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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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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寒噤,同时脚下也放慢了,一句久在他脑里盘旋的话——“果然来查抄了”,此时几乎跳出他的嘴唇。他心里乱扎扎地,竟听不出嚷的声音是谁。半小时前,张铁嘴灌给他的满天希望,一下子消得无影无踪。他本能地收住了脚,已经向外转身,一个尖俏的声音却又在脑后叫:

“老爷,老爷!”

这回,胡国光听得明白,正是金凤姐的声音。他冒险回头一看,金凤姐已经走到跟前,依旧脸上搽着雪白的铅粉,嘴唇涂得猩红,依旧乜着眼,扭着腰,十分风骚,没有一些儿慌张倒楣的神气。

“么事儿?”胡国光定了定神问。他又看见小丫头银儿也躲躲闪闪地跟了出来。

“少爷又和太太闹呢!少爷摔坏了一把茶壶,跺着脚,嚷了半天了。”

“还打我呢!”银儿夹进来说;两只冻红的手,拱在嘴边不住地呵气。

胡国光松一口气,整个的心定下来了;他沉下脸儿,对银儿猛喝道:“要你多嘴,滚开!”他又提高嗓音,咳了一下,然后大踏步抄过平屋前的小院子,走进了正三间——他的客厅。

这胡国光,原是本县的一个绅士;两个月前,他还在县前街的清风阁茶馆里高谈吴大帅怎样,刘玉帅怎样,虽然那时县公署已经换挂了青天白日旗。他是个积年的老狐狸。辛亥那年,省里新军起义,占领了楚望台的军械库,吓跑了瑞澂以后,他就是本县内首先剪去辫子的一个。那时,他只得三十四岁,正做着县里育婴堂董事的父亲还没死,金凤姐尚未买来,儿子只有三岁。他仗着一块镀银的什么党的襟章,居然在县里开始充当绅士。直到现在,省当局是平均两年一换,县当局是平均年半一换,但他这绅士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过。他是看准了的:既然还要县官,一定还是少不来他们这伙绅士;没有绅,就不成其为官,他的“铁饭碗”决不会打破。所以当县公署换挂了青天白日旗,而且颇有些“打倒土豪劣绅”的小纸条发见在城隍庙的照壁上时,他还是泰然自若,在清风阁的雅座里发表了关于吴大帅刘玉帅的议论。

但是最近的半个月里,胡国光却有些心慌了。这是因为新县官竟不睬他,而多年的老绅士反偷偷地跑走了几个;“打倒劣绅”不但贴在墙上,而且到处喊着了。省里的几个老朋友,也已通知他,说:“省局大变,横流莫挽;明哲保身,迁地为妥。”他不很明白省里究竟变到怎样,但也承认这回确比从前不同,风声确是一天一天地加紧。

他和太太商量怎样躲避外面的风头,太太以为应该先请张铁嘴起一卦,再作道理。今天他赶早就去,结果,张铁嘴不但说“毋须躲藏”,并且以为据卦象看,还要大发,有“委员”之份。他一头高兴,从张铁嘴那里回来,不料儿子却又在家里闹,累他老人家吃了个虚惊。

当下胡国光走进了正三间,在檐前的落地长窗边,就被太太看见了,一把拉住,就诉说儿子的不孝。厅里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也推歪了;茶壶的碎瓷片,散在地上,仰着死白色的破脸,像是十分委屈,又像是撒赖放泼的神气。剩下那茶壶盖子,却还是好好地蹲在茶几角。儿子铁青着脸,坐在右边的一张椅子里,看见父亲进来,似乎也出惊,但还是横着眼不理。

“昨天刚拿了两吊钱去,今天又要,”胡太太气咻咻地说,“定要五吊。没给,就嚷骂,打了银儿还不算,又摔东西。我气急了,说了他一句迕逆,他直跳起来,放了那么一大堆的混账话——你亲自问他去!”

她撩起了羊皮袄的衣角来擦眼睛;大概她自觉得要落下眼泪来,虽然事实上并没有。

胡国光只“哼”了一声。他将一双手反挽在背后,踱了几步,小而带凸的眼珠,黑溜溜地瞧着满屋里。他的相貌,本就是委琐里带几分奸猾的,此时更显得不尴不尬的非常难看。

厅里只有胡国光的脚步声。儿子胡炳鼓起腮巴,直挺挺地坐着,翻起两只眼,瞧楼板。胡太太疑问的眼光跟着胡国光的脚尖儿走,也不作声。一只花猫,本来是蹲在八仙桌上的,当胡太太母子嚷骂摔东西的时候,它似乎也很负罪的样子,偷偷地退到长窗的地槛边,收紧两片耳朵,贴在头皮上,不管事地躺着;此时它又大着胆子慢慢地走来,挨着主母的脚边站定,很注意地昂起了头。

胡国光踱到第三遍,突然立定了说:

“哼!你也骂劣绅么?老子快要做委员了。”

“你做么事,不和我相干;”胡炳恶狠狠地回答。“我只要钱用。不给,也不打紧;我另有法儿。——你的钱,还能算是你的么?”

