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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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国光突然记起那天王荣昌摇着头连说“不成体统”的神气来,他怀疑地看了金凤姐一眼。金凤姐觉得脸上一阵热,连忙低了眼,说道:
“少爷叫我做一块红布手巾。说是做九只头,一定得用红布手巾。”
“什么九只头?”
“我们也不知道。听说是什么会里的。还要带枪呢。”
金凤姐扭着头说。她看见自己掩饰得很有效,又胆大起来了。
“哦,你们懂什么!大概工会的纠察队罢。这小子倒混得过去!”
金凤姐咬着涂满胭脂的嘴唇,忍住了一个笑,胡国光也不觉得;他又忙着想一些事。他想到工会的势力,似乎比党部还大;商民协会自然更不如了。况且,和工人打交道,或者要容易些;仗着自己的手腕,难道对付不了几个粗人么?他又想起昨天方罗兰的口气虽然不妙,但是态度总还算客气,不至于对自己十分下不去。于是他转又自悔今天不应该躲在家里发愁,应该出去活动;儿子已是堂堂纠察队,可知活动的路正多着,只怕你自己不去。
“明天阿炳回来时,我要问问他纠察队的情形。”
胡国光这样吩咐了金凤姐
动摇 四
那天送走了陆慕游、胡国光以后,方罗兰把两手插在衣袋里,站在客厅的长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南天竹;在昏暗的暮气中,一切都消失了色彩,惟有这火珠一般的细子儿还闪着红光。
方罗兰惘然站着不动。夜带来的奇异的压迫,使他发生了渺茫惆怅的感觉。一个幻象,也在他的滞钝的眼前凝结起来,终于成了形象:兀然和他面对面的,已不是南天竹,而是女子的墨绿色的长外衣。全身洒满了小小的红星,正和南天竹一般大小。而这又在动了。墨绿色上的红星现在是全体在动了。它们驰逐迸跳了!像花炮放出来的火星,它们竞争地往上窜,终于在墨绿色女袍领口的上端聚积成为较大的绛红的一点;然而这绛红点也就即刻破裂,露出可爱的细白米似的两排。呵!这是一个笑,女性的迷人的笑!再上,在弯弯的修眉下,一对黑睫毛护住的眼眶里射出了黄绿色的光。
方罗兰不敢再看,赶快闭了眼,但是,那一张笑口,那一对颇浓的黑睫毛下的透露着无限幽怨的眼睛,依旧被关进在闭合的眼皮内了。他逃避似的跑进客厅,火油灯的光亮一耀,幻象退去了。火油灯的小火焰,突突地跳,方罗兰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心跳,下意识地把右手从衣袋里伸出来按在心头。他感觉到手掌的灼热,正像刚受了那双灼热的肥白的小手的一握。
“舞阳,你是希望的光,我不自觉地要跟着你跑。”
方罗兰听得自己的声音很清晰地在耳边响。他惊得一跳。不是,原来不是他在说话;而除了他自己,客厅中也没有别人。他定了定神,在朝外的大藤椅上坐了。从左厢房里传来了方太太的话声和孩子的喧音,说明晚饭是在预备。方罗兰惘然站起来,一直望左厢房走。他自觉对不起方太太,然而要排除脑中那个可爱而又可恶的印象,又自觉似乎没有那种力量,他只好逃到人多的地方,暂时躲开了那幻象。
这晚上直到睡为止,方罗兰从新估定价值似的留心瞧着方太太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要努力找出太太的许多优点来,好借此稳定了自己的心的动摇。他在醉醺醺的情绪中,体认出太太的人体美的焦点是那细腰肥臀和柔嫩洁白的手膀;略带滞涩的眼睛,很使那美丽的鹅蛋脸减色不少,可是温婉的笑容和语音,也就补救了这个缺憾。
“梅丽,你记得六年前我们在南京游雨花台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刚结婚,并且就是那年夏季,我们都毕业了。有一次游玩的情形,我现在还明明白白记得;我们在雨花台的小涧里抢着拾雨花石,你把半件纱衫,白裙子,全弄湿了。后来还是脱下来晒干了,方才回去。你不记得了么?”
大约是九点钟光景,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方罗兰愉快地说。
方太太微微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那时,你比现在活泼;青春的火,在你血管里燃烧!”“年青的时候真会淘气,”方太太脸红了,“那一次,你骗我脱了衣服,你却又来玩笑——”
“当时你若是做了我,也不能不动心呢。你的颤动的乳房,你的娇羞的眼光,是男子见了谁都要动心的。”
方太太把脸握在手里,格格地笑。
方罗兰到她身边,热烈地抓住了她的手,低低地然而兴奋地接着说:
“可是,梅丽,近来你没有那么活泼了。从前的天真,从前的娇爱,你都收藏起来;每天像有无数心事,一股正经地忙着。连大声的笑,也不常听见了。你还是很娇艳,还在青春,但不知怎的,你很有些暮气了。梅丽,难道你已经燃尽了青春的情热么?”
