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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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雨恍惚还记得一条花布棉被。这条棉被很小,被面是大红色的,很柔软,上面绽放着一些好看的白色花朵。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些白色的花朵是玉兰花,学名叫望春花。
也许正因如此,华雨这些年来才一直偏爱玉兰。
华雨懂事比一般人要晚,但记事却很早。她甚至还记得自己两岁左右的事情。在她的记忆深处,总有一张模糊的面孔,那好像是一个年轻人,眉目清秀,戴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就是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双手托着那条紧紧裹成一卷的小花布棉被交给了父亲。在父亲接过的一瞬,那被子里还响起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华雨始终搞不清楚这记忆是从何而来,所以总想问一问父亲。
但是,直到父亲去世,她却一直没有问出口。
那时华雨的家是住在一条窄长的巷子里。这条巷子的形状很奇怪,巷口稍宽一些,越往里走却越窄,还稍稍有些弯曲,看上去就像一把尖刀,所以这巷子就叫尖刀巷。尖刀巷里的树木很多,大都是住在这里的居民当年自己栽种的,有枣树、榆树、石榴树,更多的则是香椿,这些树木大都已长得参天蔽日,每到夏天,尖刀巷里被浓阴笼罩,总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到了冬天就更好看了,树枝上的叶子虽然已经落尽,却又落上厚厚的一层积雪,那些积雪就像盛开的玉兰花一样耀眼,远远看去与地上的积雪浑然一色。华雨的父亲是一个裁缝,每天在家里不停地为人家缝制成衣。他在尖刀巷的口碑一向很好,不仅手艺精湛,买卖公道,待人也和善,所以每到过年过节,巷子里的人们就都将五颜六色的布料送上门来,让他给做各种款式的衣服。华雨的父亲最先一直保持着传统的制作工艺,总是用针线手工缝制。他缝出的针脚密且均匀,看了就给人一种很舒适的感觉。但后来这种传统的制作工艺显然就跟不上形势要求了,每天要做的衣服实在太多,华雨的父亲就是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也已忙不过来。于是他就考虑买一台脚踏式的缝纫机。那时缝纫机还是奢侈品,要两三百元一台,这样的价格对于华雨的家庭来说显然过于昂贵了。但华雨的父亲还是咬着牙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又向人家借了一些钱才将一台“蜜蜂”牌的缝纫机买回家来。在华雨的记忆中,那时每到深夜,她总是在父亲踏缝纫机的嗒嗒声中入睡。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个声音更让她感到踏实的了。华雨的心里很清楚,父亲是一个很辛苦的男人,他在母亲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娶,几乎将自己的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投注在照顾她和妹妹华晴的身上。
但华雨总有一种感觉,华晴对于父亲的这些付出却似乎并不在意。
华雨早就发现,华晴不仅是相貌,在性格上跟自己也有很大差异。
华雨还记得,那一次自己被陈伯从冰窟里救上来之后,当天晚上,父亲曾经问她,将来准备怎样报答陈伯的救命之恩。当时华雨不假思索地说,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给陈伯买一辆大汽车,让他再也不用去蹬那个三轮车。陈伯听了立刻哈哈大笑,拍着华雨的头说,好啊好啊,你不用真给伯伯买汽车,我听了你这话就高兴!然后父亲又问华晴,你呢,你打算怎样做?那时华晴还不到五岁,但她却立刻像个大人似地睁大两眼问父亲,我一定也要做什么吗?
父亲点点头,说当然,你当然也要做些什么。
华晴说,可是,这件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一愣,说当然有关系,华雨是你的姐姐。
华晴似乎仍然不明白,说是我姐姐又怎么样呢?
父亲只好耐下心来说,既然华雨是你的姐姐,这件事当然也跟你有关系。
华晴却还是摇摇头,仰起脸瞪着父亲说,如果我将来挣到钱,是不会给任何人花的,不要说陈伯救了华雨,他就是救了我,我也不会给他买任何东西的。
父亲听了很吃惊,立刻问为什么。
第九章 尖刀巷(2)
华晴说,挣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呢?
