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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蚀-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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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青不自觉地也走到这一群的旁边了。除了章秋柳和曹志方,还有二男一女。曼青都觉得很面熟,可是记不起他们的姓名来。

看见曼青过来,曹志方就睒着半只眼睛说:

“老张,听说你做了官了,怎么又肯屈尊来这里?这里,同学会,从没来过半个官;就是来了,也要吃我一顿臭骂。刚才看见你和王大记者同来,以为你们是接洽官场的什么要公来了,倒不便来招呼。好罢,既然今天光顾了,同学会的捐款是逃不了的了。”

“老曹,不要开玩笑,曼青做官做出一肚子气来,现在已经不做了。”

仲昭忙插进来加以说明。

“哦,也还有做官做厌了的人。老张,这就算你也是同志罢。坐下来谈谈。你大概不记得这几位的名字,我替你介绍。”

“密司章是向来认识的,其余的三位也都很面熟。”

曼青接着说,带几分不自在地笑了一笑。

曹志方好像没有听得,还是指着说:“章秋柳,有名的恋爱专家。”又指着穿琥珀色旗袍的女子说:“王诗陶,三角恋爱的好手……”

“不许你瞎说!”章秋柳拿起王诗陶的手来要掩曹志方的嘴,“我来介绍。那是徐子材,顶刮刮的政治工作人员,可怜他现在不挂武装带,只穿得一身破洋服,几乎连老婆也快要让渡给别人了!”

曼青和仲昭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真连老婆也快要让渡了!”徐子材却板着脸很认真地引进了自己,“只可惜不活动的老婆,销路不很好。”

“你又来侮辱女性了!”王诗陶和章秋柳齐声抗议。

“还有一位是龙飞,永远演恋爱的悲剧。”曹志方指着一位穿长袍的少年说。“他们三位,王龙章是这里著名的情场三杰,比黄埔三杰,还要响啦!”

“都是老同学。”仲昭也凑着说。“张曼青,想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他是前天刚到了上海的。”

“我们知道。现在先讲正事,刚才我们谈了半天,谈出一个主意来了。我们打算组织一个社。”

曹志方异常严肃地说,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曼青那里,似乎先要探询他的意见。

“是的,我们要组织一个社。”章秋柳抢着说。“我们这一伙人,都是好动不好静的;然而在这大变动的时代,却又处于无事可作的地位。并不是找不到事;我们如果不顾廉耻的话,很可以混混。我们也曾想到闭门读书这句话,然而我们不是超人,我们有热火似的感情,我们又不能在这火与血的包围中,在这魑魅魍魉大活动的环境中,定下心来读书。我们时时处处看见可羞可鄙的人,时时处处听得可歌可泣的事,我们的热血是时时刻刻在沸腾,然而我们无事可作;我们不配做大人老爷,我们又不会做土匪强盗;在这大变动时代,我们等于零,我们几乎不能自己相信尚是活着的人。我们终天无聊,纳闷。到这里同学会来混过半天,到那边跳舞场去消磨一个黄昏,在极顶苦闷的时候,我们大笑大叫,我们拥抱,我们亲嘴。我们含着眼泪,浪漫,颓废。但是我们何尝甘心这样浪费了我们的一生!我们还是要向前进。这便是我们要组织一个社的背景。”

听了这一番慷慨激烈的话,曼青只是点着头,他虽然有些悲观,虽然倦于探索人生的意义,但亦何尝甘心寂寞地走进了坟墓;热血尚在他血管里奔流,他还要追求最后的一个憧憬。不过组织什么社一类的事,他却看透了;他见过许多会许多社,除了背后有野心家想利用的,算是例外,其余的还不是刚开了成立会便唱挽歌么?他是不愿意再干这些徒劳无益的事了。他早已想过,在这无事可为的时候,却有一件事是他所能做,应该做,而且必须做;他认定这便是他的最后的憧憬。

因此他对于曹志方的询问的眼光,和章秋柳的热烈的议论,只是微笑地点着头,没有半句话。

“说得痛快极了。秋柳,你这番话,就算一篇宣言罢。只是这个社是做些什么事业的呢?”

仲昭很认真地热心地问。

章秋柳还要开口,却被龙飞拦住:

“漂亮的小姐,不许你再演说了,时间宝贵。仲昭,你问社的事业么?我们有过详细的讨论,老曹都记下在那里。”“我也都记在脑子里,”王诗陶说。“第一,我们要出版一种杂志,发表主张,批评时事。第二,我们要做社会运动……”

“第三,我们要团结方向相同的人。”

徐子材也加进来说一句;双手作了个拥抱的姿势,几乎把章秋柳揽入怀里。

“还有第四呢!”曹志方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看看。“第四是:不许再到跳舞场,不准拚命喝酒,不准发狂恋爱——秋柳,是不是?不准再闹三角恋爱——诗陶,你得记着。龙飞也不准再演恋爱的悲剧。但也许可以演恋爱的喜剧。章程上却没有明文。哈,哈!”

