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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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要开玩笑了,谈正事要紧。”东方明解纷,截住了赵女士嘴边的话语。
“新闻也完了,”李克一面伸欠,一面说,“总之,现在武汉的地位巩固了。”
“到武汉去,明天就去!”史大炮奋然说,“那边需要人工作!”
“人家打完了,你才去!”王女士报复似的顶一句。
“我看你不去!”史大炮也不让。
“当真我们去做什么事呢?”赵女士冒冒失失地问。
龙飞偷偷地向王女士做了个鬼脸。李克微笑。
“那边的事多着呢!”东方明接着说,“女子尤其需要。”
“需要女子去做太太!”龙飞忍住了笑,板着脸抢空儿插入了这一句。
“莫开玩笑!”李克拦住,“真的,听说那边妇女运动落后。你们两位都可以去。”又转脸对静女士说,“密司章,希望你也能去。”
静此时已经站起来要走,听了李克的话,又立住了。“我去看热闹么?”她微笑地说,“我没做过妇女运动。并且像我那样没用的人,更是什么事都不会做的。”
赵女士拉静坐下,说道:“我们一同去罢。”
“密司章,又不是冲锋打仗,那有不会的理。”史俊也加入鼓吹了,“你们一同去,再好没有。”
“章女士……”
龙飞刚说出三个字,赵女士立刻打断他道:“不许你开口!
你又来胡闹了!”
“不胡闹!”龙飞吐了口气,断然地说下去,“章女士很能活动,我是知道的。她在中学时代,领导同学反对顽固的校长,很有名的!”
“这话是谁说的?”静红着脸否认。
“包打听说的。”龙飞即刻回答,他又加一句道:“包打听也要到汉口去,你们知道么?”
“她去干什么!”王女士很藐视地说。
“去做包打听!”大家又笑起来。
“密司章,你不是不能,你是不愿。”李克发言了,“你在学校的时候很消极,自然是因为有些同学太胡闹了,你看着生气。我看你近来的议论,你对于政治,也不是漠不关心的,你知道救国也有我们的一份责任。也许你不赞成我们的做派,但是革命单靠枪尖子就能成么?社会运动的力量,要到三年五年以后,才显出来,然而革命也不是一年半载打几个胜仗就可以成功的。所以我相信我们的做派不是胡闹。至于个人能力问题,我们大家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改造社会亦不是一二英雄所能成功,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常识以上的人们合力来创造历史的时代。我们不应该自视太低。这就是我们所以想到武汉去的原因,也就是我劝你去的理由。”“李克的话对极了!”史大炮跳起来说,“明天,不用再迟疑,和赤珠一同去。”
“也不能这么快。”东方明说着立起身来,“明天,后天,一星期内,谁也走不动呢。慢慢再谈罢。”
“会议”告了结束,三个男子都走了,留下三个女子。静女士默然沉思,王女士忙着对镜梳弄她的头发,赵女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
静怀着一腔心事,回到自己房里;新的烦闷又凭空抓住了她了。这一次和以前她在学校时的烦闷,又自不同。从前的烦闷,只是一种强烈的本能的冲动,是不自觉的,是无可名说的。这一次,她却分明感得是有两种相反的力量在无形中牵引她过去的创痛,严厉地对她说道:“每一次希望,结果只是失望;每一个美丽的憧憬,本身就是丑恶;可怜的人儿呀,你多用一番努力,多做一番你所谓奋斗,结果只加多你的痛苦失败的纪录。”但是新的理想却委婉地然而坚决地反驳道:“没有了希望,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因为人知道希望。既有希望,就免不了有失望。失望不算痛苦,无目的无希望而生活着,才是痛苦呀!”过去的创痛又顽固地命令她道:“命运的巨网,罩在你的周围,一切挣扎都是徒然的。”新的理想却鼓动她道:“命运,不过是失败者无聊的自慰,不过是懦怯者的解嘲。人们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来决定。”这两股力一起一伏地牵引着静,暂时不分胜负。静悬空在这两力的平衡点,感到了不可耐的怅惘。她宁愿接受过去创痛的教训,然而新理想的诱惑力太强了,她委决不下。她屡次企图遗忘了一切,回复到初进医院来时的无感想,但是新的诱惑新的憧憬,已经连结为新的冲动,化成一大片的光耀,固执地在她眼前晃。她也曾追索这新冲动的来源,分析它的成分,企图找出一些“卑劣”来,那就可名正言顺地将它撇开了,但结果是相反,她反替这新冲动加添了许多坚强的理由。她刚以为这是虚荣心的指使,立刻在她灵魂里就有一个声音抗议道:“这不是虚荣心,这是责任心的觉醒。现在是常识以上的人们共同创造历史的时代,你不能抛弃你的责任,你不应自视太低。”她刚以为这是静极后的反动,但是不可见的抗议者立刻又反驳道:“这是精神活动的迫切的要求,没有了这精神活动,就没有现代的文明,没有这世间。”她待要断定这是自己的意志薄弱,抗议立刻又来了:“经过一次的挫折而即悲观消极,像你日前之所为,这才是意志薄弱!”