方太太觉得丈夫这几句话,挟着多量的感伤的气氛;她仰起头,惊讶地看着他;看见方罗兰的浓眉微皱,目光定定的。方太太把头倚在丈夫的肩头,说:
“我果然变了么?罗兰,你说的很对。我是变了,没有从前那么活泼,总是兴致勃勃地了。恐怕年龄也有关系,但家务忙了,也是一个原因。不——我细想来,又都不是。二十七岁不能说是老;家务呢,实在很简单。可是我不同了:消沉,阑珊,处处,时时,都无从着劲儿似的。我好像没有从前那样地勇敢,自信了。我现在不敢动。我决不定主意。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算是对的。罗兰,你不要笑。实在这世界变得太快,太复杂,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头了!”
“太快,太复杂,太矛盾:一点儿不错。”方罗兰沉吟地说。“可是我们总得对付着过去。梅丽,你想在这复杂矛盾中间找出一条路,你非得先把定了心,认明了方向,然后不消沉,得劲儿么?这就办不到了。世间变得太快,它不耐烦等候你,你还没找出,还没认明,它又上前去了一大段了。”
“何尝不是呢!罗兰,大概我是赶不上了。可是——并未绝望。”
方罗兰轻轻放下了她的手,挽住她的腰,疑问地看着她。“并未绝望,”方太太重复说一句,“因为跟着世界跑的,或者反不如旁观者看得明白;他也许可以少走冤枉路。”
方罗兰点头微笑。他明白了太太目下的迷乱动摇不知所从的心情,也明白了太太的主意是暂时不动。他本来还想说:“如果大家都做旁观者,还有什么人来跑给你看呢?”但是不忍揭破太太一个甜蜜的吻,只说了这么一句双关的话:
“梅丽,你真聪明呵!要我跑着给你看。可是你站在路边看明白了方向时,别忘记招呼我一下。”
在两心融合的欢笑中,方罗兰走进了太太的温柔里,他心头的作怪的艳影,此时完全退隐了。
况且方罗兰正是“跟着世界跑”的人;党国的事,差不多占据了他的精神时间百分之百以上。而且他已经不是迫不及待不能已于“恋”的人。纷乱的事务,也足使他忘记了那个墨绿袍子的女性。属于他职分内的事,眼前就有不少。胡国光案只能算是最小的事。一个困难的问题,已经发生,便是店员的加薪运动。
却也为的店员问题把人追急了,胡国光案便敷衍过去,竟没彻底查究。方罗兰呈复县党部,是说“胡某不孚众望,应取消其委员当选资格”。县党部即据此转令商民协会,结束了事。
这个消息,由陆慕游带给胡国光时,胡府上正演着一幕活剧。帮忙胡国光投票的人,从前两天起,就来索报酬;这天来的一个便是胡国光在会场上临时抓得的一票,竟所望极奢,并且态度异常强硬。胡国光的方法用尽了,结果,还是从金凤姐头上拔了一枝挖耳,这才把那人打发了去。
金凤姐本来有新羊皮袄的希望,不料现在新年已在眼前,羊毛不见半根,反损失了一枝金挖耳,她这悲哀也就可想而知了。她虽然还不敢扭着胡国光闹,而关了房门嚷哭的胆量是有的。陆慕游到来的时候,这场戏已经开演了一半,胡国光脸色很难看,在他的厅里踱方步。
“国光兄,你已经知道了么?”陆慕游劈面这么问。
胡国光突出了一对细眼睛,不知道怎样回答。
“商民协会委员的事已经有了批示。你竟被牺牲了。”
胡国光两只眼睛一翻,摊开了两手,不知不觉地往最近的一张椅子里倒下了。查抄,坐牢……一幕一幕最不好的然而本在意料中的事,同时拥挤地闪电般在他脑膜上掠过。
“方罗兰你这小子!”他猛然跳起来大声嚷。
“国光兄,方罗兰还算是帮忙的呢!他查复的公文,我也看见了,只说你‘不孚众望’,其余的事,概没提起。”
“不来查办了么?”胡国光难以相信似的着急地问。“他只说你‘不孚众望’,连劣绅的名儿也替你洗刷了。”
胡国光松了一口气。
“你的商民协会委员是被取消了。但县党部既然认为你仅仅是‘不孚众望’,那么,并非劣绅,亦就意在言外,你倒很可以出来活动了。这也是不幸中之幸。”
胡国光背着手踱了几步,喟然道:
“也罢。总算白费了一场辛苦。慕游兄,似乎方罗兰处,我应该再去一趟,谢谢他的维持,借此和他拉拢。你看对不对?”