就在这时,陈伯走过来,蹲到华晴的跟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可是,如果别人帮助了你,你就应该报答人家,这跟挣钱容不容易可是两回事啊。但华晴当时的回答却更加令人吃惊,她睁大一双虽然还像孩子却已显得有些成熟的眼睛说,就算别人帮助了我,我也不会把钱给他的。
陈伯摇摇头,说不,你不应该这样。
华晴却很认真地说,就应该这样。
陈伯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华晴说,如果谁帮助了我,那是他自己愿意的,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人能明白,华晴在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时尖刀巷里有一个会算命也会揣骨相的黄四婶。据黄四婶对巷子里的人说,华晴这孩子的骨相不好,脑后有一块反骨,将来长大了,她说不定会六亲不认的。黄四婶又说,不过华裁缝为她取的名字却很好,华晴,晴天自然有太阳,而太阳属阳,这会为她破解一些,可以一生顺遂。黄四婶接着又说,可是华雨这名字就不好了,有雨就要阴天,一个人如果一生都是阴天,难得见到太阳,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华雨这些年经常想起黄四婶的这些话。她觉得黄四婶说的似乎真有些道理。华晴后来的命运,确实一直比她要好。
那时华雨一直感到很委屈。她不知为什么,父亲总要求她谦让华晴,无论遇到什么事,即使明显是华晴不对,父亲也从不责怪她,却反过来要训斥华雨。这样时间长了,华晴也就更加养成了一种飞扬跋扈的性格,似乎华雨谦让她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也有时候,华晴却又表现得异常乖巧,不仅嘴巴很甜,很会哄人,也很会看人的眼色行事。每到这时华雨就知道,她又要让自己为她做什么事了。
华雨清楚记得,在她上初中三年级时,父亲终因操劳过度突然患了脑溢血。那好像是一个春节前的晚上,父亲又像往常一样坐在缝纫机前为人家赶做一件裤子。就在他低下头去为缝纫机换底线时,身体突然一歪就慢慢倒在了地上。当时华雨和华晴正坐在一旁的小桌前温习功课。华雨一见父亲这样连忙扑过来,问父亲怎么了,是不是感觉哪里不舒服?但父亲这时已经不能说话,嘴角也痉挛着歪到了一边。华雨见状连忙跑去将陈伯找来。陈伯立刻用三轮车将他拉去了医院。事后据医院的医生说,幸好华雨的父亲被送来医院及时,否则后果就很难设想了。
但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从此瘫在了床上。
第九章 身世(1)
这时华晴也已上初中一年级。如果她姐妹二人相互照顾,再轮流服侍父亲,哪怕华雨多做一些也是完全可以的。但就在这时,父亲却突然做出了一个不仅让华雨,也让巷子里的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决定,他让华雨暂时休学了。父亲没做任何解释。华雨也没有对父亲说任何的话。她只是觉得很伤心。华雨的学习一向很好,在班里是学习委员,老师曾经对她说,她将来很有希望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但是,她明白父亲让她休学的用意,父亲需要人照顾,而更重要的是妹妹华晴的生活也要有人料理,父亲只能牺牲她,让她来替自己照顾华晴。就在华雨休学的当天晚上,陈伯气冲冲地来找华雨的父亲。陈伯质问他,为什么要让华雨休学。他说这会耽误孩子一辈子的。这时华雨的父亲不仅瘫痪,说话也已含混不清。他看着陈伯,嘴唇费力地抖动了一阵才说出几个字,他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陈伯说,华雨在学校的学习情况,你知道吗?
华雨的父亲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陈伯说,孩子的学习成绩很好,你不能这样做啊!
华雨的父亲看着陈伯,眼角就慢慢地淌出泪来。
就在这个晚上,陈伯将华雨叫到自己家里。
他对华雨说,你千万不要怪你的父亲。
华雨低着头,轻声说知道,她从来就没有怪过父亲。
陈伯又说,你父亲这样决定,真的是迫不得已啊。
华雨又点点头,说她体谅父亲的苦衷。
这时,陈伯又看看华雨,就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父亲曾经答应过的,要照顾好华晴。
华雨感到陈伯的话有些奇怪,立刻抬起头。
她问陈伯,父亲曾经答应过谁,是母亲吗?
陈伯又沉了一下,才说,不,不是你母亲。
那……是谁?
陈伯轻轻叹息一声,又沉吟了一阵,才告诉华雨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一个年轻人突然来敲开华雨家的门。当时陈伯正和华雨的父亲在一起喝酒。这个年轻人一进来就问,哪一位是华师傅?华雨的父亲看看他问,你有什么事。年轻人似乎又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过来对华雨的父亲说,他已经听说了,在这个巷子里华师傅的心肠最好,所以,他现在只能来找他了。华雨的父亲看了看这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才发现,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很小的棉被包裹,于是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年轻人却摇摇头,一定要让华雨的父亲先答应了他才肯说。华雨的父亲无奈,只好点头先答应下来。这年轻人就将怀里的棉被包裹交给华雨的父亲说,他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拜托他了。华雨的父亲稍稍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伸手接过这只小包裹。也就在这一瞬,包裹里的孩子突然响亮地啼哭起来。
陈伯问华雨,你知道这孩子是谁吗?
