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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玉卿嫂-第4部分

小说: 玉卿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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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我掩着嘴嚷道,走过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么穿得像个新媳妇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净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这晚她却换了一件枣红束腰的棉滚身,藏青子,一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显得她的脸儿愈更净扮,大概还搽了些香粉,额上的皱纹在灯底下都看不出来了。只见脑后乌油油的挽着一个髻儿,抿得光光的,发亮了呢。我忙问她想到哪儿去,穿得这一身,她说哪儿也不去,自己穿给自己看罢咧。

我走近了,竟发觉她的腮上有点红晕,眼角也是润红的,我凑上去尖起鼻子闻了一闻,她连忙歪过头去笑着说道:

“刚才喝了一盅酒,大概还没退去。”我记得她从来不喝酒的,我问她是不是让人灌了。她说不是,是她刚才一个人坐着闷了,才喝的,我嚷道:

“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讲吃闷酒要伤肝伤肺的,来来来,快陪我去掷骰子,别郁在这里。”我拉了她要走,她连忙哄着我叫我先去,回头她就来,我将三块大洋揣到她怀里就一个人找老袁他们去了。

到了老袁房里时,里面已经挤满了,我把他们推开爬到桌子上盘坐着,小王一看见我来就咧开嘴巴说道:

“小少爷,快点把你的压岁钱抓紧些,回头仔细全滚进我荷包里来。”

“放屁!”我骂他道:“看我来剿干你的!”

哪晓得我第一把掷下去就是么二三“甩辫子”,我气得一声不响,小王笑弯了腰,一把将我面前两个东毫扫了过去说道:“怎么样,少爷,我说你这次保不住了。”

果然几轮下去,我已经输掉一块光洋了,第二次又轮到小王作庄时,我狠狠的将另外一块一齐下了注,小王掷了个两点。

“哈哈,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着手笑道,劈手将他的骰子夺过来,捞起袖子往碗里一掷,一转就是一对六,还有一只骰子骨碌直在碗里转,我喊破了喉咙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翘着小指头,直指着那骰子嘘道:“嘘、嘘、嘘、么点!”琅一声,偏偏只现出一个红圈圈来。我气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睁睁瞧着小王把我那块又白又亮的光洋塞进他荷包里去。我赶忙跳下来揪住小王道:“你等着,可别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钱,再来捞本!”他们都说晚了,劝我明天再来,我哪里肯依,急得直跺脚嚷道:“晚什么?才十一点多钟,我要是捞不回本,还要你们掷通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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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我三脚两跳爬上楼,可是我捞开门帘时,里面却是阒黑的,玉卿嫂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走下楼找了一轮也没见她,我妈她们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门口坐着个倒茶水的小丫头春喜,晃着头在打瞌睡。我把她摇醒了,悄悄的问她看见玉卿嫂没有,她讲好一会儿以前恍惚瞧见玉卿嫂往后园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风又大,晚上我一个人是不敢到后园子去的。

有一次浇粪的秦麻子半夜里掉进了粪坑,胖子大娘说是挨鬼推的呢,吓得秦麻子烧了好多纸钱,可是我要急着找玉卿嫂拿钱来翻本呀!我得抓了那个小丫头陪着我一起到后园子去,壮壮胆。冬天我们园里的包谷全剩了枯杆儿,给风吹得悉悉沙沙的,打到我脸上好痛,我们在园子里兜了一圈,我喉咙都喊哑了,连鬼都不见一个。急得我直跺脚嘟囔道:“玉卿嫂这个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钱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当我们绕到园门那儿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木门的栓子是开了的,那扇门给风吹得吱呀吱呀的发响,我心里猛然一动,马上回头对春喜说道:“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春喜一转背,我就开了园门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里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守岁去了。我在老袁房里还热得额头直冒汗,这时吃这迎面吹来的风一逼,冷得牙齿打战了。巷子里总是滑叽叽的,一年四季都没干的的作用。黑格尔把它看作绝对精神发展的一个阶段,宣称人,跑起来踩得叽喳叽喳,我怕得心都有点发寒,生怕背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一样,吓得连不敢回头。我转过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呜——哇——”一声,大概墙头有一对猫子在打架,我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拔腿飞跑,好不容易才跑进那条死弄堂里,我站在庆生的窗户外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里面隐隐约约透出蜡烛光来,我垫起脚把窗上的棉纸舐湿了一块,戳一个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着我出来这里闹什么鬼,然后好闯进去吓吓他们。可是当我眯着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时,一阵心跳比我刚才跑路还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发疼了。我的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会动了。

