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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蚀-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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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青方面却觉得全身的细胞都在跳跃,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度奔流。

章秋柳异样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叹息,慢慢地从曼青的拥抱中脱离出来,坐在原处,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脸上的红晕已经褪落,胸部也没有波动;她很可爱地默坐着,似乎在沉思。然后她抬起头来,浅笑仍旧缀在唇边,对兴奋而且迷乱的曼青瞟了一眼。曼青感觉得这一瞥中包孕着无限情绪:是含羞,又是怨嗔,也还有感伤。

“曼青,你为什么要去做教员呢?”

还是章秋柳先发言,声音里颇挟着一些不自然的气分,似乎是勉强找出这句话来打破难堪的沉寂。

“因为除了教育,无事可为。”

曼青机械地回答着;他很想说些别的话,例如“我爱你”之类,但不知怎的,他总是格格然说不出口。

“我不赞成呢!”章秋柳轻声笑着说。“曼青,我不赞成你去做教员。为什么不找些热烈痛快的事来做呢?”

“何尝不是。”曼青很感动地回答,把身子挪近些,“但是,秋柳,哪些事是痛快热烈的?现在只有灰色罢哩!灰色!满眼的灰色,何曾有所谓痛快热烈的事!”

章秋柳娇憨地笑着,拿过曼青的一只手来合在自己的手掌中,很活泼地接着说:

“曼青,你又牵涉到大事情上去了。现在我们不谈那些。

你看,朦胧的暮色里透出都市的灯火,多么富于诗意。”

曼青向窗外看时,果然一簇一簇的灯光已经在雨后的薄雾一般的空气中闪耀了;窗外的榆树,静默地站着,时时滴下几点细小的水珠。

“在我看来,”章秋柳接下去说,“人生到处有痛快热烈的事情。曼青,刚才你拥抱我,你熨贴着我的胸脯,吮接我的嘴唇,你是不是痛快热烈的?”

说这话时,章秋柳的神色极严肃,但当她看见曼青愕然不知所答,她又吃吃地艳笑起来了。曼青心里一跳。章秋柳的笑是冶荡的,但也是带刺的。

不等待曼青的回答,章秋柳又滔滔地往下说了:

“我是时时刻刻在追求着热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场,到影戏院,到旅馆,到酒楼,甚至于想到地狱里,到血泊中!只有这样,我才感到一点生存的意义。但是,曼青,像吸烟成了瘾一般,我的要求新奇刺激的瘾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许多在从前是震撼了我的心灵,而现在回想来尚有余味的,一旦真个再现时,便成了平凡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进步呢,抑是退步。我有时简直想要踏过了血泊下地狱去!”

章秋柳霍然立起来,捧住了曼青的面孔,发怒似的吮着他的嘴唇,直到曼青的惊愕的眼光变成了恐惧,然后放了手,狂笑着问道:

“曼青,这在你,到底是平凡的,还是新奇的呢?”

于是章秋柳颓然落在椅子里,双手掩在脸上,垂着头,不动,亦没有声音。

曼青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她。房里现在是很黑了,幸而有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还能分辨出物件的粗大的轮廓。章秋柳蜷曲地坐在那里,白茫茫的很像一团烟气。异常的寂静,只有窗外树叶的苏苏的细声。曼青苦闷地想着,不明白章秋柳的突兀的态度是什么原因。各种的解释,通过他的脑筋,都没有结论;后来他勉强找得一个在他看来是最近似的,以为这是史循的自杀事件激乱了章秋柳的心灵。曼青这么想着,对于章秋柳的爱怜,更深了一层。

他倚在章秋柳的椅背,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胛,低声唤道:

“秋柳,你还是躺着歇一会儿罢。你受了刺激,你太兴奋了!”

章秋柳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熠熠地溜转。

“是新奇的呢,还是平凡的?”

她低声说着,似乎只给自己听,就走到窗前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天空。

曼青断定章秋柳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他跟着也走到窗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很温柔地再说:

“秋柳,你是病了,你是神经错乱了!躺着歇一会儿罢。”

回答是一片荡人心魂的软笑。曼青没有办法似的焦灼地注视章秋柳的面孔,却见她的气色很安详,跟平常一样秀丽,并没异样之处。

“曼青,你才是神经过敏了。”章秋柳笑定了回答。“我没有病呢。我只觉得肚子里有些空落落,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曼青迟疑一下,也就答应了。

直到八点多钟和章秋柳分手,曼青竭力避去凡是带着感情的话,为的恐怕又引起了章秋柳的类乎神经病的举动。而章秋柳呢,也像已经忘了一切,吃着,谈着,笑着,和平常一样。曼青觉得很放心了。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寓处,静静地独坐了一会以后,曼青忍不住又想着日间的事。他将章秋柳的话一句一句回忆出来,细细咀嚼;他又把章秋柳的态度重新加以考量。他自己发问,自己回答,又自己驳去了;一会儿他觉得章秋柳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神经质的女子,但另一观念又偷偷地掩上心来,章秋柳又变成了追逐肉的享乐的唯我主义者。他暴躁地忽而在满屋子踱着,忽而直挺挺地坐下,头脑里有些昏昏然,腰背也感得疲乏,然而终于得不到明了固定的观念,只是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那刻苦,沉着,切实做人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却渐渐地模胡了