争斗延长了若干时间,静的反抗终于失败了。过去的创痛虽然可怖,究不敌新的憧憬之迷人。她回复到中学时代的她了。勇气,自信,热情,理想,在三个月前从她身上逃走的,现在都回来了。她决定和赵女士她们同走。她已经看见新生活——热烈,光明,动的新生活,张开了欢迎的臂膊等待她。这个在恋爱场中失败的人儿,现在转移了视线,满心想在“社会服务”上得到应得的安慰,享受应享的生活乐趣了。
因为赵女士在上海还有一个月的停留,静女士先回到故乡去省视母亲。故乡已是青天白日的世界了,但除了表面的点缀外,依然是旧日的故乡,这更坚决了静女士的主意。在雨雪霏霏的一个早晨,她又到了上海,第二天便和赵女士一同上了长江轮船,依着命运的指定,找觅她的新生活去了。虽然静女士那时脑中断没有“命运”二字的痕迹
幻灭 九
静女士醒来时,已是十点十分。这天是阴天,房里光线很暗,倒也不显得时候不早。因为东方明跟军队出发去了,她和王女士同住人家一个大厢楼,她和王女士已经成了好朋友。昨夜她们谈到一点钟方才上床,兴奋的神经又使她在枕头上辗转了两小时许方才睡着;此时她口里发腻,头部胀而且昏。自从到汉口的两个多月里,她几乎每夜是十二点以后上床,睡眠失时,反正已成了习惯,但今天那么疲倦,却是少有的。她懊丧地躺着,归咎于昨夜的谈话太刺激。
街上人声很热闹。一队一队的军乐声,从各方传来。轰然的声音是喊口号。静女士瞿然一惊,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她一骨碌翻起身来,披了件衣服,跑到窗前看时,见西首十字街头正走过一队兵,颈间都挂着红蓝白三色的“牺牲带”,枪口上插着各色小纸旗,一个皮绑腿的少年,站在正前进的队伍旁边,扬高了手,领导着喊口号。静知道这一队兵立刻就要出发到前线去了。兵队的前进行伍,隔断了十字街的向东西的交通,这边,已经压积了一大堆的旗帜——各色各样人民团体的旗号,写口号的小纸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几个写着墨黑大字的白竹布大横幅,很局促地夹在旗阵中,也看不清是什么字句。旗阵下面,万头攒动,一阵阵的口号声,时时腾空而上。
静女士看了二三分钟,回身来忙倒水洗脸,失眠的疲乏,早已被口号呼声赶跑了。她猛看见桌上有一张纸,是王女士留的字条:
不来惊破你的好梦。我先走了。专渡各界代表的差轮在江汉关一码头。十一点钟开。
诗九时二十分
十分钟后,静女士已坐在车上,向一码头去了。她要赶上那差轮。昨夜她和王女士说好,同到南湖去参加第二期北伐誓师典礼。
到一码头时,江岸上一簇一簇全是旗帜;这些都是等候轮渡的各团体民众。江汉关的大钟正报十点三刻。喊口号的声音,江潮般地卷来。海关码头那条路上,已经放了步哨。正对海关,一个大彩牌楼,二丈多长红布的横额写着斗大的白字。几个泥面的小孩子,钻在人堆里,拾那些抛落在地上的传单。码头边并肩挨得紧紧地,泊着大小不等的七八条过江小轮,最后的一条几乎是泊在江心;粘在码头边的,是一只小兵舰,像被挤苦的胖子,不住地吱啵吱啵地喘气。几个黄制服的“卫士”,提着盒子炮,在舰上踱方步。
一切印象——每一口号的呼喊,每一旗角的飘拂,每一传单的飞扬,都含着无限的鼓舞。静女士感动到落了眼泪来。她匆匆地通过码头,又越过二三条并肩靠着的小轮,才看见一条船的差轮旗边拖下一条长方白布,仿佛写着“各团体”等字。船的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她刚走近船舷,一个女子从人丛里挤出来迎着她招呼。
这女子原来是慧女士,她来了快一月了。她终究在此地找到了职业,是在一个政府机关内办事。
王女士终于不见,但差轮却拉着“回声”,向上流开走了。待到船靠文昌门布局码头,又雇了车到南湖时,已经是下午二点钟。南湖的广场挤满了枪刺和旗帜,巍巍然孤峙在枪刺之海的,是阅兵台的尖顶。
满天是乌云,异常阴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队伍中发出悲壮的歌声,四面包围的阴霾,也似乎动摇了。飘风不知从哪一方吹来,万千的旗帜,都猎猎作声。忽然轰雷般的掌声起来,军乐动了,夹着许多高呼的口号,誓师委员到场了。
