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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丰子恺文集-第4部分

小说: 丰子恺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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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 将变为成人了。古人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 的话,在送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 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个新交的知友。“乐莫乐兮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永远不得 再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在你的头发上,脸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你 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我同你 洗脸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姑娘儿,还 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中性似 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的无影 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于两 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 来,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可 喜的事么?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等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 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来,分给你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 银的巧格力,照例欢喜得大闹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 弟妹们去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包新开的巧 格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着为他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格力上 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 他们吃。这使我觉得惊奇。吃巧格力,向来是我家儿童们的一大乐事。因为乡村里只有箬叶 包的糖饼,草纸包的状元糕,没有这种五色金银的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盐青 果,没有这种异香异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一定要买些回来分给儿童,籍添家庭的 乐趣。儿童们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这“好东西”上。你向来也是这“好东西”的切 望者之一人。你曾经和弟妹们赌赛谁是最后吃完;你曾经把五色金银的锡纸积受起来制成华 丽的手工品,使弟妹们艳羡。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自己的一包藏起来,如数分给弟妹们吃 呢?我看你为他们分均匀了之后表示非常的欢喜,同从前赌得了最后吃完时一样,不觉倚在 楼上独笑起来。因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 天为了要求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 夹一筷蛋白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 以为凡物较好者就叫做“黄”。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 大喊“要黄!要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史的克”①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 黄!”你看不起那时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 软吃;讲故事时,把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 地问:“当错软软么?当错软软么?”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 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 软软的原故。所以每次高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 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侮弱小的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 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 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 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 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 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 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 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 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 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 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 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 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做中学生, 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 儿出嫁诗云:“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你出黄金时代的 “义往”,实比出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肠”?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 这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 心。因为这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 训,事姑贻我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 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集》)。其序文(《给我 的孩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 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 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 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 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 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 你果然已经“懂得我的话”了!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肠 啊!
1934年岁暮,选辑近作漫画,定名为《人间相》,付开明出版。选辑既竟,取十年 前所刊《子恺画集》比较之,自觉画趣大异。读序文,不觉心情大异。遂写此篇,以为《人 间相》辑后感。


南颖访问记
南颖是我的长男华瞻的女儿。七月初有一天晚上,华瞻从江湾的小家庭来电话,说保姆 突然走了,他和志蓉两人都忙于教课,早出晚归,这个刚满一岁的婴孩无人照顾,当夜要送 到这里来交祖父母暂管。我们当然欢迎。深黄昏,一辆小汽车载了南颖和他父母到达我家, 住在三楼上。华瞻和志蓉有时晚上回来伴她宿;有时为上早课,就宿在江湾,这里由我家的 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英娥抱着这婴孩,教她叫声公公。但她只是对我看看,毫无表情。 我也毫不注意,因为她不会讲话,不会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买了一个大洋囡囡,并不 觉得添了人口。
大约默默地过了两个月,我在楼上工作,渐渐听见南颖的哭声和学语声了。她最初会说 的一句话是“阿姨”。这是对英娥有所要求时叫出的。但是后来发音渐加变化:“阿呀”, “阿咦”,“阿也”。这就变成了欲望不满足时的抗议声。譬如她指着扶梯要上楼,或者指 着门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来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语气中仿佛表 示:“阿呀!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我!”
第二句会说的话是“公公”。然而也许是“咯咯”,就是鸡。因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 去看邻家的鸡,她已经学会“咯咯”这句话。后来教她叫“公公”,她不会发鼻音,也叫 “咯咯”;大人们主观地认为她是叫“公公”,欢欣地宣传:“南颖会叫公公了!”我也主 观地高兴,每次看见了,一定抱抱她,体验着古人“含饴弄孙”之趣。然而我知道南颖心里 一定感到诧异:“一只鸡和一个出胡须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语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语汇逐渐丰富起来:看见祖母会叫“阿婆”;看见鸭会叫“Ga-Ga”;看 见挤乳的马会叫“马马”;要求上楼时会叫“尤尤”(楼楼);要求出外时会叫“外外”; 看见邻家的女孩子会叫“几几”(姊姊)。从此我逐渐亲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废纸 画她所见过的各种东西给她看,或者在画册上教她认识各种东西。她对平面形象相当敏感: 如果一幅大画里藏着一只鸡或一只鸭,她会找出来,叫“咯咯”、“Ga-Ga”。她要求 很多,意见很多;然而发声器官尚未发达,无法表达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噜噜噜噜噜” 或哭来代替言语。有一次她指着我案上的文具连叫“嗯,噜噜噜噜噜”。我知道她是要那支 花铅笔,就对她说:“要笔,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铅笔拿给她,同时教 她:“说‘笔’!”她的嘴唇动动,笑笑,仿佛在说:“我原想说‘笔’,可是我的嘴巴不 听话呀!”
在这期间,南颖会自己走路了。起初扶着凳子或墙壁,后来完全独步了;同时要求越 多,意见越多了。她欣赏我的手杖,称它为“都都”。因为她看见我常常拿着手杖上车子去 开会,而车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着拐杖 走路。更进一步,要求我这样地上街去买花。这种事我不胜任,照理应该拒绝。然而我这时 候自己已经化作了小孩,觉得这确有意思,就鼓足干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拐杖,走 出里门,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个路人向我注视了一会,笑问:“老伯伯,你抱得动 么?”我这才觉悟了我的姿态的奇特:凡拿手杖,总是无力担负自己的身体,所以叫手杖扶 助的;可是现在我左手里却抱着一个十五、六个月的小孩!这矛盾岂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个多月。前两个多月象洋囡囡一般无声无息;可是后三个多月她的智 力迅速发达,眼见得由洋囡囡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经验, 一切人事在她都觉得新奇。记得《西青散记》的序言中说:“予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 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曰:生死也。”南颖此时的观感正是如此。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这种观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现在只 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生本 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 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深切的一种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月以 来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她往 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来的时 候放声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 的虚矫,越是使我感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 时候,我心中发生了一种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却深深地对她 惜别,从此家里没有了生气篷勃的南颖,只得象杜甫所说:“寂寞养残生”了。那一天他们 准备十点钟动身,我在九点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门去了。
我十一点钟回家,家人已经把壁上所有为南颖作的画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 我见物怀人。其实不必如此,因为这毕竟是“欢乐的别离”;况且江湾离此只有一小时的旅 程,今后可以时常来往。不过她去后,我闲时总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来,却是想她作何 感想。十七、八个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间有“家庭”、“迁居”、“往来”等事。她在这里 由洋囡囡变成人,在这里开始有知识;对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环境已经熟悉。她的心 中已经肯定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们用车子把她载到另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过去晚上 有时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环境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 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门巷和街道哪里去了?这些人物和 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她的小头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到江湾去访问她。坐了一小时 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一间精小的东洋式住宅门口,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南颖向我凝 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 然表示惊奇和怀疑。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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