追求 四

从嘉兴回来后,王仲昭愈加觉得“希望”是不负苦心人的。他在嘉兴的陆女士家里只逗留了四小时,但这短短的四小时,即使有人肯用四十年来掉换,王仲昭也是断乎不肯的。在这四小时内,他和陆女士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给陆女士的父亲一个很美满的印象;这四小时,他的获得真不少!他不但带回了一身劲,并且带回了陆女士的一个小照,现在就高供在他的书桌上。

并且嘉兴之行,又使得王仲昭的意志更加坚定,他更加深信理想不要太高,只要半步半步地锲而不舍;他的才气也更加发皇,他又想得了许多改革新闻的新计划。只要有机会,他便要拿这些新计划再和总编辑商量,再把他的事业推进这么半步。至于他的“印象记”呢,在第八篇上他就搁笔了;搁笔也好,这本是特地为嘉兴之游壮壮行色的,并且应该说的话差不多已经说完,大可善刀而藏。他现在只把第二次修正而得总编辑同意的半步之半步的改革第四版的计划,很谨慎地先求其实现。他现在的新闻目标是男女间一切的丑恶关系。他的理论的根据是:离婚事件的增多,以及和奸诱奸之“报不绝书”,便表示了旧礼教与封建思想之内在的崩坏,是一种有价值的社会史的材料。因此即使是很秽亵的新闻,向来只有小报肯登载的,王仲昭也毅然决然地尽量刊布了。

他的第四版当真有了特色,他的努力并非徒劳。

在第四版渐渐改换色彩的时候,山东半岛上正轰起了一件大事,社会的视线全移向济南事件。仲昭却洋洋如平时,很能遵守党国当局的镇静的训令。那一天,他从家里出来,照例地往同学会去。这是个上好的晴天,仲昭洒开大步,到了吕班路转角,看见章秋柳像一条水蛇似的袅袅地迎面而来。这使得仲昭突然想起了陆女士;两个人走路的姿势实在太像。他微笑地冥想着,脚下慢了;章秋柳却已经看见他,掷过一个媚笑来。

“秋柳,这几天看见曼青么?”

当他们俩走在一处的时候,仲昭随随便便地问。不料章秋柳的眉梢倏地一动,似乎是出惊的样子,但随即泰然回答:

“前天还见过,——怎么,你近来没有会过他么?”

“是的。该有一星期了罢。”仲昭两眼一转,算是在那里计算日子。“简直是一星期多。从嘉兴回来后,就没有见过他。”

章秋柳轻轻点头,咬嘴唇笑着。她想来这是第五次听得仲昭提起他的嘉兴之行;近来仲昭计算日期,一定离不了“嘉兴回来后”这插句,似乎他已经采取了古代人的从大事算起的纪时法。章秋柳虽然不知道嘉兴和仲昭有什么关系,但看这情形也料度着几分了。

“几次想去找他,总抽不出时间来,路又太远。”

仲昭接着说。他并不觉得章秋柳的媚笑里含着一些异样,他反而又觉得章秋柳的笑容也有几分和陆女士相像。

“你是到同学会去罢,没有人在那里。”章秋柳半转了身体,送过一个告别的眼波;但当她看见仲昭颇露踌躇之色,便又接着说,“我到法国公园去。如果你没有事,就同去走走罢。”

仲昭本来无可无不可,便让章秋柳挽住了他的左臂,走过了华龙路。

公园里简直没有什么游客。他们在大树的甬道中慢慢地走着,忽东忽西地随便谈论,后来章秋柳提起了史循,她说:

“仲昭,好像我告诉过你关于史循自杀的事?”

“说过。大概是我从嘉兴回来后第三天的晚上,我们在‘桃花宫’会着了,你说起过一句。我很想去看望他,却又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又是“从嘉兴回来后”!章秋柳忍不住笑了。她对仲昭瞟了一眼,问道:

“仲昭,嘉兴和你有什么关系,不妨对我说说么?”

仲昭微笑着摇头。

“大概总是恋爱关系了?”章秋柳追进一句,那口气宛然像是姊姊追询弱弟的阴私。

“秋柳,你到底先讲了史循的事呀!那天你只说了不详不尽的一句。”

“哈,王大记者!我供给你新闻材料,你拿什么回报呢?”

