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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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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中气咻咻地说,也响应方罗兰似的叹了口气。他也是县党部的一个常务委员,和方罗兰原是中学时代的同学。“罗兰兄有什么高见?我们来的时候,看见街上情形不对,便说此事总得你出来极力斡旋,立刻解决了,才能免避一场大祸。”

周时达一面说,一面用劲地摇肩膀,似乎每一个字是非摇不出的。

“我也无能为力呀。”方罗兰勉强收摄了精神,斥去一只耳朵里的嗡嗡然,慢慢地说,“最困难的,是党部里,商民协会里,意见都不一致,以至早不能解决,弄到如此地步。”

“说起商民协会,你看见过商民协会委员陆慕游的宣言么?”

陈中对着方罗兰说,仰起头喷出一口纸烟的白烟气。

“前天见到了。他赞成店员的要求。”

“那还是第一次的宣言呢。今天上午又有第二次宣言,你一定没有见到。今天的,其中有攻击你的句子。”

“奇怪了,攻击我?”方罗兰很惊异。

“慕游不会攻击你的,”周时达忙接起来说,“我见过这宣言,无非叙述县党部讨论店员要求的经过,文字中间带着你罢了。那语气确是略为尖刻了些儿,不很好。但是我知道慕游素来不善此道,大概是托人起草,为人所愚了。你看是不是?”

陈中微笑点头。他取出第二支烟来吸,接着说:

“那语气中间,似乎暗指店员风潮之所以不能早早解决,都由于罗兰兄反对店员的要求。本来这不是什么不可公开的阴私,党部开会记录将来也要公布的;但此时风潮正急,突然牵入这些话头,于罗兰兄未免不利。”

“我本没一毫私心,是非付之公论。”方罗兰说时颇为惋叹。“只是目前有什么方法去解决这争端呢?”

“争点在店东歇业问题。”陈中说,“我早以为店员工会此项要求太过分。你们两位也是同样的意见。然而今天事情更见纠纷了;店员既不让步,农民协会又来硬出头。店东们暗中也像有布置。暴动之说,也有几分可信。如此各趋极端,办事人就很棘手了。”

暂时的沉默。这三个人中,自以方罗兰为最有才干,可惜今天他耳朵里嗡嗡然,也弄得一筹莫展。再则,他总想办成两边都不吃亏,那就更不容易。

“店员生活果然困难,但照目前的要求,未免过甚;太不顾店东们的死活了!”方罗兰还是慨叹地说。

然而慨叹只是慨叹而已,不是办法。

细碎的履声从左厢房的门内来了。三个男子像听了口令似的同时转过头去,看见张小姐和方太太挽着手走出来,后面跟着刘小姐。

“你们还没商量好么?”

张小姐随随便便地问。但是她立刻看出这三个男子的苦闷的神气来,特别是方罗兰看见方太太时的忸怩不安的态度。

张小姐是中等身材,比方太太矮些,大约二十四五岁;肌肤的丰腴白皙,便是方太太也觉不及;又长又黑,发光的头发,盘成了左右相并的两个颇大的圆髻。这自然不是女子发髻的最新式样了,然而张小姐因为头发太长太多,不得不取这分立政策。可是倒也别有风姿。饱满的胸脯,细腰,小而红的嘴唇,都和方太太相像。她俩原是同学,又是最好的朋友。去年张小姐做县立女中的校长,方罗兰曾经破例去担任过四小时的功课。

“没有结果呢。”方罗兰回答,他又看着周、陈二人的面孔,接着说:“我们三个人即使有了办法,也不能算数。我们还不是空口谈谈而已。”

张小姐看见方罗兰这少有的牢骚,也觉得说不下去;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回头对刘小姐说:“已经三点了,我们走罢。”

但是方太太不放这两位小姐回去,方罗兰也热心地挽留。他还有几句话一定要在张小姐面前对太太剖白。刚才两位小姐来时,太太正在伤心的顶点,方罗兰一肚子冤屈,正想在太太好友的这两位小姐面前发泄一下,请她们证明他的清白无辜,不料陈中和周时达又来了,他不得不把满面泪痕的太太交给了两位小姐,连一句话也没多说,就离开了。现在他看见太太的神情还是不大自在,而眉宇间又颇有怨色,他猜不透她们在背后说他些什么话,他安得不急急要弄个明白。他再无心讨论店员风潮了,虽然陈中和周时达还像很热心。

又谈了十多分钟,终于两个男宾先走了。方罗兰伸了伸腰,走到太太面前,很温柔地说:

