要不能支持下去了。但同属于那两个地主的佃户有百来家,属于其他地主的佃户也有数百家,最近开了一次大会,决定每家省下一斗米的钱来作为那十三家佃户打官司的后援。必要时,每家尚可加摊二斗。官司能否胜诉,尚不可知,但佃户们岂非平空又多加了一项支出么?

如果〃农村经济复苏〃的意义是指农民们生活的改善,而不单是官府多收了粮或小商人多做了生意,那么,上述的一切事实应该作怎样的解释?我们只看见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钱从农民们手里经过,很快就没有了!

卷八 杂感随想 事实摆在这里

日本政府的大员们,连近卫首相也在内,最近又捧出所谓〃防止赤化势力侵入东亚〃,作为他们向中国侵略的烟幕了。

这是他们用了六七年的老调。可惜这套烟幕现在已经完全失效,世界人士再也不会受其骗了。

但尤其卑劣而且毒辣的,是他们口口声声说这次战争是对付中国政府,不是与中国民众为仇,对于这话,中国民众要一脚踢开道:“政府抗战,是基于民众的意志;抗战愈坚决地继续下去,民众对于政府的拥护也愈益加强!〃

今日之下,即使最无知识的中国妇孺也明白认识抗战的意义了。事实摆在这里,中国民众天天受日本陆海空军的轰炸屠杀,而中国政府领导下的大军却不惜壮烈的牺牲在给侵略者以打击!

卷八 杂感随想 不是恐怖手段所能慑伏的

近来每天清晨便听得敌人的飞机在屋顶的上空嗡嗡地回旋。我准知道这样回旋的,是敌人的飞机。因为这里离战区起远,而且是属于英军防守区域的,而且尊重〃租界安全〃的我国的空军听说早已避免飞行在租界上空了;而嗡嗡地回旋者则是侦察或伺隙一击,这在既离战区颇远而又属于租界上空的此地,当然不会是我国的空军。

事实证明我这推想并没错,嗡嗡地几圈以后就惨厉地象受伤之狗叫起来,——这是敌人的飞机自以为觅得了目标疾如鹰隼地向下急降;接着,轰的一声炸弹。

听炸声,知道是在西方,——也许是真茹一带罢。后来看晚报果然是真茹无线电台受了点损失,暨南大学的校舍遭了灾。

哼!敌人的堂堂的空军原来只向没有武装的交通机关和文化机关施威么!

我这里门前常有乡下人种了青菜来卖。他们大都来自真茹一带。我偶然和他们闲谈。我知道他们这些青菜正是每天清晨在敌人飞机追逐威胁之下一直挑负了来的,这样的青菜,本来值十文钱的,就是卖二十文,也不算多吧?然而他们并不肯抬价。

“日本飞机天天来轰炸,不怕么?〃我冒冒失失问了。

可是那些紫铜色的脸儿却笑了笑回答:

“怕么?要怕的话,就不能做乡下人了!〃

呵呵!这是多么隽永的一句话!我于是更觉得敌人这种“威胁后方〃的飞机战略不但卑劣而且无聊。

前昨两天敌人飞机照例的〃早课〃更做得俨然了。这两天秋老虎又颇厉害,我要写点文章多半是趁早凉时间。心神一有所注嗡嗡声或轰轰声都听而不见了。然而我开始觉得敌人这种卑劣的战略妨碍了我的工作了。我那间卧室兼书室的天花板曾经粉刷过,大概那位粉刷匠用了不行的东洋货吧,只两年功夫,那一层粉便象风干的橘子皮似的皱缩起来,上次风暴,忘记关了一扇窗,——仅仅一扇,天花板上那白粉竟象雪片似的掉下来;此番,趁早凉我正在写作,那雪片样的东西忽又连续而下,原稿纸上都洒满了。我不得不停笔,抬头朝上看,而恰在此时照例的轰轰似乎比以前近些,房子也有点震动,呸!原来那白粉作雪花舞,也是敌人飞机作的怪!听声音又在西方,或许起北。我拂去了纸上的粉屑,陡然又想起几天前那几位真茹来的农民回答我的那一句掷地作金石声的名言,我忍不住微笑了。对于敌人飞机此种徒然的而又无聊的威胁或破坏手段,我老老实实引不起正常的愤忿或憎恨,只能作轻蔑的微笑,我相信敌人中间的所谓〃支那通〃一辈子也不会了解大中华民族的农民的虽似麻木然而坚凝的性质!

可是待到我知道这回是敌人空军在北新泾等处轰炸徒手的民众而且连续轰炸至数小时之久,我的血便沸腾了!世界上会有这样卑劣无耻的军人么?