仲昭只是笑嘻嘻地看着章秋柳,没有回答。

“就拿你的嘉兴秘密来做交换条件好么?”章女士很快意地格格地笑着,“史循的自杀,不论在原因,在方法,都是十分奇妙,这交换条件只有你得的便宜。”

仲昭无可奈何地点着头。但是章秋柳不肯就说,她拣了大树下的一张藤椅子给自己,叫仲昭坐在旁边的木长椅上,然后开始讲述史循的故事。她描写得如此动人,仲昭感得了心的沉重,太阳也似乎不忍听完,忽然躲进一片云彩里,树叶们都轻轻叹息,满园子摇曳出阴森的空气。

“史循说他曾经恋爱过像你一样的女子么?”

在低头默想片刻以后,仲昭轻声地问。

章秋柳很严肃地点一下头。

仲昭望着天空,又对章秋柳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很快地说:

“秋柳,你看是不是,史循是恋爱着你呢?”

章秋柳淡淡地不承认似的一笑,可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一拨,她猛然得了个新奇的念头:竟去接近这个史循好不好呢?如果把这位固执的悲观怀疑派根本改造过来,岂不是痛快的事?

“秋柳,你不要介意。我不过说笑话,究竟史循住在哪里?

我很想去看他。”

仲昭看见章秋柳默然深思,以为她是生气,便转变了谈话的方向。

章秋柳随口回答了史循的住址,又不作声了;她的眼波注在地上,似乎想要数清地上的沙粒究竟有多少。刚才的那个新奇的思想完全将她包围了。她想:这不是自己爱史循,简直是想玩弄他,至少也是欺骗他,是不是应该的?第一次她回答自己:不应该!但一转念,又来了个假定;假定自己果然可以填补史循从前的缺憾,假定自己的欺骗行为确可以使史循得到暂时的欣慰,或竟是他的短促残余生活中莫大的安慰,难道也还是不应该的么?“欺骗是可以的,只要不损害别人!”一个声音在章秋柳的心里坚决地说。她替自己的幻念找得了道德的根据了。然而张曼青的面容突然在她眼前一闪。“也许张曼青却因此而痛苦呢!”她回忆最近几天内曼青的态度,想推测曼青是不是会“因此而痛苦”。她并不是对于曼青负有“不应使他痛苦”的责任,她只是好奇地推测着。但是没有结论。最近曼青的神情很古怪,时常追随在她左右,时常像是在找机会想吐露几句重要的话,而究竟也不过泛泛地无聊地谈一会而已;他对于章秋柳是日见其畏怯而且生疏了。

“听说徐子材近来生活困难,是不是?”

仲昭搜索出一句话来了;章秋柳的意外的沉默,很使他感得不安。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是特别窘。”

章秋柳机械地回答,仍旧惘惘然望着天空。一片云移开,太阳光从树叶间洒下去,斑斓地落在章秋柳的脸上。她从那些光线里看出来,有张曼青的沉郁的眼睛和史循的乱蓬蓬的胡子。

“我替他想过法子,”仲昭鼓起兴致接着说,“介绍他到几处地方投稿。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的文章说来说去是那几句话,颠颠倒倒只有十几个标语和口号。人家都退回了原稿。秋柳,你看是不是,政治工作把老徐的头脑弄坏了,他只会做应制式的宣传大纲,告民众,这一类的文章了,好像他就让这么一束口号和标语盘踞在脑袋里,把其余的思想学理都赶得干干净净了。真是怪事呢!”

仲昭说到最后一句,伸了个懒腰,沿着章秋柳的眼波,也望望天空,似乎要搜寻出她那样专心凝视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除了半遮半掩的阳光和几片白云,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几只小鸟在树上啾啾地叫,拍拍地搧着翎毛。

“哦,哦,口号标语……真是怪事呢!”

章秋柳忽然锐声叫起来。仲昭的话,她有一半听进去,却都混失在她自己的杂乱的思想里,只有那最后一句清清楚楚在她脑膜上划了道痕迹,就从她嘴里很有力地反射了出来。而这尖音,也刺醒了她自己。她偷偷地疾电似的向仲昭望了一眼,看见他的惊讶的神气,就笑着掩饰道:

“可不是怪事?这世界原来充满了怪事呢!”

仲昭忍不住放声笑了。章秋柳心里一震,但这笑声却替她的纷乱的思想开辟出一条新路。她想:我理应有完全的自主权,对于我的身体;我应该有要如何便如何的自由;曼青怎样,可以不问,反正我的行动并不损害了他,也并不损害了谁。似乎是赞许自己这个思想似的,章秋柳也高声笑了。

他们俩意义不同地各自笑着,猛然有第三个笑声从树背后出来。仲昭和章秋柳都吓了一跳,同时回过头去,两个人形从他们背后伸出来。仲昭不禁脸上热烘烘了,因为其中的一个正是他刚才议论着的徐子材。

“龙飞,你这小子真坏!”

章秋柳带笑喊着,扭转身子,打落了从后面罩到她胸前的一双手。

“你们真会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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