“梅丽,现在你都明白了罢。我和孙舞阳,不过是同志关系,连朋友都说不上,哪里来的爱?张小姐和刘小姐可以替我证明的。自然她常来和我谈谈,那也无非是工作上有话接洽罢了。我总不好不理她。梅丽,那天党部里举行新年恳亲会,可惜你生了病,没有去;不然,你就可以会见她。你就知道她只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性情很爽快,对于男子们一概亲热。这是她的性格如此,也未必就是爱上了谁个。她那天忽然要送我一块手帕——也不是她自己用过的手帕——当着许多人面前,她就拿出来放在我的衣袋里。不是暗中授受,有什么意义的,她只是好玩而已。张小姐和刘小姐,不是都亲眼看见的么?这些话,我刚才说了又说,你总不肯相信。现在你大概问过张小姐了罢?张小姐决不会受我的运动,替我说谎的。”

似乎是太兴奋了,方罗兰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点;他随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块手帕来——一块极平常的淡黄边的白纱手帕,然而就是孙舞阳所送的。

“一块店里买来的手帕,没有一点儿记号,你也看过的。现在我转送给你了。”方罗兰将手帕在额上揩过后,抖着那手帕,又笑着说,随即塞在方太太的手里。

方太太将手帕撩在桌子上,没有话。

她经过张小姐的解释,刘小姐的劝慰,本已涣然,相信方罗兰无他;然而现在听得方罗兰赞美孙舞阳天真活泼,简直成为心无杂念的天女,和张小姐所说的孙舞阳完全不同,方太太的怀疑又起来了。因为在张小姐看来是放荡,妖艳,玩着多角恋爱,使许多男子疯狂似的跟着跑的孙舞阳,而竟在方罗兰口中成了无上的天女,那自然而然使得方太太达到两个结论:一是方罗兰为孙舞阳讳,二是以为孙舞阳真好。如果确是为孙舞阳讳,方太太觉得她和方罗兰中间似乎已经完了;一个男子而在自己夫人面前为一个成问题的女子讳,这用意还堪问么?即不然,而乃以为孙舞阳真好,这也适足证明了方罗兰确已着迷;想到这一点,方太太不寒而栗了。

这些思想,在刹那间奔凑而来的,就像毒蛇似的缠住了方太太,但她没有话,只是更颓丧地低了头。

方罗兰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了相反的效果,他错认方太太的沉默是无声的谅解;他又笑着说:

“张小姐,你是都知道的,梅丽素来很温柔,我还是今天第一次看见她生气。刚才我多么着急,幸而你们两位来了,果然梅丽马上明白过来。一天的乌云都吹散了。好了,这也总算是我们生活史上一点小小的波澜。只是今天没来由惹梅丽生气,算来竟没有一个人应该负这责任。好了,说一句笑话,那便是鬼妒忌我们的幸福,无端来播弄我们一场,可怜我们竟落了圈套。”

“鬼是附在孙舞阳身上的,”张小姐看了方太太一眼,也笑着说,“她和朱民生搅得很好,倒不送他手帕。”

“孙舞阳这人真有些儿古怪。她见了人就很亲热似的,但是人家要和她亲热时,她又冷冷的不大理睬了。大家说她和朱民生很好,可是我在妇女协会里就看见过几次,朱民生来找她,对她说话,她好像不看见,不听得,歪着头走开,自和别人谈话去了。也不是和朱民生有口角,她只是忽然地不理。”

刘小姐不大开口,此时也发表了她的观察。她和孙舞阳同在妇女协会办事,差不多是天天见面的;一个月前,孙舞阳由省里派来到妇协办事,刘小姐就是首先和她接洽工作的一个人,她俩很说得来。

“可不是!她就是这么一团孩子气的。今天她忽然会送我手帕,明天我若是去找她说话,她一定也是歪了头不理的。梅丽,几时去试一试给你看,好不好?”

张小姐和刘小姐都笑起来,方太太也忍不住笑了。

方罗兰乘这机会,拉住了太太的手,说:

“梅丽,你应该常出去走走。一个人坐在家里多想,便会生出莫须有的怀疑来。譬如今天这件事,倘使你是见过孙舞阳几次的,便不至于为了一块手帕竟生起气来,怀疑我的不忠实了。”

方太太让手被握着,还是没有回答。他们的一切的话,投射在她心上,起了各式各样的反应,但都是些模模胡胡的,自相矛盾的,随起随落的感想。她得不到一个固定的见解。然而她的兴奋的情绪却也渐渐安静下来了;此时她的手被握着,便感到一缕温暖的慰藉,几乎近于愉快。不多时前,她自设的对于方罗兰的壁垒,此时完全解体了。

“梅丽,你怎么不说话?”方罗兰追进一句,把手更握紧些。

“张姊姊,刘姊姊,你们看罗兰的话对么?”