胡国光知道儿子很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平日原也不怕,但现在却不能不格外小心,况且,也许日后要用到这班人,那就更不能不浇这个根了。他使眼色止住了胡太太口边的话,随即掏出一块钱来掷在八仙桌上,说:“拿去,不许再多嘴!”又连声喊“银儿”。

在长窗边跑进来的银儿正和胡炳撞了个满怀;胡炳顺脚踢她一下,竟自扬长望外边去了。

胡太太叹了口气,看见胡国光还是一肚子心事似的踱方步。

“张铁嘴怎么说呢?”胡太太惴惴地问。

“很好。不用瞎担心事了。我还有委员的福分呢!”

“么事的桂圆!”

“是委员!从前兴的是大人老爷,现在兴委员了!你还不明白?”

“那不是做官么?又得拿银子去买。”胡太太恍然大悟地说。“做不上三天,大兵来了,又要丢了;我劝你别再劳碌了罢。”

胡国光微笑地摇着头。他知道现在的新花样,太太是决不会懂的,所以只是微笑地摇着头,心里仍很忙乱地盘算。

银儿已经把厅里的碎瓷片扫去,胡太太移正了八仙桌,看看太阳已经移到长窗边,该近午时了;她唤着银儿进去,留下胡国光一个人在八仙桌边打旋。

前进的平屋里,忽然传来吃吃的笑声,又似乎有两个人在那里追逐的脚音;俄而,笑声中拔出“你敢?”两个字来,又尖,又俏,分明是金凤姐的口音。

胡国光想不下去了。他满腹狐疑,顺脚走出厅来,刚到了院子里,迎面进来一个人,叫道:

“贞卿哥,原来你在家。”

这人是胡国光的姨表弟王荣昌,就是王泰记京货店的店东。

胡国光招呼过了,正要让进厅里坐,金凤姐也进来了。她的光头发显然有些乱了,搽粉的白脸涨成了猪肝色,而假洋缎的棉背心的大襟上竟有一大块揪皱的痕迹。她低着头进来,似乎还在喘气。

“刚才是你么?和谁嘻嘻哈哈的?”胡国光劈面喝问。

“嘻嘻哈哈?谁个?你问王老爷!”

金凤姐噘起嘴,很不敬地说;也不看胡国光,就走了进去。

胡国光诧异地看着王荣昌。这个小商人,一面走进厅里,一面说:

“贞卿哥,你的阿炳太胡闹了。我到府上门前时,他正拦着金凤姐,逼到墙角里,揪揪扯扯的——你不是早把金凤姐收做了小么?”

王荣昌一面就坐,还摇着头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并没有正式算做姨太太。”胡国光也坐下,倒淡淡地说。

“现在变了,这倒是时髦的自由恋爱了。”

“然而父妾到底不可调戏。”

“荣弟,今天你难得有空来谈谈。”胡国光干笑一声,转了话头。

王荣昌是一个规矩的小商人,轻易不出店门的;今天特来拜访他的表兄,正有一件大事要商量。从前天起,县党部通告,要组织商民协会,发一张表格到王荣昌店里,那表上就有:店东何人,经理何人,何年开设,资本若干等等名目。

而“资本若干”一条,正是王荣昌看了最吃惊的。

“你看,贞卿哥,调查资本,就是要来共产了。”在叙明了原委以后,王荣昌很发愁地说。

胡国光凝神在想,摇着头,在空中画了个半圆。“也有人说不是共产,只要我们进什么商民协会,去投票。月底就要选举什么委员了。贞卿哥,你知道,我这人,只会做生意,进什么会,选举,我都是不在行的,我最怕进会,走官场。”

王荣昌现在几乎是哭丧着脸了。一个念头,突然撞到胡国光心上。

“你不进会又不行。他们要说你坏了章程呢!”胡国光郑重地说。

王荣昌苦着脸,只是摇头。

“共产是谣言,商民协会非进不可。你不出面或者倒可以。”

“可以找替手的么?”王荣昌忙低声问。

“现在通行的是派代表。你为什么不能派代表?自然可以。”

“好极了,贞卿哥,拜托你想个妥当的办法;我们至亲不客气。”

王荣昌极亲密地说;这个可怜的人儿现在有点活气了。

胡国光闭目一笑;张铁嘴灌他米汤时的面容,又活现在眼前了。他突然冲动一件心事,睁开了眼,忙说道:“几乎忘记叮嘱你。荣弟,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叫我贞卿了,我已经废号。我也不叫做‘胡国辅’了,现在我改名‘国光’,以后,只叫我国光就是。”

“咦,几时改的?”

