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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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 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 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争。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 的。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 水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R,******”,锣声响处, 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 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 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R,******”!锣声响处,大家又 爬上水车,“洛侣侣侣”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拍子而交互动 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以前为了我的 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忽然降低了; 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舍船登岸,通 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浇解除。唯有那活动的 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华世界里的人 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的带模样么? 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农人踏水每天 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 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 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 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 “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 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 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 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 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 在,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 车时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 有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 记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 想的?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 的身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 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 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一 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不得乘 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久享 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车的 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各车 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 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 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可惜 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 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以前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现在也盼望车子快 到,但不是热烈地而是焦灼地。意思是要它快些来载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 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 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顾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达到。为 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甚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 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功,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 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 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 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窗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 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 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 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相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还是逆来顺受罢。 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从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 是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 物,后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 同:前者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 可悲的发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故前者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若译 英语可用hap#y或mer#y①。后者却只是like或fondof①,不是真心的 欢乐。实际,这原是比较而来的;因为看书实在没有许多好书可以使我集中兴味而忘却乘火 车的沉闷。而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的pag e②来。惯乘火车的人,大概对我这话多少有些儿同感的吧!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坐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 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 里,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 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 的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 作自己的茶几。看见找坐位的人来了,拚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对不 起,先生,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那边也 好坐,你为甚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再请求,让 他坐在行李的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没有 行李,把身子扭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坐位,而悠闲地凭在窗中吸 烟。他把大乌龟壳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支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这 大腿上面的空间完全归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报 纸堆在大腿上,把头攒出窗外,只作不闻不见。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册书 和一个帽子放在自己身旁的坐位上。找坐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他说“这里有人”。 和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留这空位给他那“人”坐,扶着老人向别处去另找坐位 了。找不到坐位时,他们就把行李放在门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 在WC①的门口。查票的来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坐位的人,却埋怨坐 在行李上的人和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门口的人阻碍了走路,把他们骂脱几声。
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 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甚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可笑者,那些 强占坐位的人,不惜装腔、撒谎,以图一己的苟安,而后来终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 在这乘火车的期间中,苦了那些和平谦虚的乘客,他们始终只得坐在门口的行李上,或者抱 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还要被查票者骂脱几声。
在车厢社会里,但看坐位这一点,已足使我惊叹了。何况其他种种的花样。总之,凡人 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 间世的模型,足够消遣了。
回想自己乘火车的三时期的心境,也觉得可惊,可笑,又可悲。可惊者,从初乘火车经 过老乘火车,而至于惯乘火车,时序的递变太快!可笑者,乘火车原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 幼时认为“电线同木栅栏一样”,车站同桃源一样固然可笑,后来那样地厌恶它而埋头于书 中,也一样地可笑。可悲者,我对于乘火车不复感到昔日的欢喜,而以观察车厢社会里的怪 状为消遣,实在不是我所愿为之事。
于是我憧憬于过去在外国时所乘的火车。记得那车厢中很有秩序,全无现今所见的怪 状。那时我们在车厢中不解众苦,只觉旅行之乐。但这原是过去已久的事,在现今的世间恐 怕不会再见这种车厢社会了。前天同一位朋友从火车上下来,出车站后他对我说了几句新诗 似的东西,我记忆着。现在抄在这里当做结尾:人生好比乘车: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迟下,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纷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1935年3月26日
旧上海
B*骄缮虾#侵缚谷照秸郧暗纳虾!D鞘鄙虾3闸北和南市之外,都是租界。洋泾 浜(爱多亚路,即今延安路)以北是英租界,以南是法租界,虹口一带是日租界。租界上有 好几路电车,都是外国人办的。中国人办的只有南市一路,绕城墙走,叫做华商电车。租界 上乘电车,要懂得窍门,否则就被弄得莫名其妙。卖票人要揩油,其方法是这样:譬如你要 乘五站路,上车时给卖票人五分钱,他收了钱,暂时不给你票。等到过了两站,才给你一张 三分的票,关照你:“第三站上车!”初次乘电车的人就莫名其妙,心想:我明明是第一站 上车的,你怎么说我第三站上车?原来他已经揩了两分钱的油。如果你向他论理,他就堂皇 地说:“大家是中国人,不要让利权外溢呀!”他用此法揩油,眼睛不绝地望着车窗外,看 有无查票人上来。因为一经查出,一分钱要罚一百分。他们称查票人为“赤佬”。赤佬也是 中国人,但是忠于洋商的。他查出一卖票人揩油,立刻记录了他帽子上的号码,回厂去扣他 的工资。有一乡亲初次到上海,有一天我陪她乘电车,买五分钱票子,只给两分钱的。正好 一个赤佬上车,问这乡亲哪里上车的,她直说出来,卖票人向她眨眼睛。她又说:“你在眨 眼睛!”赤佬听见了,就抄了卖票人帽上的号码。
那时候上海没有三轮车,只有黄包车。黄包车只能坐一人,由车夫拉着步行,和从前的 抬轿相似。黄包车有“大英照会”和“小照会”两种。小照会的只能在中国地界行走,不得 进租界。大英照会的则可在全上海自由通行。这种工人实在是最苦的。因为略犯交通规则, 就要吃路警殴打。英租界的路警都是印度人,红布包头,人都喊他们“红头阿三”。法租界 的都是安南人,头戴笠子。这些都是黄包车夫的对头,常常给黄包车夫吃“外国火腿”和 “五枝雪茄烟”,就是踢一脚,一个耳光。外国人喝醉了酒开汽车,横冲直撞,不顾一切。 最吃苦的是黄包车夫。因为他负担重,不易趋避,往往被汽车撞倒。我曾亲眼看见过外国人 汽车撞杀黄包车夫,从此不敢在租界上坐黄包车。
旧上海社会生活之险恶,是到处闻名的。我没有到过上海之前,就听人说:上海“打呵 欠割舌头”。就是说,你张开嘴巴来打个呵欠,舌头就被人割去。这是极言社会上坏人之 多,非万分提高警惕不可。我曾经听人说:有一人在马路上走,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跌了 一交,没人照管,哇哇地哭。此人良心很好,连忙扶他起来,替他揩眼泪,问他家在哪里, 想送他回去。忽然一个女人走来,搂住孩子,在他手上一摸,说:“你的金百锁哪里去 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偷的,定要他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