方太太避过了直接的回答;然而她已经很自然地很妩媚地笑了。

两位小姐都点着头。

“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去走走。”方太太忽然高兴起来。“罗兰,你今天没有事罢?刘姊姊的大衣在厢房里,你去拿了来,陪我们出去。”

街上的空气很紧张。

方罗兰和三位女士走了十多步远,便遇见一小队的童子团,押着一个人,向大街而去;那人的衣领口插着一面小小的白纸旗,大书:“破坏经济的奸商”。童子团一路高喊口号,许多人家的窗里都探出人头来看热闹。几个小孩子跟在队伍后面跑,也大叫“打倒奸商”。

那边又来了四五个农民自卫军,掮着长梭标,箬笠掀在肩头,紫黑的脸上冒出一阵阵的汗气;他们两个一排,踏着坚定的步武。两条黄狗,拦在前面怒嗥,其势颇不可蔑视,然而到底让他们过去,以便赶在后面仍旧吠。他们过去了,迎着斜阳,很严肃勇敢地过去了;寂寞的街道上,还留着几个魁梧的影子在摇晃,梭标的曳长的黑影,像粗大的栋柱,横贯这条小街。

县前街上,几乎是五步一哨;蓝衣的是纠察队,黄衣的是童子团,大箬笠掀在肩头的是农军。全街的空气都在突突地跳。商店都照旧开着,然而只有杂货铺粮食店是意外地热闹。

两个老婆子从方太太身边擦过,喳喳地谈得很热心。一句话拦入方太太的耳朵:

“明天要罢市了,多买些腌货罢。”

方太太拉着张小姐的苹果绿绸皮袄的衣角,眼睛看着她,似乎说:“你听得么?”张小姐只是嫣然一笑,摇了摇头。

“谣言!但是刚才我们到你家里时,还没听得这个谣言呢。”

走在左首的刘小姐插进来说。她举手掠整她的剪短的头发,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不住地向那些“步哨”瞧。

迎面来了一个少年,穿一身半旧的黑呢中山服,和方罗兰打了个招呼,擦着肩膀过去了。方罗兰忽然拉住了方太太的手,回头叫道:

“林同志,有话和你讲。”

少年回身立定了。苍白的小脸儿对着张小姐和刘小姐笑了一笑,方太太却不认识他。他们一行人在窄狭的街道旁停下来,立刻有几个闲人慢慢地蹀过来,围成半个圈子。

“这是内人陆梅丽。林子冲同志。”方罗兰介绍,又接着问,“有罢市的谣言么?情形很不好。你知道店员工会的代表会已经完了没有?”

“完了,刚刚完了。”

“有什么重要的决议?”

“怎么没有!要严厉镇压反动派。我们知道土豪劣绅预备大规模的暴动呢。前夜清风阁的二三十个打手,就是他们买出来的,明天罢市的谣言也是他们放的,不镇压,还得了么?”

林子冲的小脸儿板起来了,苍白的两颊泛出红色;他看着那四五个愈挨愈紧的闲人,皱了皱眉头。

“但是店员要求的三款呢,讨论了没有?”

“三款是坚持,多数店东借口亏本要歇业,破坏市面,也是他们阴谋的一种。明天店员工会就有代表向县党部请愿呢。”

三位女士都睁大了关切的眼睛,听林子冲说话。刘小姐把左臂挽在张小姐的腰围上,紧紧靠着,颇有些惊惶的神色。

张小姐却还坦然。

后面来的一只黑手,从刘小姐的右腋下慢慢地往上移;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

“没有别的事儿罢?”方罗兰再问。

林子冲靠前一些,似乎有重要的话;忽然刘小姐惊喊了一声。

大家都失色了,眼光都注视刘小姐。张小姐一手在自己身边摸索,同时急促地说:“有贼!刘小姐丢了东西了!”

林子冲眼快,早看见张小姐身后一个人形疾电似的一闪,向旁边溜去。纠察队和童子团都来了。不知什么人冒冒失失地吹起警笛来。接着稍远处就有一声应和。忽然四下里都是警笛乱响了。嚷声,脚步声,同时杂乱地迸发了。方太太看见周围已是黑压压一厚层的人儿,颇觉不安,拉住了刘小姐,连问:“丢了什么?”

“只丢了一块手帕,没有什么大事!”

张小姐高声向包围拢来的纠察队说。

“贼已经跑了!没有事了!注意秩序!”

林子冲也帮着喊,向街上那些乱闯的人挥手。

但是稍远处的警笛声还没停止。街的下端,似乎很扰乱;许多人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摇动。一排纠察队和几个警察,从人丛中挤出来,匆匆地赶过去。传来一个很响的呼叱声:“谁个乱吹警笛!抓住!”

林子冲也跑去察看了。方罗兰皱着浓眉,昂起了头,焦灼地望着。纠察队和童子团早已从他们身边散去,闲人也减少了;扰动的中心已经移到街的下端。

“罗兰,没有事罢?”方太太问。

“大概只是小小的误会罢了。然而也可见人心浮动。”方罗兰低喟着说。

林子冲又跑回来了。据他说,抓住一个乱吹警笛的捣乱分子,现在街的下端临时戒严,过不去了。天色已经全黑,他们就各自回家。

方罗兰和太太到了家里,看见党部的通知,定于明日上午九时和商民协会,店员工会,妇女协会——总之,是各人民团体,开一个联席会议,解决店员三大要求的问题。

方罗兰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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