“很好。可是不忙。我有些事正要和你商量,要请你帮个忙呢。”
一件事忽然拨动了胡国光的记忆;他记起七八天前和陆慕游走过那僻静的西直街时,在一个颇像小康人家的门前,陆慕游曾经歪着嘴低声说:“这里面有一个小孤孀,十分漂亮!”当时也曾笑着回答:“你老兄如果有意思,我帮你弄她到手。”
现在大概就是商量这个了。
“是不是那天说的女字旁霜?”胡国光笑着问。
“哦,不是。那个,你还记得么?不是那个。今天是正正经经的党国大事。我总算是商民协会的委员了。我想来应该有篇宣言,一篇就职的宣言!”
胡国光很赞许地连点着头。
“我和你不客气,说老实话。这宣言的玩意,我有点弄不来。从小儿被家严逼着做诗做词,现在要我诌一首七言八言的诗,倒还勉强可以敷衍交卷,独有那长篇大论的宣言,恐怕做来不像。你老兄是刀笔老手,所以非请你帮忙不可了。”
“你的事自然要帮忙。但不知道你有什么主张?”
“主张么?有,有。今天我得个消息,店员要加薪——听说加的数目很大,许多店东都反对,县党部还没决定办法。我想赞成店员的要求。我们首先赞成,最有意思。宣言里对于店员的主张,就是这么着。其余还有什么话应该加进去,就要费神代我想想了。”
前天晚上听得儿子做了工会纠察队后所起的感想,现在又浮上胡国光的心头了;他不禁摸着他的短须,微微地笑了
动摇 五
因为有店员运动轰轰然每天闹着,把一个阴历新年很没精采地便混过去了。自从旧腊二十五日,店员提出了三大要求以后,许多店东都不肯承认。那三大要求是:(一)加薪,至多百分之五十,至少百分之二十;(二)不准辞歇店员;(三)店东不得借故停业。店东们以为第一二款,尚可相当地容纳,第三款则万难承认,理由是商人应有营业自由权。然而店员工会坚持第三款,说是凡想停业的店东大都受土豪劣绅的勾结,要使店员失业,并且要以停业来制造商业上的恐慌,扰乱治安。县党部中对此问题,也是意见分歧,没有解决的办法。
待到接过照例的财神,各商店须得照旧营业的时候,这风潮便突然紧张起来了。店员工会的纠察队,三三两两的,在街上梭巡。劳动童子团,虽然都是便服,但颈际却围着一式的红布,掮着一根比他们的身体还高些的木棍子,在热闹的县前街上放了步哨。
初六那晚,工会提灯游行,举行改良的“闹龙蚌”,刚到了清风阁左近,突然那茶楼里跑出二十多个人来,冲断了游行的队伍。这一伙人,都有木棍铁尺,而“闹龙蚌”的人们也都有弹压闲人用的一根长竹片在手里,当下两边就混打起来。许多红绿纸灯碰破了,或是烧了,剩下那长竹柄,便也作为厮打的武器。大约混战了十分钟,纠察队和警察都大队地赶到了,捣乱的那伙人亦就逃散,遗下一个负伤的同伴。游行人们方面,伤的也有五六个。
第二天,纠察队便带了枪出巡,劳动童子团开始监视各商店,不准搬货物出门,并且店东们住宅的左近,也颇有童子团来徘徊窥探了。下午,近郊农民协会又派来了两百名农民自卫军,都带着丈八长的梭标,标尖有一尺多长闪闪发光的铁头。这农军便驻在县工会左近。
就是这天下午,县党部的几个委员在方罗兰家里有非正式的会议,交换对于店员风潮的意见。这不是预先约定的会议,更其不是方罗兰造意,只是偶然的不期而会。方罗兰今天神思恍惚,显然失了常态;这自然是挂念店员风潮之故,然而刚才他和太太中间有点小误会,现在还未尽释然,也是一个原因。说起那误会,方罗兰自信不愧不作,很对得住太太,只是太太的心胸太窄狭了些儿,更妥当地说,太不解放了些儿,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话,无端怀疑方罗兰的忠实,遂因了一方手帕的导火线,竟至伤心垂泪。方罗兰自然不愿他们中间有裂痕,再三对太太说:“人家——虽然是一个女子——送一块手帕,我如果硬不受,也显见得太拘束,头脑陈旧。”在男女社交公开的现在,手帕之类,送来送去,原是极平常的事。然而方太太不谅解。
现在方罗兰不得不陪坐着谈正经事,他的一只耳朵听着周时达和陈中谈论店员风潮,别一只耳朵却依旧嗡嗡然充满了方太太的万分委屈的呜咽。他明知现在已有张小姐和刘小姐在那里慰劝,太太应该早已收泪,然而一只耳朵的嗡嗡然如故。他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
“农民自卫军已经开来了两百,街上无形戒严,谣言极多,不是说明天要实行共产,就是说今天晚上土豪劣绅要暴动。说不定今晚上要闹大乱子。刚才时达兄说店员工会办得太操切了点儿,我也是这个意思。”
陈中气咻咻地说,也响应方罗兰似的叹了口气。他也是县党部的一个常务委员,和方罗兰原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