仲昭和曼青都忍不住大笑了。

“老曹又来开玩笑,该打!”章秋柳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章程上应该加一条,不准开玩笑。”龙飞笑着说。“那还成个章程么?不再玩笑就是了。我们谈正事。老张,老王,你们的意见怎样哪?”

曹志方说时挺一下身体,眼睛看定了曼青和仲昭。

曼青此时心头挤着无数的感想。他知道这伙人确是焦灼地要向上,但又觉得他们的浪漫的习性或者终究要拉他们到颓废堕落;如果政治清明些,社会健全些,自然他们会纳入正轨,可是在这混乱黑暗的时代,像他们这样愤激而又脆弱的青年大概只能成为自暴自弃的颓废者了;王女士的三角恋爱,龙飞的恋爱的悲剧,他都不很明白,但章女士之善于恋爱,他却是亲身领教过的;他回想到在学校时的生活上的一段微波,他不禁悚然,他觉得自己也还是幸而免于浪漫的;他又想到现在的青年无论如何总还是纯洁的,热烈的,因而他更加确信自己目前的憧憬是唯一的有意义的出路。在迷惘的感念中,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眼前的许多人,直到仲昭的话声惊觉了他。

“你们的主意很好,我自然没有什么不赞成。可是我整天忙着报馆里的事,怕未必对于你们有什么帮助。并且不许再到跳舞场一层,我先就办不到;并不是我喜欢那些地方,为的是既然当了新闻记者,不能不到各处去跑跑。”

“特准你到跳舞场就是了!”

曹志方几乎没等仲昭说完,就很爽快地喊了出来。

龙飞对王诗陶做了个鬼脸,章秋柳在徐子材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徐子材就冒冒失失地高声叫道:“打倒迭克推多!”“老徐!”曹志方急转过脸来说,“你又来温习你的政治工作人员的老调了!你们要老王进来,自然也要特许他到跳舞场,说过不准开玩笑,你先来犯规则了。”

章秋柳把面孔捧在手里,忍住了笑;随即她又抬起头来看着曼青的脸说:

“曼青,怎么你老不说话?”

嘴边浮出一个寂寞的微笑,曼青还是没有话。

“曼青是比你们还苦闷些,他很消极。和我们的怀疑哲学家差不多呢。”

仲昭又从旁加以说明;同时,那位怀疑哲学家的枯瘠的身体,胡须养得很长的三角式的狭脸,炯炯的目光,冷气冲人的苦笑,短而锐利的话语,都一一浮现在仲昭的心上了。他不自觉地向曼青望了一眼,似乎将他和心上的人形作一比较。“然而我还没绝望。”曼青终于发言了。“略感得几分疲倦,是有的;然而还没绝望。人生是多方面的,我们的出路不止一条;在阴霾的包围中,我看见一线的光明;在许多路走不通时,我寻出最后的一条路;对于现在失望了的时候,我把希望寄托给将来。我并未绝望。我的勇气是要回来的,不过已经换了方向。我真心地说,组织什么社一类的事,已经引不起我的热心。并不是觉得这些事没有意思,我只是厌倦了。我追逐过许多憧憬,但现在全部幻灭了;团体生活也是其中之一。现在我要把我剩余的勇气和精神来追逐最后的一个憧憬,来打通我们最后的一条出路。我也诚意地劝你们姑且来考虑一下我所走的方向是不是值得我们把心血去浇灌的。”

“算了!你不赞成立社。”

曹志方很不高兴地截住了曼青的话语。

“曼青,你始终没有说明白你自己的主意呢!你的最后的一条路是什么?是组织暴动罢?哈,可惜你不行,和我差不多!”

章秋柳斜倚在龙飞的肩头,很有兴味地追问;她的柔媚而又带刺的声音,把在场的一群人都逗笑了。

“不是。我的最后的憧憬,最后的出路,是教育!”

曼青却十二分认真地回答。

教育?这个怪冷的名词在目前的场合出现,真是太兀突了;而且又是多么无聊!教育,教育;人们嚷着至少有二三十年了,然而有的是什么?有的是一个极大的逋逃薮。前清的举人秀才,洋翰林,青年会伟人,甚至失意的政客,都来办教育。在一般出入政学两界的人,办教育也和出洋考察一样,成为下台的代名词了。难道曼青也学得了这个秘诀么?曹志方他们想着都忍不住笑到滴下眼泪来。便是仲昭也有几分纳罕,至少以为曼青是愈变愈迂阔了。

“你们觉得我的话太奇怪罢?”曼青慢慢地很严肃地接着说,“其实没有什么奇怪。一个人到了老年——我是比方说,一个人到了老年,觉得自己的一生快就完了的时候,回顾着自己的过去,看见种种过误,种种错失的机会,都是无法挽救了,便会希望他的儿子不再像他自己一样;他把全部的壮志,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我现在差不多就有这样的心情。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无可挽救,只能希望下一代了。但是我所以拣定教育做我的最后的憧憬,却还有更深刻的原因,更坚强的理由。过去的一年经验告诉我,虽然社会如此的黑暗,政治是如此浑沌,但是青年的革命情绪并不低落。是的,青年!愈年青的人愈勇敢,愈热烈,愈革命。中学生比大学生可爱,小学生又似乎更强。愈小的,愈狠!这是一个事实。中华民族的前途,操在他们手里。现在有许多人自居为青年的导师,其实是梦想罢哩!青年终必要走上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谁也不能引诱他们到别的地方!”