华雨没回答,但心里却已经明白了。
对,陈伯说,这孩子就是华晴啊。
华雨这时已经泪流满面。她问陈伯,华晴是否知道这件事情。
陈伯说,她当然不知道。接着又叮嘱华雨,千万不要告诉她。
陈伯对华雨说,直到这件事过去很久,他和华雨的父亲才听说,原来华晴的母亲在生她时由于难产,大出血死了,而华晴的父亲当时还在上大学,他一个年轻男人,又是个大学生,在学校里自然是不可能照料这样一个孩子的,所以他才决定把她送来尖刀巷。华雨绝没有想到华晴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世。她这时才明白,父亲这些年来为什么一直对自己这样,而对华晴却是那样。她在这个晚上回到家里,很认真地告诉华晴,自己今后不去上学了,所以华晴不用再想家里的事,只要安心读书就是了。
当时华晴正在看书。她听了华雨的话立刻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看她。
然后,她问,姐,你想好了?
华雨立刻感到心里暖了一下。在她的记忆里,华晴很少叫自己姐姐。
第九章 身世(2)
她立刻说,想好了,只要你能好好学习就行了,家里和爸爸由我照顾。
你……不后悔?
华雨笑笑,说,不后悔。
谢谢……姐。华晴又说。
第十章 华晴
华雨的父亲还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死了。
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昏迷了几天,但在去世前却突然又清醒过来,而且口齿也变得清楚了。陈伯悄悄告诉华雨,这是回光返照,应该准备后事了。就在这个晚上,华雨的父亲将华雨叫到自己床前,他叮嘱华雨,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华雨流着泪对父亲说,请他放心,她会将华晴照顾好的,她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父亲这时说话已经很艰难,但仍然吃力地向华雨摆手。华雨懂了,对父亲说,我明白,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谦让她的。
父亲听了华雨的话,又轻轻叹息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华雨知道,父亲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仍对华晴放心不下。
于是,她又冲父亲大声地说,爸爸,您就放心地走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华雨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她希望父亲渐渐远去的灵魂能听到这些话。
这时华晴已经上初中三年级,正准备参加中考。华雨虽然休学两年,在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也参加了这一年的中考。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和华晴一起考入这座城市的重点高中,而且被分到同一个班里。在华雨的记忆中,那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时虽然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越来越差,在父亲死后她和华晴就失去了生活来源,每月不得不去街道办事处领取一点生活保障金,但在学校的学习生活还是让华雨感到很高兴。华雨休学两年并没有荒废学业,一边在家里料理家务,还一直坚持自学,因此一进高中学习成绩仍在班里名列前茅,还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但让华雨不能理解的是,每当老师在班里表扬自己,华晴就显得很不高兴,甚至回到家里还会借故大发脾气。华雨曾试探着问她,你为什么这样,是不是老师表扬了我你感到不舒服?但华晴却并不承认。她说华雨受没受到老师的表扬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没理由不高兴。但尽管她这样说,在上到高中三年级时,华晴还是向老师提出要调到别的班去。这时已经快要高考,华雨劝华晴最好不要调班,她说现在调班搞不好会影响成绩。华雨甚至对华晴说,如果她实在不愿跟自己同班,自己可以调走,让她留下来。
华晴听了立刻问,姐,你真的愿意调到别的班去?
华雨笑笑说,只要你愿意,我没关系的。
那……那好吧。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华雨问。
我就是……就是不想……和你在同一个班里。
尽管华晴没有直说,但华雨的心里也很清楚,华晴之所以不想和自己同班就是因为老师总表扬自己。华晴一向争强好胜,老师经常表扬自己,她会感到很不舒服。
就这样,华晴最终还是调到别的班去了。
那一年的高考结果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华雨和华晴竟然一起考上了大学,而且都是重点校,尤其华雨,终于如愿以偿地考取了那个城市的医科大学。但这时也就出现了问题。华雨的心里很清楚,凭家里的经济条件是不可能让她们两个人都去上大学的。父亲去世时除去尖刀巷的这间平房,几乎没留下任何财产,现在就是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卖掉也只够一个人的学费。如此一来也就显而易见,华雨想,或者是自己,或者是华晴,在她们两人中间只能有一个去上大学。那段时间,华雨几乎一连几天没有睡好觉,她真的不愿失掉这个去读医科大学的机会。但她又想起自己当初在父亲临终时说过的话。