当然,他们这卑劣无耻的举动有其目的:想要在我们后方民众中间撒布恐怖,动摇人心。但是农民子孙的我敢于回答道:不能——绝对不能!中国农民的神经诚然有些迟钝,然而血,血淋淋的屠杀,可正是刺激他们奋起而坚决了复仇的意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是我们古代哲人的金言。中国民众决不是什么恐怖手段所能吓倒的!

敌人以为轰毁了几个乡镇,就能动摇我们民众的抵抗的决心么?那是梦想!中国农民诚然富于保守性的多,诚然感觉是迟钝的;一个老实的农民当他还有一间破屋可蔽风雨,三餐薄粥可喂饿肚子的时候,诚然是恋家惜命的,但当他什么都没有了时,他会象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勇敢!中国民族绝不是暴力所能慑伏的!

中国民众所受的政治训练诚然还不大够,但是敌人的疯狂的轰炸屠杀恰就加强了我们民众的政治意识。

现在敌人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各地的和平的城镇施行海盗式的袭击。这是撒布恐怖么?不错,诚然有一点是恐怖的,但恐怖之心只是一刹那,在这以后是加倍的决心和更深刻的认识,认识了侵略者的疯狂和残酷,决心拚性命来保卫祖国!

1937年9月6日

卷八 杂感随想 无题

秋凉了,天也夜得快些。七点钟的静安寺路,并不比平时冷静,但似乎总带点肃杀的气氛;霓虹招牌血也似的强光,高耀在钉了木板的橱窗上,刺得眼睛不好受;各色的汽车象两条对面奔来的长蛇,似乎比平时匆忙紧张些。

我看见有大卡车,满插著作为掩护用的竹枝,四五位黄制服的——大概是童子军,蹲在车里。在漂亮的轿车队中,这卡车是惹眼的,正象少爷小姐队里夹着个粗气的大汉,然而它是多么威武,它越过了漂亮小巧的轿车们,直向西去。

我知道这是到前线去救护伤兵的。敌人的飞机见了没有武装的救护车就要来施威,我们勇敢的童子军已经牺牲了几位,幸而天公也还照例的有昼有夜,〃太阳〃有没落的时候。

我目送着这勇敢的大卡车,我想,此时它疾驰于平坦的柏油路上,但不久它将在满布着敌人飞机轰炸出来的弹穴的路上,关了车灯,摸盲似的走;也许天空,忽然亮起了敌人的照明弹,继之以机关枪扫射,二百五十磅的炸弹落在它前后,然而它一定勇敢地走,它冲过弹雨,不到目的地不休。

我并不能看清车上那几位黄制服的,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年纪都不过十八九。在别的国家,即使在战时罢,这么一点年龄的嫩芽大概是不让他们去冒危险,大概是在安全的后方上着〃最后的一课〃的;但我们这里是无可奈何的。而也正惟有这,以及无数同类的〃无可奈何〃,我们现代这一页历史是空前的伟大、壮烈,同时我们确信了自己的最后胜利。

在我们这非生即死的时代,一个人如果处处以〃西方标准〃来看来想,一定会落到悲观而自馁。有些人们,满脑子的〃西方标准〃,而又稍知自己这面的〃现实〃,便觉得我们是〃战必败,而且败必亡国〃的。〃那么,依你说,怎么办呢?”他们的回答是:“日苏战争终必爆发。那时候,我乘其敝。〃但是敌人并非笨伯,不让我们安坐而得这巧宗儿,宛平城外的炮声打破了这种“渔翁主义〃。直至〃八一三〃民族抗战的号炮响了,而且证明了我们在各方面的力量虽未达〃理想的〃或“西方的〃标准,但也颇足与敌人相周旋了,〃西方标准〃先生们还是惶惶不自安,眼巴巴望着英国的态度,美国的表示,苏联的举动……

卷八 杂感随想 雨天杂写之一

偶然想起些旧事,倒还值得回味一下。例如抗战发生以前,有人推想一旦反抗侵略的民族解放战争爆发了,文艺之神大概要暂时躲进冷宫,为什么?为的是中华民族的反抗侵略和自由解放的战争,一定是拚死命的极其残酷的斗争。一切都为了战争,而战时生活当然又不稳定,文艺之类似乎是生活相当稳定时的产品,所以在战时不但作者意兴阑珊,恐怕读者亦无此雅兴,何况还有物质的困难,如印刷条件缺乏等等……。