曼青委实是很兴奋了,额上渗出几点汗珠,苍白的面颊也微泛红色;他略一停顿,举起左手来向空中一挥,用力地重复一句:“他们终必要走上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呢!”

“而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是:十七八时要改造社会,二十七八时与社会推移,三十七八时跟在社会背后,四十七八时从后面拉住了社会!”

从客厅门边来了这一串冷冷的声音。

曼青的心突然一缩;平举的左手,不知不觉垂了下来。大家的眼光都转向门边,虽然他们——除了曼青——听着那声音早知道来者是谁!

“又是我们这怀疑派哲学家来了!这黑影子!”

王诗陶很扫兴地自语着。

一个枯瘠的人形,从门边移到大菜桌的一端时,曼青才认出来就是同班的史循,可是已经怎样地衰颓呵!虽然他的脊骨还是直挺挺的,他的步武也很轻捷,他的前额并没多少皱纹,只不过是多了一部乱蓬蓬的胡子,只不过是枯瘠而已。但是“衰颓”已经成为这个人的特有的气味,正像粗豪是曹志方的特有气味。

史循拣了章秋柳身旁的椅子坐下,把他的一对细而有神的眼睛轮流地审察各人的面孔。

“哦,史循,两年工夫在你却就是二十年,几乎认不得你了。”

曼青惘然轻声地说;他看见这位枯瘠的人和明艳丰腴的章秋柳并坐在一处,成为一个强烈的对照,又感触着人生无常的忧哀了。将来的章秋柳终不免要成为现在的史循,或许更坏。

“不过留长了胡子,我并没老呵。可是,曼青,你现在是主张教育救国论了。”

听了“教育救国论”这名词,王诗陶和章秋柳又笑起来。“并不是什么教育救国论,”曼青分辩着,“曹志方他们要立社,我的意见以为还是教育方面有我们的出路。”

史循很冷峭地摇着头,没有回答。

“怀疑,怀疑;你是什么都怀疑,连你自己是不是史循也在怀疑罢!”

徐子材不耐烦地叫起来。

“怀疑比反革命还要坏些;反革命的凶焰可以助长革命,怀疑却只散布阴沉沉的死气。”

曹志方也十分愤懑地接着说。

“与其怀疑,还不如颓废罢!颓废尚不失为活人的行动。”

龙飞抱住了王诗陶的腰,高声嚷着。

章秋柳一手推开了椅子,拉住史循,就跳起tango来说:“哲学家,怀疑的圣人!这是tango,野蛮的热情的tango,欧洲大战爆发前苦闷的巴黎人狂热地跳着的tango!你也怀疑么?”

笑骂和狂乱,同时在这暂得宁静的客厅里爆发起来了,对象是怀疑的史循。徐子材突然站起来,作了个“立正”的姿势,却又右手按住了龙飞的肩胛,左手抓得了王诗陶的臂膊,对着章秋柳喊道:

“来呀!情场三杰!我们来打破这怀疑的黑影子罢!用我们旋风般的热情来扫除这怀疑的黑影子罢!”

五个人把史循包围在核心;笑着,嚷着,跳着,搅成了一团。

曼青睁大了惊异的眼,呆呆地看着;他猜不透那五个人对于史循的举动是恶意呢抑是戏谑,但随即唤起了一个久远久远的印象,孩提时受到黑暗和恐怖的侵袭时正也是这么大叫大喊着以自壮的。他觉得完全了解章秋柳他们对于这位怀疑的史循的畏惧的心理了。他闷闷地嘘了口气,却听得仲昭的安详的口音似乎在对自己说:

“又是对于怀疑哲学家的攻击了。这是每次遇见时照例的仪节。”

史循已经从包围中逃了出来。在略远的一张椅子坐下后,他依然冷冷地把他那一对细而有神的眼睛轮流地审察各人的面孔。

“怀疑家,你大概已在怀疑刚才的一闹是不是真有其事罢?”

章秋柳大笑着说,一条腿尚悬空半翘,作跳舞的姿势。“另一个问题我在想。”史循回答。“我想自杀,但又怕只成了滑稽电影里的故事,手枪子弹打进嘴里去,却仍旧像可可糖一样地吐了出来了。”

回音似的起来的,是一片纵声的笑。

“得了,看电影去罢。‘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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