静和慧被挤住在人堆里,一步也动不得。
军乐声,掌声,口号声,传令声,步伐声,错落地过去,一阵又一阵,誓师典礼按顺序慢慢地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此时忽然变大了。许多小纸旗都被雨打坏了,只剩得一根光芦柴杆儿,依旧高举在人们手中,一动也不动。
“我再不能支持了!”慧抖着衣服说,她的绸夹衣已经湿透,粘在身上。
“怎么办呢?又没个避雨的地方,”静张望着四面说。“也像你那样穿厚呢衣服,就不怕了,”慧懊怅地说。“我们走罢,”她嗫嚅地加了一句,她们身后的人层,确也十分稀薄了。
静也已里外全湿,冷得发抖,她同意了慧的提议。那时,全场的光芦柴杆儿一齐摇动,口号声像连珠炮的起来,似乎誓师典礼也快完了
幻灭 十
参加誓师典礼回来后,静女士病了,主要原因是雨中受凉。但誓师典礼虽然使静肉体上病着,却给她精神上一个新的希望,新的安慰,新的憧憬。
过去的短短的两个多月,静女士已经换了三次工作,每一次增加了些幻灭的悲哀;但现在誓师典礼给她的悲壮的印象,又从新燃热了她的希望。
她和王、赵二女士本是一月二日就到了汉口的。那时,她自觉满身是勇气,满眼是希望。她准备洗去娇养的小姐习惯,投身最革命的工作。东方明和龙飞已是政治工作人员了,向她夸说政治工作之重要;那时有一个政治工作人员训练委员会成立,招收“奇才异能,遗大投艰”之士,静的心怦怦动了,便去报了名。笔试的一天,她满怀高兴,到指定的笔试处去。一进了场,这就背脊骨一冷;原来她料想以为应试者该都是些英俊少年的,谁知大不然,不但颇有些腐化老朽模样的人们捏着笔咿唔不止,并且那几位青年,也是油头光脸,像所谓“教会派”。应试人中只她一个女子,于是又成了众“考生”视线的焦点:有几位突出饿老鹰的眼,骨碌骨碌地尽瞧;有几位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犹如村童见了“洋鬼子”。试题并不难;然而应试者仍不乏交头接耳商量,直到灰布军服斜皮带的监试员慢慢地从身后走来,方才咳嗽一声,各自归了原号。这些现象,静女士看着又好笑又好气,她已经失望,但还是忍耐着定心写自己的答案。
“翻阅参考书本不禁止。但是尽抄《三民主义》原文也不中用,时间不早了,还是用心想一想,快做文章罢。”静忽听得一个监试员这么说。
场中有些笑声起来了。静隔座的一位正忙着偷偷地翻一本书,这才如梦初醒地藏过了书,把住了笔,咿唔咿唔摇起肩膀来。静不禁暗地想道:“无怪东方明他们算是出色人才了,原来都是这等货!”
那天静女士回到寓所后,就把目睹的怪相对王女士说了,并且叹一口气道:“看来这委员会亦不过是点缀革命的一种官样文章罢了,没有什么意思。”
“那也不尽然。”王女士摇着头说,“我听东方明说,他和委员会的主持者谈过,知道他们确主张认真办事,严格甄录。无奈应试者大抵是那一类脚色——冬烘学究,衙门蛀虫,又不能剥夺他们的考试权,只好让他们来考。这班人多半是徒劳,一定不取的。”
两天后,考试结果发表了,果然只取了五名——三名是正取,二名是备取。静女士居然也在正取之列。这总算把她对于委员会的怀疑取消了。于是她又准备去应口试。
出于意外,口试的委员是一个短小的说话声音很低的洋服少年,并不穿军装。他对每个应试者问了十几道的问题,不论应试者怎样回答,他那张板板的小脸总没一些表示,令人无从猜摸他的意向。
“你知道慕沙里尼是什么人?”那短小的“委员”对一位应试者问了几个关于党国的大问题以后,突然取了常识测验的法儿了。他在纸上写了慕沙里尼的译名,又写了西方拼法。
“慕——沙——里——尼……他是一个老革命家!”应试者迟疑地回答。
“他是哪一国人?死了么?”
“他是俄国人。好像死得不久。”
“季诺维夫是什么人?”口试委员毫无然否地换了题目。
“他是反革命,白党。”应试者抢着回答,显然自以为有十二分的把握。
口试委员写了“季诺维夫”四个字。
“哦,先前是听错做谢米诺夫了。这……这季诺夫,该是英国人罢。”应试者用了商量的口吻了。
“安格联,”口试委员再写。
“这卖国奴!这汉奸!他是北京的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