“就是今天。”

王荣昌张大了眼,很诧异。

“今天我去请教了张铁嘴——‘斗姥阁’下的张铁嘴。他用心替我起一卦,断定我还要发迹,有委员之望。你想,要做委员,我这‘国辅’的名儿,就有封建思想的臭味,决定不行,所以改名‘国光’。张铁嘴拆这‘光’字,也说极好。

我现在是国光了,你不要忘记。”

“哦,哦。”王荣昌似懂非懂地点头。

“相书上也有委员么?”他又出奇地问。

“大概没有。但官总是官,官场中有委员,张铁嘴的嘴里自然也有了。”

王荣昌恍然大悟似的又点着头。

“至于你的事,我还不帮助么?但是,先有一件,我得先看过那张表,总有办法。”胡国光微笑地继续说,似乎颇有把握的样子。

“看表容易。只是还有那商民协会,我说不上来。最好去找着陆慕游;他是一本账都熟在肚里。”

“陆慕游?”胡国光侧着头想。“是陆三爹的儿子罢?他居然不做少爷,来办地方上的事了。”

“表在店里。”王荣昌抓住了说。“贞卿——哦,国光哥,眼前你没事的话,就请到敝店里吃饭,带便看那张表。”

胡国光当然没有什么不愿意。对于这件事,他业已成竹在胸

动摇 二

直到掌灯时分,胡国光还没回家,这是最近一个月外面风声不好以来从没有过的事,胡太太因此颇着急了。

金凤姐也是心不安定;她知道胡国光是和王荣昌同出去的,而王荣昌却又是清清楚楚看见胡炳和她厮缠的情形,她料来这老实的王老爷一定是什么都说出来了。她回想当时的经过:胡炳固然胆大,自己也有心撩拨;胡炳勾住她的头颈亲嘴的时候,她还斜着眼微笑,王荣昌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准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老头子了,这还了得!

金凤姐脸上热烘烘了。她记得胡炳说:“你总是我的。现在外边许多当官当司的姨太太都给了儿子当老婆。”她仿佛也听什么人说过:官府不许人家有姨太太,凡是姨太太都另外嫁人,或者分给儿子。这,果然是胡炳今天敢如此大胆调戏的原因,也是她自己竟然半推半就的原因。胡炳垂涎金凤姐,不是今天开始的;以前也捉空儿和她厮缠过几次。但那时,金凤姐怕老爷,所以总没被胡炳碰着皮肉。而胡炳也还怕老子,不十分敢。近来,不但胡炳常说“现在老子管不着儿子了”,并且今天的事就证明老子反有点怕儿子。这又是金凤姐敢于让胡炳拦住了亲嘴的缘故。

然而金凤姐是粗人,不懂得一切的新潮流,她又不比胡炳在外面听得多了——虽然他也是个一窍不通的浑人;所以金凤姐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怕。

晚上九点钟光景,胡国光方才回到家里,脸上略红,颇带几分酒意。

胡太太的第一句话是:“外边风声好些么?”

“不要紧。我已经做了商民协会的会员,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只要稍为运动一下,委员是拿得稳的。”胡国光十分得意地说。

王荣昌不敢出名做商民协会的会员,已经请胡国光代替。他们填报的表上是写着:店东,胡国光;经理,王荣昌;资本,贰千圆。

胡太太不大懂得胡国光的事,但看见他神色泰然,亦就放了心。

“阿炳还没回来呢!”胡太太第二桩心事来了。

“随他去罢。这小子也许会混出个名目来!”

金凤姐怀着鬼胎,侍候胡国光直到睡;他竟没追问白天的事,然而像在盘算什么,竟例外地不大理会金凤姐的撩拨,翻了一阵子身,就没有声息了。金凤姐蜷伏在这瘦黄脸人儿的身边,脸上只是一阵一阵地发热;畏惧的心理,与本能的冲动,在她全身内翻腾作怪。白天的事,不知怎的,总是挂在她眼前,不肯隐灭。她迷惘中看见胡炳张开了大嘴,直前拥抱她,喊道:“县官已经出了告示,你是我的!……”

第二天,胡国光着手去实现他的计划。昨天他已找过了陆慕游,谈的很投机,已经约定互相帮忙。胡国光原也知道这陆慕游只是一个绔袴子弟,既没手腕,又无资望,请他帮忙,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但胡国光很有自知之明,并且也有知人之明。他知道现在自己还不便公然活动,有些地方,他还进不去,有些人,他还见不着,而陆慕游却到处可去,大可利用来刺探许多消息;他又知道陆慕游的朋友,虽然尽多浮浪子弟,但也有几个正派人,都是他父亲的门生,现今在本县都有势力,要结交这般人,则陆慕游的线索自不可少。还有一个念头,说来却不高明了,在胡国光亦不过是想想而已;那就是陆慕游还有一个待字深闺的妹子,陆慕云,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但是,胡国光却不是胡炳那样的浑人,他是精明老练的,他服膺一句古话:“饭要一碗一碗地吃。”他现在确是把“才女”完全搁开,专进行他所以交结陆慕游的第一二原因。而况商民协会选举日期已很迫近,只剩了十天的宝贵时间,他还能够不加倍努力么?

奔走几天的结果,胡国光已经有十三票的把握;选举会的前一天上午,他又拉得两票,但是就在这一天,他听得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几乎跌到冰窖里。

这消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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