里面桌子上的蜡烛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桌子上横放着一个酒瓶和几碟剩菜,椅背上挂着玉卿嫂那件枣红滚身,她那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却和庆生的黑布鞋齐垛垛的放在床前。玉卿嫂和庆生都卧在床头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发髻散开了,一大绺乌黑的头发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头,紧箍着庆生的颈子,庆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来,他两只手臂好长好细,搭在玉卿嫂的肩上,头伏在玉卿嫂胸前,整个脸都埋进了她的浓发里。他们床头烧了一个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这个小房间的四壁昏红的,连帐子上都反出红光来。

玉卿嫂的样子好怕人,一脸醉红,两个颧骨上,油亮得快发火了,额头上尽是汗水,把头发浸湿了,一缕缕的贴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睁着,炯炯发光,嘴巴微微张开,喃喃呐呐说些模糊不清的话。忽然间,玉卿嫂好像发了疯一样,一口咬在庆生的肩膀上来回的撕扯着,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她的手活像两只鹰爪抠在庆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了进去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仰起头,两只手住了庆生的头发,把庆生的头用力揿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将庆生的头塞进她心口里去似的,庆生两只细长的手臂不停的颤抖着,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兔子,瘫痪在地上,四条细腿直打战,显得十分柔弱无力。当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拼命的挣扎了一下用力一滚,趴到床中央,闷声着呻吟起来,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庆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

突然间,玉卿嫂哭了出来。立刻变得无限温柔起来,她小心翼翼的爬到庆生身边,颤抖抖的一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将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的来回熨帖着人心就象一块白板,一切观念都来源于感觉和反省(心灵本,柔得了不得。久不久地就在他受了伤的肩膀上,很轻的亲一会儿,然后用一个指头在那伤口上微微的揉几下——好体贴的样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的呜咽着,泪珠子闪着烛光一串一串滚到他的背上。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我的脚都站麻了,头好昏,呆了一会儿,我回头跑了回去,上楼蒙起被窝就睡觉,那晚老作怪梦——总梦到庆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干姐弟可不可以睡觉啦?”第二天我在厨房里吃煎年糕时,把胖子大娘拉到一边悄悄的问她。她指着我笑道:

“真正在讲傻话!那可不成了野鸳鸯了?”她看我怔着眼睛解不过来,又弯了腰在我耳边鬼鬼祟祟的说道:

“哪,比如说你们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觉,那么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对野鸳鸯,懂不懂?”说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来——笑得好难看的样子,讨厌!我就是不喜欢把玉卿嫂和庆生叫做“野鸳鸯”。可是——唉!为什么玉卿嫂要咬庆生的膀子,还咬得那么凶呢?我老想到庆生的手臂发抖的样子,抖得好可怜。这两姐弟真是怪极了,把我弄得好糊涂。

第二天玉卿嫂仍旧换上了黑夹衣,变得文文静静的,在客厅里帮忙照顾烟茶,讲起话来还是老样子——细声细气的,再也料不着她会咬人呢!可是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就愈来愈觉得这两姐弟实在有点不妥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竟觉得像我们桂林七八月的南润天,燠得人的额头直想沁汗。

空气重得很,压得人要喘气了,有时我看见他们两人相对坐着,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庆生的脸上,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胀了好多气呼不出来,庆生低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手不停的在抠桌子——咯吱咯吱的发着响声,好像随时随地两个人都会爆发起来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们两人真的冲突起来了。吓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庆生那儿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庆生那里包汤圆给我吃宵夜,我们吃完晚饭没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晚他们两人的话特别少,玉卿嫂在搓米粉,庆生调馅子,我在捏小人儿玩。玉卿嫂的脸是苍白的,头发也没有拢好,有点凌乱,耳边那几缕松松的垂了下来。在烛光下,我看见玉卿嫂额头上的皱纹竟成了一条条的黑影,深深的嵌在上面。她的十个手指动得飞快,糯米团子搓在她手心中,滚得像个小圆球,庆生坐在她对面拿着一双竹筷用力在盆子里搅拌着一堆糖泥。他的眼睑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颧骨上映着两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紧紧的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来,衬得他嘴唇上那转青嫩的髭毛愈更明显了。