当时对于这论点,我曾盛气驳之。所举理由,在彼时亦并未超乎常识以上,在今天更已成为平凡的现实,此处相应从略。这位可敬的论者,在〃七七〃以后便投身于最艰苦的斗争中了,亲身的经验当已确认即使在被封锁的、文化落后的、天天有战争的区域,文化运动还是需要,而且比那些较为平静而熙攘于战时景气,竞夸〃繁荣〃的后方都市更为迫切地需要,文艺呢,在那些山坳子里本来玉趾罕见,可是倒随同硝烟血腥而发展,而且真正为大众所需要所享受。我又想起人家告诉我的关于他的一件〃轶事〃:抗战那年他在某处,适逢鲁迅先生逝世纪念,在一个庄严的纪念会中,他要求说话,可是他登台以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大家以为鲁迅所指斥的奴隶总管就是我,其实不是!〃不知怎的,这个〃轶事〃给我印象很深,同时他的印象在我脑中亦为之一新;我想凡在当时文坛有过牵惹的,或许与我有同感。正像告我以此〃轶事〃的我们的那位女作家在述说以后莞尔曰:怪有意思。

这位先生在抗战以后未尝一至大后方,而且大后方的所谓文化动态,他那边的山坳子里亦未必知之甚详。最多知道作家们有苦闷。如果一旦到大后方来一看,不知他又有何种感想。但在我呢,把当年我驳他的议论和当前现实一比较,却不能不苦笑,现实太复杂,多变幻,我们对于这社会的认识,深广都不够得很。一时管窥蠡测,虽在原则上道着几分,然而何曾能洞见转折曲复?今天桂林的文化市场,不为不热闹,然而对于开风气,励节操,到底起了何等的作用?据说能销的还推文艺作品,随随便便一本书销五千不成问题,可是这五千的读者究竟以怎样的心情去读这本书,而读后他的意识又起了怎样的波动呵?我们当然可以有乐观的说法。不过如果不是忘形自满的浅薄者,决不能一味乐观。我们的确维持了一个文化市场,弄得相当热闹,但是我们何尝揭露了读者心灵上的一层膜,而给予他以震撼的满足?甚至为了维持这文化市场,大多数作者连进修也顾不得了,意志不坚定的人且复沾沾自足,自谓左右逢源,颇有办法。至于在生活的重担下喘不过起来的作家,要责他以潜心精进,自然不近人情,但在今天这种委蛇的文化空气中,恐怕连这一点感觉也会渐渐麻木。

不能不说今天的毛病是亢阳内亏,只看哲学与社会科学书籍销路之不振,便可以知道。在这里,我又想起了听来的两个小故事:有一位写国际政治论文的先生,一天有一个青年见他书架上并没有一本哲学和社会科学的书,便问他对此两门学术的意见,他回答道:“写国际政治论文,只要有材料便行了。”又有一位从头到尾读过《鲁迅全集》的先生有一天欣然自得对人说:“我发见了一件事:鲁迅不谈哲学,也不喜欢哲学。〃人家叩问他〃发见〃之证。他夷然曰:“你看他一部全集里简直找不出什么偶然性,必然性,矛盾律,矛盾的统一等等哲学名词,这不是明证么?〃自然,我们不能据此以论全般的文化界,深思好学之士,一定还有不少,但在今日文化市场中,深思好学之士恐无回旋之余地,这一种颓风,其严重性,与自外面加的桎梏,恐怕不相上下。

我们曾经对于只知道生吞活剥硬用哲学名词,或以为惟名词方见哲学的错误倾向,加以批判,但在今天这种不懂哲学,而又鄙视哲学的潜在倾向之下,不能不发愤激之论,以为前者犹胜于后者!

6月24日

卷八 杂感随想 雨天杂写之二

孟超先生喜欢写些历史题材的小说。他现在编一本期刊,要我写一点稿去。可是写什么好呢?……

但孟夫子的嘱托,又不能不承应。二十年前这一个山东小伙子,如今的苍老和他的年龄岂不相称,但可喜者,脾气还不曾跟着老,依然是二十年前山东小伙子。粗疏莽撞犹昔,但鲁直热情也还如旧;这在我看其他的作品来,颇觉得文如其人。这一点本色是可喜的,在此〃心画心声总失真〃视为故常的时期。而于无写处中觅可写之物,我也讲讲历史如何?

前些时候,有人喜欢读《战国》,议论奥妙,自非尼采式以上的〃超人〃不能发,亦不能领悟,我想:我们历史上的战国,怕不能照他们的心愿而变质改形。乃至他们所发见的今日的〃战国〃,怕亦不能照他们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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