两个人这样坐着半天都不讲一句话,有时外面劈哩叭喇响起一阵爆仗声,两人才不约而同一齐抬起头往窗外看去。当他们收回眼光的时候,玉卿嫂的眼睛马上像老鹰一样罩了下来,庆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乱窜,赶忙将脸扭过去,脖子上暴起青筋来。有一次当她的目光又扫过来的时候,庆生的手忽然抖了起来,手中的一只筷子“叭!”的一声竟折断了。他陡然站起将手里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的转身到厨房去,断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脸立刻转得铁青,手里的糯米团子一松,崩成了两半滚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马上也跟着庆生的背影追了过去,她没有讲话,可是嘴角一直牵动着。

庆生没有吃汤圆,他讲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声,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来了。庆生在房里踱来踱去,两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我们吃完汤圆时,外面爆仗声愈来愈密,大概十字街那边的提灯会已经开始了。我听老曾讲,高升戏院那些戏子佬全体出动,扎了好些台阁,扮着一出一出的戏参加游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飞扮蚌壳精,热闹得了不得。

庆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儿,呆呆的看一会儿外面天上映着的红火。玉卿嫂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庆生突然转过身来,当他一接触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脸上立刻慢慢的涌上血色来了,他的额头发出了汗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最后用力迸出声音沙哑的说道:

“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来,低低的说道:

“不要出去。”她的声音又冷又重,听起来好怕人。

“我要去!”庆生颤抖抖的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缓缓的说道,声音更冷更重了。

庆生紧握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额头上的汗珠都沁出来了。突地他走到墙壁将床壁上挂着的棉袄取下来,慌慌忙忙的穿上身去,玉卿嫂赶快走过去一把揪住庆生的袖子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她的声音也开始抖起来了。

庆生扭过头去,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出声,她的耳根子胀得绯红。

“不、不——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要出去,听我的话,不要离开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还没有说完,庆生用力一挣,玉卿嫂打了一个踉跄,退后两步,松了手。庆生赶忙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门边伸着手,嘴巴张开好大,一直喘着气,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呆呆的坐了下来,我站在旁边也让他们吓傻了,这时我才走过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问她道:

“你怎么啦?”

玉卿嫂抬起头望着我勉强笑道:

“我没有怎样,少爷,你乖,让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里滚着闪亮的泪珠子,我看见她托着头倚在桌子上的样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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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一过了元宵,学堂就快上课了,我妈帮我一查,作业还少了好些,她骂了我一顿道:

“再出去野吧!开学的时候,吃了老师的板子,可别来哭给我听!”

我吐了一吐舌头,不敢张声,只得乖乖的天天一早爬起来就赶大小字,赶得手指头都磨起了老茧,到了开学那天,好不容易才算凑够了数。

这几天,我都被拘在家里,没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过庆生那儿一次,我也没敢跟去,她回来时实践相结合,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对战争的指导一定要符合,脸色和那天夜晚一样又是那么惨白惨白的。

开了学,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着性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偏偏这几天高升戏院庆祝开张两周年,从元宵以后开始,演晚大戏。老曾去看了两夜,头一夜是“五鼠闹东京”,第二夜是“八大锤”,他看了回来在老袁房里连滚带跳,讲得天花乱坠:

“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吓得屁都不敢放,生怕台上的刀子飞到我颈脖子呢!”

他装得活灵活现的,说得我好心痒,学校上了课我妈绝对不准我去看夜戏的,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半夜三更泡在戏院子里,第二天爬不起来上课还了得。唉为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发展的顶峰。费尔巴哈从人本主义,“五鼠闹东京”,云中翼耍起双刀不晓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妈发点慈悲心让我去戏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门外的淑英姨娘动了胎气,进医院去了,这是她头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来我们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妈去陪淑英姨娘几天,坐坐镇,压压她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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